雨雪霏霏十六 突围

十七突围?
回到郑子兰的家里，杜若执意要离开这里，子兰留也留不住。善良而胆小怕事的村革委主任又通知子兰妈，叫她把杜若打发走，因为杜若的事弄得他也不安宁。子兰妈对杜若再也没有原来那么热情了。这样，本来就很自尊的杜若，一天也不愿留在这里了。?
恰巧文海波来了。他听说此情，便骂了胡言森一顿，接着慷慨地说：“到我家去住吧，杜若。我们村里的干部还好一些，社员心眼也平和。我妈是个不怕事的直爽人，有事她也可以帮着应付一下。——怎么样，子兰?你可以跟杜若一起到我家住嘛!”?
“我当然同意。可是，杜若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不好受。我妈那人，真是!”郑子兰说完，跺了一下脚。?
“谁也不用了。”杜若说，“你们帮我的忙已经不少了，我不想再给你们添麻烦。”她说，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苦笑。?“那你到哪儿去呢，一个女的?”文海波说，他用十分同情的目光打量着杜若。?
“到铁山县我三姐姐家。”?
“不行，有我和海波在，不管怎么说也不能放你走。再说，你走了，方云汉会对我们有什么看法?”郑子兰说，他双眉紧蹙，显示出一种执拗的性格。?
杜若不再言语，她无法拒绝朋友的好意。?
吃中午饭时，因郑子兰已向母亲透露了杜若要走的消息，郑母一下子热情了许多，频频地夸杜若通情达理。郑子兰没好气地吵了她妈妈几句，杜若却说了不少感谢和道歉的话。?
下午，三人一起到了文家沟。?
文海波的母亲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个子挺高，头发黑而浓密，脸盘儿宽而胖，鼻梁挺直，说话也直来直去，做事利索爽快。她叫文海波杀了那只不下蛋的胖母鸡，煮了满满的一锅汤，拣着鸡大腿、鸡胸脯，给杜若盛了一尖碗。杜若又分给文海波和郑子兰一些。?
文海波的父亲在外面干建筑，一般不在家。文海波没有姐姐妹妹，只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辍学在家。?
晚饭后，海波妈叫海波将西屋拾掇了一下，让杜若和郑子兰住在里面。杜若倒也实在，见海波妈如此爽快，也就没有拘束的感觉了。晚上，她和郑子兰同床共枕，痛痛快快地谈到下半夜。他们计划利用这段时间，将高中数学扎扎实实地复习一遍，然后再复习俄语。她们幻想着有一天国家恢复高考，她俩一起考入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
谁知第二天子兰妈派邻居家的孩子把子兰叫走了，这样屋里便只剩下杜若一人。她感到寂寞，便打开数学课本开始复习。?
没有子兰的陪伴，杜若很不自然而文海波却高兴地过来一趟又一趟。?
“嘿嘿，你可真有志气，将来一定能考个名牌。”文海波羡慕地说。?
“海波，你出来吧，不要耽误杜若学习，你自己不学倒罢了。”母亲把他喊走了。?
不一会儿，文海波又送过一杯放了糖的开水来。?
“请吃茶，小姐。”他嬉戏着说。?
杜若接过水，白了他一眼；他吓得伸着舌头跑出去了。?
海波妈一直很热情地对待杜若，她给杜若做了一身“的确良”的夏衣，又给她买了些糖果、饼干什么的。杜若每天主要任务是学习，有时也帮海波妈干点零活，就这样打发了半个多月的时光。这期间方云汉骑车来过一趟。他除了从精神上安慰安慰杜若外，就是给她留下几块零钱。?
“云汉，我有个想法：文化大革命已经三年多了，至今还没有个眉目，形势不稳，你不如辞职算了。咱也不想那高官厚禄，想也想不来，回家安守田园也不错。”云汉临走时，杜若对他说。?
“你不要把问题考虑得这么简单，杜若。听说刘少奇向毛主席提出要，要回家乡种田，都受到毛主席的拒绝。剪发杜门，隐居遁世，辞官归田，这些做法在古代没有什么，要是现在有人这么做，轻的赚个对社会制度不满的罪名，重的打反革命，坐牢。连自杀都是叛党行为呢!这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方云汉说着，一面用目光偷偷地扫了一下周围，“等等看，看形势发展吧。”?
杜若茫然地望着云汉那张满是络腮胡的脸，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因为她最理解云汉的意思。?
