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扁舟一叶 1小节

　　1、
　　
　　薄暮的余辉将钱塘江水镀上一层金色，寒冷的江风徐徐吹着赵青山的衣襟。岸，渐渐运了，渐渐为白茫茫的江水淹没。
　　他和他的朋友坐在一艘前往儋州（海口）的商船上。
　　赵青山常年都在陆地上行走，这次坐船航游，顿觉心胸开阔，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让他激动不已。小媛伶俜的身影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他常会为之叹息。天空中飞过一只海鸥，幼时和舅父在山原上放风筝的情景又浮上心头。他想做一只不受人驱役没有线的风筝，现在，他觉得这艘船就是那个自由的风筝。
　　疏星一盏盏亮了，大江莽莽，天地间在只有这艘商船在航行。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一只沙鸥远远飞去，消融于渐渐黯淡下来的水天一线处。他喃喃吟着杜甫的这首《旅夜抒怀》，将最后两句仔细玩味。这首诗是杜甫当时乘船前往重庆途中在船中写的。
　　那个瘦削的五十多岁的老人站在桅杆下，江风也是这么徐徐吹着，吹着两岸的草，吹着这艘小船，吹着那个时有咳嗽声的孤独的身影。星星低垂，平野阔大无边，一轮明月从大江尽头缓缓涌出，江涛茫茫，似在述说万古不变的天道。
　　你写诗我弹琴——哦，我的琴丢了，那我们说说话吧。
　　“年轻人，你也顺江而下吗？”你问。
　　“是的，前辈，我和我的朋友为逃避官府追捕，我们乘船准备去儋州。”
　　“儋州？路途很远啊，年轻人。”
　　“是很远，但不走这条路，我们就无路可走。”
　　“是吗？老夫见你在船头若有所思，是在想些什么呢？”
　　“前辈，我在想念我的一个朋友，她弹得一手好琵琶，是个好姑娘，可惜她被害死了。”
　　“红颜多薄命，我的那首‘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你读过吧？写的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孤高佳人。这世间的事啊，总有残缺才美。你有了美貌有了才华，你就要失去一些东西，比如富贵的生活啊，华美的衣服啊，高大的房屋啊，等等，美中有不足方有美。”
　　“这就如先生一生的命运。”
　　“老夫一生坎坷多磨难，官运多舛，难伸抱负，安禄山叛乱时还被叛军拘押，饱受战乱之苦，妻离子散，晚年飘流于湘江之上，可谓困苦之极，然而‘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命运中的那些磨难，又成了煌煌之光，让心上下求索，生生不息。”
　　“先生唱出的那些大悲苦，感人肺腑，荡气回肠。小子拜读多时，对先生之诗甚是景仰。”
　　“‘文章憎命达’，老夫作诗歌只求上达苍天之悯，下通黎民之心，仅此而已，方不负良心。”
　　“请教先生，小子夙愿宏大古琴之道，现今三十有余，还一首琴曲未成，每想起先师之教诲，常常忧心忡忡，不知何日可成。”
　　老人沉吟再三，抚须说：“老夫少时求豪壮慷慨之歌，中年归于沉郁顿挫，晚年对诗律越发要求精细。年轻人，琴与诗歌相通，学无止境，当先练好基本功，进而转益多师，熔精华一炉，知行并重，勇于探索，苦于锻炼，‘语不惊人死不休’，终有炉火纯青之时。那时你就能为天地、自然而歌，为众生、国家而歌，挥洒自如，运斤如风了。”
