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扁舟一叶 5小节

　　5、
　　
　　第二十天日暮，商船跨入琉球海峡。
　　雪停了，西方的冻云渐渐暗黑下来，风更大了，海面上空空茫茫的，冰冷的蓝色海面似乎正与厚重灰暗的云层慢慢压合。
　　甲板上的胡老板一脸凝重，舵手对他说：“胡老大，今夜可能有风暴！”
　　胡老板点点头，说：“通知全体船工预警。”
　　夜幕降临，海风越吹越大，指头大的雪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海浪一浪高过一浪，商船起伏摇曳。船员们冒着风雪大浪驾驭着商船破浪前行。毛氏兄弟、石洪金、陈风、赵青山和莫斯的两个助手都加入了水手们的队伍。
　　“降半帆！”胡老板在指挥着两个爬上桅杆的水手喊道。
　　风雪更大，巨浪一个个打向商船，一会落到浪底一会升到浪峰，几个船工被掀翻在地。赵青山没出过海，乍临此境，只觉身心失重，有种掏空的感觉。他和石洪金、毛二抢到舵前，帮着两个水手压着快要像风车旋转起来的舵。
　　“看，船老大，旁边是澎湖列岛！”一个水手向胡老板叫道。
　　胡老板也跑到舵前帮着压舵，向舵手喊道：“快控制住方向，千万不要让船向岛驶去。”
　　“风浪太大，不如去岛上暂避一下不是更好？”赵青山问。
　　“岛周围有暗礁，撞上就完了。我们必须控制住船，让船顺着风浪行驶！”胡老板一个趔趄扑倒在地。
　　狂怒肆虐的风暴将海面舞动起来，一个个闪电掠过，冬雷从云层中掣了下来，海风夹着海水和冰雪扑上甲板，赵青山只觉得有千万只黑暗的魔爪在抓扯着全身，他咬着牙压着舵，脑海里也起了风暴，什么生与死，名与利，爱与恨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旋转，有一架古琴也在风浪中翻滚……
　　经过一个时辰奋力搏斗，风暴总算拖着它灰暗冰冷的尾巴呼啸而去了。大家又冷又累，进了舱纷纷抱着棉被。
　　胡老板让人温了酒，给大家驱寒。他端起一碗对大家说：“过了琉球海峡，再走五六天就可以到儋州海口了。”
　　莫斯说：“这次来大宋做生意，经历了野人野狼和风暴，实在收获不小。”
　　
　　次日一早，大雾横海，风平浪静。
　　赵青山一夜难眠，昨晚凶恶的风暴的余音还回旋在他脑海里，他见众人还在熟睡，就起床出了舱，走到甲板上。
　　他望着白茫茫的雾，一时对自己的前途也渺茫起来。是啊，到了儋州他要做什么？他不经喃喃吟诵道：“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白雾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他想起当年他的恩师郭楚望让他背《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和《逍遥游》的情景。有一次，他偷懒没有完成师父规定的背诵，而被罚去一个人跪在江边，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跪得膝盖破了站都站不起来。那天，郭楚望很生气，要不是邻居王大婶来求情，他还得再跪三个时辰。
　　“师父，我们弹琴的人干嘛要学这些文赋？”赵青山吃着晚饭，忍不住怯生生地问旁边喝着酒的师父。
　　郭楚望说：“为师问你，你吃饭是不是只吃饭不吃菜？”
　　“没有啊，也吃菜啊。”
　　“这就对了。”郭楚望呷了一口酒，“我们琴家不只学打谱、弹奏，还要了解其他乐器，还要学习书法、文赋、绘画、雕刻、工艺等等艺术。没有足够的文化素养和艺术鉴赏力、领悟力，就弹不好琴。古琴，乃音乐之尊，习之可怡神正心，可通天道，可接地灵，可为万籁传音！古之仲尼，嵇康，东坡居士等大贤无不推崇古琴之大雅，他们若没有深厚的修养是断然弹不好古琴的。所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学好古琴的基础。”
　　赵青山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郭楚望又说：“为师让你背这三篇文赋，乃是因为这三篇文赋对我们学习古琴大有裨益。《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是东坡先生经历乌台诗案后流放黄州时写的，它对生命的达观和对自然的尊崇的思辨都达到了化境。我们学习古琴正要师法自然，‘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天地万物融入琴端，风声秀色聚于指上，身心才能超脱物外，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而悟入琴道。我们琴家要有泛一叶扁舟，登高涉险的逸志，不为名利所缚之清心，天真恬淡的胸怀！