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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风暴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2-29 16:39:02      字数:3384

  朱孝红吸取教训,这次多买了两只活鸡,一些马铃薯和洋葱,几包速溶的奶粉。即使如此,仅过一天郑昊文就已困倦,郑昊武也哈欠连连。航道蜿蜒曲折,拐过一个大弯又是一个弯,无穷无尽地绵延,两侧是一望无际随风摇摆的芦苇。他们强打着精神,但水面反射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头脑昏花。朱孝红心疼孩子,让郑成钢宰杀一只母鸡,配上土豆熬一锅汤,以此补充营养提升精神。他们又坚持了三天,终于到达目的地,紧张地卸完货继续向上行驶,直到来到宜昌,过了葛洲坝船闸才正式停歇下来。他们停泊在一个叫虾子沟的地方,河南船都聚到一块,与当地的川船保持一定的距离。郑昊武一眼看出当地船的不同,它们都拥有鸭嘴一般平齐的船头,看起来非常怪异。郑成天解释道这种船型更能适应川江水流状况,但他还是无法理解。这里四处被高大秀丽的青山包裹,电视机只收到一个当地的信号,咿咿呀呀地唱着他们听不懂的山歌。闲来无事,朱孝红找来工具,带着大家铲除钢板上斑驳的旧漆和锈迹,再涂抹新油漆。
  郑成鹏也在两天后来到这里。他卖了旧船,又买了一条接近两千吨的新船,停在郑成天船的外侧,长出一大截。机器刚熄火,郑成鹏就换上衣服拿着钱包要上岸消遣。妻子郝诗丽与他大吵一架,却没能拦住,她便不顾形象当众撒泼,骂自己的男人整天不沾家,就知道吃喝嫖赌,干脆死在外面算了。朱孝红几乎没有认出她来,几年前温婉的气质与爱情一块消失,丰腴的体态散发着咄咄逼人的戾气,声音尖锐刺耳,聒噪得令人心神不安,便好心出言劝慰两句。见有人回应,郝诗丽更加有精神,将朱孝红当作诉苦对象,声称自从有了钱,丈夫就开始游手好闲,家里从来没有安宁过。她以为卖旧船换新船,有了债务郑成鹏就能安分守己,结果却变本加厉。朱孝红不想听她没完没了的絮叨,找借口抽身离开,嘱咐孩子们不要到那边。当晚,郑成钢知道此事后终于明白母亲临终遗言出于何意,她不希望弟弟家庭破碎,妻离子散,但他自知无能为力,只好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与郑成天商量一番后果断答应那单不是很不满意的生意。
  第二天清晨,他们驾船向三峡方向驶去,走出平静的库区,两岸高峰对峙,仰起头才能看到一线灰白的天空。山顶树木郁郁葱葱,崖壁光滑陡峭,苍劲的松柏穿石而出,偶有木屋依山而建,一半镶嵌在这峭壁上,另一半悬立在空中。孩子们望得出神,郑成钢却一刻不敢大意,水流立刻变得湍急,浊浪泛着白花,于是将油门拉满。尖尖的船头迎着激流披荆斩棘,却难以躲过水中暗藏的旋涡,稍有不慎就被搅乱前进的方向,如果碰到山体后果不堪设想。此时,郑昊武才明白川船独特造型的意义——这里危机四伏,圆润的船体更容易操控,以避免不可挽回的灾难。艰难地行驶了大半天,他们来到一个蝴蝶满天飞的峡谷。所谓的码头只是在栈道上修了几个缆桩,另有一块倾斜的铁板用来装货。套在缆桩上的三根船绳被拽得嘣嘣直响,郑成钢放心不下,于是拿出看家绳,将其折成两股拴在码头上,也被拉得笔直。郑成天说:“在这里跑船很费绳,所以当地船民都用钢丝。”
  码头上的人叫喊一声,一车矿石从钢板上倾泻而下,砸在船底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朱孝红心疼船却无可奈何,好在装了一车石头后有了缓冲,后面落下的石块对船几乎不再有伤害,心中才渐渐舒缓。返回时行船如脱弦的箭,眼前的风景飞快地向后退去,转瞬即逝,大半天的路程只用了一个时辰。逆流而上千辛万苦,顺流而下则毫不费力,过了葛洲坝挂上档,稍带一点油门顺着浩浩汤汤的江水操纵自如地航行,没有太多顾虑,轻松又愉悦。
  这次目的地是杭州,习惯了在宽阔的水面不受约束地行驶,来到拥挤的京杭运河,一时间难以适应,时常与别的船只磕磕碰碰。这天下午,从左侧超越一串火车似的长长的船队时,另一艘船火急火燎地从右侧插了进来,也试图超越。船队因此脱离原本的轨迹,迅速向左偏移,双方吸在一起,绑在船舷起保护作用的车轮胎被压扁,吱呀吱呀地惨叫。眼见船舷就要撞到石砌的河堤,郑成钢连忙拉满油门,同时向左打舵,用更大的力量将偏移的船队扛了回去,轮胎被挤到变形失去作用,相互碰撞的钢板擦出火花。船队顺势向右甩去,右侧的船只来不及反应,重重地撞向石头岸。一个头戴黄帽的妇女跑到船头,边跳脚边操着当地方言叽里咕噜地乱骂。船老大更是满腔怒火,奔出驾驶室向这边扔出一个空酒瓶,没砸中火气未消,于是也挥着手臂开骂。郑昊武本来就心烦意乱,暴脾气瞬间迸发:“狗娘养的,都是你们自找的!”郑成钢担心对方找麻烦,没减油门趁着空档加速冲了过去。一路没敢停歇,人和机器连轴转,在杭州卸完货又马不停蹄地赶到上海。