郑子兰也来探望杜若两次，但都未住宿。她说她母亲不叫她出门，只叫她老实蹲在家里干活。?
闷极了，杜若便自己来到村头、田野、沟旁，去吸几口清新的空气。她多么希望云汉和郑子兰都在她的身边啊。?有时她走在田陌上，用纤细的手指去抚弄着桑枝，摘几枚嫩黄色的桑叶欣赏着。这时候在田间干活的老农夫，拄起铁锨镢头来看她；青年小伙子们也羡慕地张着口，长时间地望着她；妇女们相互议论着她；儿童们也向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然而，久而久之，她又成了一些长舌妇嚼舌头的资料。?
“这是谁家的姑娘，这么大了，老是住在人家?”?
“是海波的媳妇吧；要不，怎么住得这么实在呢?”
“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跑出来的?”?
“我看这姑娘不怎么正派，说不定是个‘野鸡’。”?
长舌妇们站在街头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十分惬意。?
杜若没有听见这些议论，但海波妈却直接或间接地听见了。她犯了愁：子兰不在这里陪着杜若，海波又没有个姐姐妹妹；虽然海波不是那样的孩子，可日子久了，人家说三道四的，弄不好就把一个清白姑娘的名声败坏了。“怎么办呢?”她常常皱起眉头想办法，但一个办法也没想出来。?
有一次，丈夫回来了，她向他谈到了这个难题。?
“那不好办吗?海波他姨不是住在蛤蟆岭吗?她没有男孩子，他姨父又死了，只有两个女孩子在家。咱帮粮食，叫杜若到她家住，不是很好吗?”憨厚老实的丈夫说。?
海波妈高兴了，骂道：“老死鬼，我平日见你是个闷货，三扁担打不出个屁来，没想到这回你倒成了诸葛亮了呢。”?
直人拐不了弯。这一天，海波到沟里捞鱼虾去了，海波妈悄悄地走进杜若的房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杜若，我有点事想跟你说一说，你可别生气。”?
杜若站起来，似乎没受到任何震动，她把海波妈扶到床沿上，让她坐下，一面平静地说：“您说吧，大婶，我不会生气的。”?
“最近村里有说闲话的，弄得我心烦。你和海波是同学，没有别的，可都这么大了，子兰又不在这里，日子长了，人家说三道四，这样对你不好。你想，一个清白无辜的姑娘，要是弄上个名声，叫我怎么过意得去?我和海波他爸爸商量了一下，想把你挪到海波他姨家住。她家在蛤蟆岭，离这里才五里地，他姨父死了，家里只有海波他姨和她的两个女儿，房子也很宽敞，正好学习。我出粮食，只住她的房子。我想这样会好一些，不知你有什么想法。”海波妈几乎连气都没喘地说完了她的意思，然后用那双和善的眼睛注视着杜若的脸。?
出乎她的预料，杜若一点也没有迟疑，很痛快地说：?
“我没意见，大婶，你一说我就明白。”?
“那好吧，中午叫海波杀一只兔子犒劳犒劳你，下午就叫他把你送去。”海波妈高兴地说。?
蛤蟆岭是一个有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子，座落在蛤蟆岭的东坡上。其村名之源不只是地理位置，据说这村子自古以来极少出过识字的人，是“蛤蟆地”。不光如此，这村还好出一些类似痞子的人，他们不懂什么道德礼貌，处事随心所欲，叫嚣隳突，弄得村里鸡犬不宁，民不聊生。据说这些人的头头就是郝为国的亲信——张志广。?
杜若万万没想到，她这一次是进了一个真正险恶的地方。海波父母更没考虑到，杜若在这里将会有更难堪的遭遇。当然文海波也不会想那么多。?
下午三点左右，文海波用自行车把杜若送到蛤蟆岭，同时捎去了一些生活用品。刚进村，便有人注意到了杜若，接着议论起来。?
“这女的辫子那么长。”?
“这姑娘很洋气，好像不是乡下人。”?
“这么俊的姑娘，谁肯嫁到咱这蛤蟆地里来?吃不上，穿不上，连个识字的都没有。”这种议论，出自一种好奇心，是完全正常的。但谁也没注意到，就在大队办公室门口那高高的石阶上，笔直地站着革委主任张志广。?