这两篇赋讲述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好好消化它。《逍遥游》中那一飞冲天，双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因为身形太大，它每次起飞都要先直上九万里高空，才能向南而飞；而像生于沼泽地的很小的斥鴳只不过只能飞数尺之高。这大到极致，小到微末的两种飞禽之所以都有所限，乃是因为受它们自身躯体的禁囚。老子曰：吾身有所患者，乃吾有身。为及无身，我有何患？所以庄子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只有了悟无生，无用之用，身形消融，你才能进入琴道，才能弹出弦外之音，味外之味，天地自然间那股永不衰竭，勃勃生机，至阳至刚的大雅之音。我们琴家要懂得无生的妙理，才能弹好古琴。所以，这三篇文赋是你必须要背诵领悟的。”……
　　师父的谆谆教诲还犹在耳，他双手展开，想象着两手已伸到宇宙的边沿，然后慢慢吸入一口气，朗声背诵起这三篇文赋。他似乎看到泛舟的东坡，呜咽的箫音，山高月小的赤壁，他们碰杯的声音，他们在舟中充满智慧的对白，还有他看见一个卓然若处子，肌肤似冰雪的仙人骑着一只大鹏鸟扶摇直上，那呼呼风声在耳边鼓荡，他又听见万籁的呼声，那声音比箫更飘逸，若凤鸣龙吟，若清凉甘露，沐浴着他疲惫的身心。
　　他睁开眼，他不再为到达儋州后该去哪里而烦恼了，他看到每一条路都充满风景，他决定每一个步伐都要走得坚实。
　　
　　儋州到了。
　　商船一路航行三十二天，终于在海口县停泊靠岸了。这意味着，他们三十二天的充满友情、欢乐和难忘的海上旅行结束了。莫斯一行要乘他们的船回菲律宾，大家都有点恋恋不舍，胡老板做东在大船舱里开了个告别酒宴。
　　席间，真菲和萨满都邀请赵青山、毛氏兄弟众人跟他们去菲律宾，莫斯说：“菲律宾很好客，你们去哪里一定可以生活的很好，不用四处卖艺讨生活了。”
　　真菲说：“我爸爸会帮助你们的，给你们盖一个大大的楼房，你们全住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天天玩啦。”
　　毛氏三兄弟互相看了看，心中有了打算，毛大对真菲说：“真菲姑娘，咱哥三还没成家，我们去了你们哪里能不能讨到媳妇？”
　　真菲脸一红，说：“你们要是讨不到，我们菲律宾的姑娘就嫁不出去啦。”
　　众人笑了起来。
　　毛三对毛大说：“怎么样，大哥，不如我们跟他们去看看如何？说不定哪里更好做我们的杂耍。”
　　毛二喝了一碗酒，拍拍胸膛说：“咱们还没去过海外呢，男儿志在四方，只在大宋兜圈子不还玩，咱们去海外！俺前几天就想好了。”
　　毛大望望两个兄弟又见莫斯等人待人热忱，就站了起来端着酒对莫斯说：“俺两个兄弟都想去菲律宾，俺做大哥的当然没话说了，咱兄弟三个决定跟你们去了。”
　　真菲高兴地说：“太好了！”
　　“表姐，你呢？”毛大问陈风。
　　“不行，你们都去了我咋办？”陈风说。
　　毛二说：“这个随表姐的意了。咋兄弟三个决定去了。”
　　陈二凤想想，笑道：“这样吧，你们哥仨去闯闯看看，如果适合我们，我们全部去。”
　　石洪金说：“俺还是留在大宋继续闯荡江湖的好。”
　　“哦，原来表姐你是舍不得石大哥呀。”毛二打趣道。
　　陈风也脸红了，嗔笑道：“谁说我舍不得他了！”
　　石洪金抱着手道：“那是谁一天就缠着洒家耍枪弄棒学这个功夫练那个掌法的？”
　　陈风也学着石洪金的腔调说：“那是谁一天就跟着本姑娘练轻功习箭法的？”
　　众人笑了起来。
　　萨满敬酒说：“祝你们两位大侠早日练成绝世武功。”
　　“还有早日请俺兄弟们喝喜酒。”赵青山说。
　　石、陈二人心开眼笑。
　　萨满留恋地问赵青山：“赵先生也不想跟我们去菲律宾吗？”
　　赵青山笑道：“在下想去大理。”
　　“俺也随你去。”石洪金拍了一下赵青山的肩膀。
　　萨满又说：“像赵先生这样的才学去我们那里一定有大用的，我们可以提供一个很优雅舒适的环境给先生研究古琴音乐，发挥你的才华。”
　　赵青山起身向萨满敬酒，谢了萨满的好意，萨满还要劝，莫斯有些惋惜，感慨地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赵先生。日后若来菲律宾，我们随时欢迎。”
　　青山用箜篌弹了一曲王维的《渭城曲》以寄离情，石洪金舞剑为伴。
　　大家纷纷敬酒，共叙别离。
　　舱外的雪纷纷落下，海口一片寂静。停泊的船、屋舍、树林都被雪染白了。
　　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泉，青山想起百年前贬谪来这里的苏东坡，而今他又要在这天涯之处与好友们别离，这实在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