  这回两条船装了两批到湖南的货,他们先在岳阳卸下一批热卷,剩下的钢板需要运到长沙。郑成钢见天色阴沉,头顶乌云低垂,夕阳暗红,这是变天的征兆,提议休息一夜再行船。郑成天不以为然,为了赶时间执意拔锚开航。到了夜间果然狂风大作,尖利地嘶吼、咆哮,厉鬼哭泣似的哀嚎,吓得人胆战心寒,又像挣脱了锁链暴躁的野兽,满怀怨恨,肆无忌惮地报复世间的一切。暴雨随之而来,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铁皮屋上。洞庭湖波浪滔天,船剧烈颠簸摇晃,前面黑洞洞一片,看不到前船,找不到航标,分辨不出方向,既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行驶。郑成钢心里直打哆嗦,试图联系郑成天商量怎么办,高频里只传来呲呲的杂音,打通移动电话,对方语气更加紧张,声音断断续续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现在非常后悔,当初真应该坚决一些,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但现在思考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平安度过今晚。他连忙让朱孝红关紧所有门窗,把人都叫到驾驶室并穿上救生衣。这是生与死的较量,唯有奋力一搏,迎着风驶去,好在船舱中还有一些货物增加了重量,不至于完全任由风浪摆布。船在雨中摇晃不止,郑昊斌躺在床上感觉天旋地转,朱孝红和郑昊文也一阵头晕目眩倒下了。只有郑昊武还站在舵台旁,扶着墙竭力观察外边的情况,屋顶的雨水犹如瀑布哗哗地向下流淌,演奏出生命的回响,他第一次感受到黑夜是如此漫长,每分每秒都仿佛由生到死,再由死到生反复煎熬。郑成钢紧握方向盘,一刻不停地盯着窗外,那里只有望不穿的黑暗,无处不在的危机,悲惨的场景在脑海里涌现。他想起曾在长江口看见的沉没的海船,巨大的吊机露出水面,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抗争都是徒劳,但这种想法很快被他硬生生地抑制住,一旦泄气坦然接受厄运,灾难当即会把他们吞噬,再没有生还的可能。
  下半夜风声减弱,郑昊武率先听到希望,激动地大喊:“风变小了!”郑成钢也听出风声的变化,雨声逐渐轻柔,等到天色微亮风雨都销声匿迹,涛浪也偃旗息鼓,湖面归于平静。他减小油门挂上空挡,再次联系到郑成天,电话里先是一阵哽咽,接着说道:“我们得救了……”朱孝红醒来看到屋内混乱不堪,暖瓶、杯盘碎了一地,衣橱、木柜东倒西歪,电视机被摔坏,绑在船尾的鸡笼子被刮走,但庆幸的是他们都还活着。
  这场疾风骤雨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朱孝红仍旧心有余悸,担忧更大的灾难把船倾覆,全家人都将葬身鱼腹。她思来想去,认为非常有必要将郑昊斌送上岸读书,这样即使遭遇不测,还有一人幸免于难。“可是哪里有他上学的地方呢?”郑成钢为难地说,“据我所知,在亲戚家读书的孩子没有一个学有所成。”
  “天无绝人之路,要找肯定能找到。”朱孝红语重心长地说,“他马上就八岁了,再不抓紧就要错过读书的年龄。”郑成钢被说服,可询问一遍的确如他所言,没有一个理想的去处。朱孝红从娘家得知老家村庄所在的小镇开了一所文武学校,学生可以长年寄宿,学费也很便宜,觉得再合适不过。两人简单地商量一番,决定等夏天过后就把小儿子送到那里读书。郑成斌还不知道寒窗之苦,得知到了秋天就能学文习武,便对未来充满期待,怀揣着美好的幻想,在被阳光晒透的甲板上一圈圈疯跑,脚底板被烙得通红却更加亢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和朱孝红在武汉下船上岸,被出租车直接送到火车站。这是他第一次去上学,也是第一次坐火车,无比喜悦,在人潮汹涌的候车室到处跑动,但无论怎么跑,始终跑不开朱孝红的视线。她一边看着他,一边看着行李。他们一共带了三个蛇皮袋和一个背包,里面是新打的棉被和换洗的衣服,几包零食,当然还有一些收集的零碎钱。候车室的椅子设计得很巧妙,足够一个人坐,却不够躺着,郑昊斌跑累了,就把行李排成一排躺在上面。等了很久,火车终于在深夜赶来了,朱孝红让他背上包,自己拿三个蛇皮袋,把两个挂在脖子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另一个挎在右手臂弯里,左手牵着他挤上了拥挤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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