张志广有三十几岁，下巴尖尖，颧骨很高，整个头部看起来像个枣核。他两手插在长裤的布袋里，目光远远地投向杜若和文海波。他的身边站着“丑鬼”，据说两人是拜把兄弟。杜若没有注意到他们，跟着文海波径直进了一户矮门楼的人家——那就是海波姨家的宅子。?
院子不大，倒也叫人舒适。三间堂屋，西里屋住着两个女儿，外面两间住着老人，兼做吃饭、待客之用。东厢房为厨房，西厢房无人居住，正好可以安排杜若。?
海波姨——一位个子稍矮而面容黄瘦的中年妇女——客气地接待了杜若，并叫两个女儿帮着海波给她打扫屋子。一切安排好后，文海波便回去了。?
因为蛤蟆岭村就在蛤蟆岭东坡上，所以这里黑得早一些。吃罢晚饭，杜若就回去休息了。当晚无事。?
第二天，杜若按照在子兰家和海波家的习惯，梳洗，吃饭，学习，顺利地打发了一天的时光。?
第三天的下午，方云汉来了。他气喘嘘嘘，满脸的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看来是骑自行车一口气跑来的。?
“我听县里有人说，你……”他说。?
“什么?说的什么?你快说呀!”杜若焦急地望着他那已经发了黄的面孔，问道。?
“不说了，没什么。”方云汉说，他渐渐平静下来，笑了笑。
杜若一边用手帕给他擦汗，一边问：“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怕我吗?”?
“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第一，他们是怎么知道你在这儿的，第二，他们为什么要造谣。”?
“造谣?”?
“造了个对我的打击比死还厉害的谣言。”?
“还有什么比死更严重的呢?”?
“当然有了。”?
“什么谣，你急死人了!”杜若说，她一向遇事都很沉着，此时却急得乱跺脚。?
“说出来不好，是咒你的；既然没有那回事，我就不说了。”?
“他们说我作风不正?”?
“不是。”?
“他们说我是特务?”?
“那是家常便饭，不足为奇。”?
“他们说我杀了人?”?
“不是。”?
“那我猜不着了!你快说，再不说我打你。”杜若攥紧了拳头，歪着头，作了个打人的姿式。?
“我说，”云汉躲闪着说，“他们说你自杀了。”?
“这伙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们恨不得把我抓起来枪毙了才解恨呢。——你是听谁说的?”?
“原县委一个炊事员，他跟郝为国很好，两人经常在伙房里喝酒。”?
“难道是单纯咒我的吗?对于他们来说，那不太无聊了?”?
“可他们是什么企图呢?”?
二人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什么。后来干脆不猜了，反正郝为国那伙人没安好心肠。?“你怎么知道我到这里来的?”杜若问。?
“郑子兰最近去县城说的，她又是听海波说的。她最近要来看你。”?
“我实在不想再麻烦她了。”杜若垂着眼睑说。?
“可没有办法。人要是没有朋友的帮助，就很难生存下去。今天，我们接受了他们的帮助；明天——文革结束了，安定下来，我们再报答他们。”方云汉安慰她说。?
黄昏又提前到来了，方云汉要回去。海波姨不叫他回去，说等吃了饭，玩一会儿，到文家沟海波家住下就行了。杜若也缠绵起来，不让他走。方云汉一想，也有道理，既来一趟，见见海波也好。?
晚饭后，天黑下来，方云汉来到杜若的房间。杜若坐在床沿上，云汉坐在椅子上；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二人相顾无言。?
“杜若，你平时想我吗?”方云汉终于打破沉默的空气。?
“想又中什么用?就跟旧社会私奔的一样，处处警惕着别人。”杜若凄然地说。?
“你答应了我，你后悔吗?”?
“何谈后悔?——不过，我常想，我不该连累你，影响你的前途，虽然我喜欢你。”?
“何出此言呢?要那么说的话，还不知谁牵连谁呢。郝为国、邵威那伙人，他们为了搞倒我，就拼命地在你们一家身上作文章，弄不好，你家最后还要受我的牵连呢。——咱不说这些好吧?”?
“听天由命吧。”杜若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方云汉接近了杜若，抚弄起她的长辫子来，杜若没有表示拒绝。?
苍劲的松柏，在春天里也会发出柔嫩的新枝；奔腾叫嚣的大江之水，在宽阔的江面上，也会变得温驯平静；凶猛的雄鸱枭，在异性面前也变得温柔了；性格粗豪，具有胆汁质气质的方云汉，竟被一位纤指细腰的姣姣女子征服了。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它无情地否定了那种反自然的淫威暴行。?
煤油灯仿佛亮了许多，墙壁上出现了两位青年的身影，他们在享受着爱情的喜悦。?一道电光猝然射进来，紧接着闯进两个人来：一个是位陌生的青年，臂大腰圆，满脸通红，口里喷出一股浓烈的酒气，十分难闻；另一个就是杜若在郑家庄见到的那个“丑鬼”，酒气熏天，面色发紫，加上他那露在唇外的黄獠牙，样子十分吓人。?
“你们在办好事的呀!”“丑鬼”狞笑着，抡起拳头向方云汉打过来；另一个也攥拳瞪眼，跃跃欲试。?
“你们要干什么!”方云汉瞪大了双眼，张大了鼻孔，怒发冲冠地吼道。?
“方云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被我们亲手抓到了，你这是犯法!”“丑鬼”说道，上来抓住了云汉的衣领。另一个则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滚开!你们无理绑架我，是犯罪行为!”方云汉吼道，一面将两个来者推到一边。?
“我们不是绑架你，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陌生青年理直气壮地说。?
“谁叫你们来的?”方云汉严厉地质问道。?
“革委主任——张志广，他可是个铁腕人物，上面有铁靠山。”“丑鬼”说。?
“你这大獠牙，怎么跑到这里来咬人?”方云汉轻蔑地说。?
“丑鬼”火又上来了，一面说着“你敢骂人”，一面抡起拳头来。?
“你敢动手，我打死你!”方云汉用炸雷般的声音喝道，同时做着防卫的准备。?
在这段时间里，杜若十分冷静，她一直站在方云汉身边，手里拿着个墨水瓶。?
海波姨也闻声来到，她苦口婆心地劝着来人，然而无济于事。她的两个女儿吓得在院子里哭起来。这时又上来四五个人，个个带着酒意，不过他们看见方云汉个头那么高，像个凶神一样，也都不敢靠近他。?
方云汉乘机义正词严地讲道：“各位听清楚，这位姑娘是我的同班同学，现在是我的未婚妻。她住在亲戚家，我来看望她，在这屋子里跟她说几句话，这半点错误也没有。你们受人唆使，乘着酒劲，跑到这里来无理取闹，这是对我人身权利的侵犯，是犯法行为。你们应该悬崖勒马，不然，我要向中央最高人民法院去控告你们，你们将受到法律的制裁。”方云汉字字如锤，敲打着对方的耳鼓。?
杜若无声，但她那双充满刚气的眼睛里，却射出凶狠的光焰，在阴影里都使人看得清清楚楚，加上方云汉弄出的一副凶相，使来者开始退却了。
“丑鬼”是最后撤的，他一边撤，一边威胁说：“你等着，还有跟你算账的时候!”?
暂时的平静。
方云汉与杜若告别了惊魂未定的老人和他的两个女儿，推上车子，出了大门，顺村前的那条古道，往南直奔公路而去。二里路下去了，还听到后面有呐喊声。他们实在累了，便坐在路旁休息。?
“窝囊呀!我要是像蔺相如那样，廷斥秦王，完璧归赵，也算是个英雄，因为那是为了国家；我要是像张飞那样，以雷鸣般的嗓门，喝退敌军，我也算是好汉，因为那是为了大义。可是我今天就算有盖世英雄的气概，能算得了英雄吗?唉……这算革的什么命!”云汉气恼地含着眼泪对杜若说。?
“云汉，现在不是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咱商议一下，下一步怎么办。我觉得，我不能再住在凤山县了，这里是虎地。我想到铁山县我三姐家去住些日子，等等形势的变化，你看怎么样?”杜若说。?
方云汉沉默良久，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说：“这样吧，今夜我把你送到铁山县。——你三姐在哪个地方住?”?
“在铁山县南部的铁石公社铁石大队，我三年前去过一趟，以后再也没去，不知现在怎么样了。”杜若说，“那地方离这里也得有七、八十里地，不过主要的是公路，好走。”?
“不管怎么样，我们去看一看吧。”云汉说。?
没有月亮，乌蓝的天幕上，星星在闪烁，它们俯视着人间，向这一对青年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慢慢走吧。累了，你就俯在我身上睡，我有的是力气蹬车。”方云汉说。?
黑暗中，一对青年向西疾驰而去。然而明天的命运又将如何呢?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