　　赵青山如醍醐灌顶，正要拜谢杜甫，身后却传来石洪金的声音：“贤弟，你一个人在船边做什么？”
　　老人已飘然不见，江风徐徐吹开他的郁闷的胸襟，他扭头笑答：“我正与古贤神交。”
　　“快进舱来，我们喝酒！”石洪金招呼道。
　　舱里的大桌上放着一个热腾腾的木炭小火锅，旁边盛着牛羊肉、蔬菜，大碗里倒满了酒。船主胡老板连同陈二凤、毛氏兄弟正等着青山。
　　船主胡老板与陈风、毛氏兄弟是同乡，常年做商货海运生意，见多识广，这次陈风带朋友来搭他的海船，他知道老乡的有难，便爽快地答应了，只收取一点碎银，又给他们腾出两个间仓库做客舱，安排好床铺，因此，大家都很感激他。
　　青山斟满一碗酒敬胡老板道：“我们一行五人要不是胡老板热心帮助，让我们搭船，我们怕被官兵捉去了，真是感激不尽。”大家也一起敬胡老板。
　　胡老板笑道：“诸位客气了。你们放心，只要在我船上，我管保他们查不到。现在咱们出了钱塘江，官船就少了。”
　　大家站起来一起喝了一碗酒。
　　石洪金抹抹嘴，对胡老板说：“咱兄弟几个这一路上可要给胡老板添麻烦了。”
　　胡老板摆摆手，说：“诸位在船上听我安排，我这只船一路要停泊几处港口卸装商货，只要诸位少上岸，少露脸，一定可以平安抵达儋州的。再说，你们犯这点事也算不得什么鸟，让这些官老爷闹腾一阵子就过去了。”
　　陈风给胡老板夹了菜，毛三倒了酒。陈二凤问胡老板：“胡大哥，咱们到儋州需要多少时日？”
　　胡老板说：“我们出钱塘江，顺江而下，过舟山，下东海，经台州、温州、宁德、泉州、澎湖列岛、汕头、九龙、东沙群岛、进南海，直至儋州海口，总共航行三千余里，风势好走的话，约要一个多月。”
　　赵青山听了笑说：“今日得搭胡老板的顺风船饱览这一路景观，真是有趣。这一个多月好打发了。”
　　毛大问大家：“今天大家乘着酒兴说说咱们到海口去做什么？”
　　“这还用问？”陈风笑说，“我们去海口做捕鱼生意如何？”
　　胡老板说：“这南海的鱼又大又肥，盛产芭蕉、椰子，当地蛮人颇为好客，你们去了那里定居下来天不管地不收，再好不过了。”
　　陈风对毛氏兄弟说：“到了儋州，表姐给你们哥仨每人找个媳妇成了家如何？”
　　大家哈哈一笑，毛三说：“表姐，这次你不要吹牛就好，你这句话可是说了两年了。”
　　陈风倒了一碗酒，拍拍胸膛笑说：“兄弟，你表姐什么时候吹牛了？这次我就给你们三个找三个黎家媳妇。”说着又对胡老板说：“我找不着，就托胡老板给你们找。”
　　胡老板拱手笑道：“一定鼎力相助。”
　　毛二笑问：“表姐，为啥你要给我们哥三个到海南找媳妇？”
　　陈风喝口酒，说：“咱姐弟四个这些年东奔西走四处卖艺，你们哥仨个也二十五、六的壮小伙了，不能把你们的终身大事给耽搁了。再说，这男人嘛要成家才能立业，你们也该成家了。我们不可能就这样到处卖艺过一辈子，得在一个地方住下来养家糊口。我早就听说儋州是个好地方，就是热了点，这不打紧，主要的是咱们要好好活出个样子来。”
　　毛氏兄弟点点头，毛三忽然问：“表姐，你都给我们找媳妇了，你也该找个夫君成家才是。”
　　陈风脸红扑扑的，对毛三嗔笑道：“毛三说什么呢？表姐的缘分还不到。”
　　石洪金只管喝酒。
　　赵青山笑吟吟地敬酒说：“非也非也，只是陈姐姐眼光高啊——不过，论武功论才貌，我这石大哥如何？”
　　毛家兄弟纷纷说：“石大哥武艺出众——表姐，你以前不是跟我们说你今生非要寻一个武艺出众者——”
　　石洪金抹抹嘴，端起酒来对毛氏兄弟笑道：“你们小哥三个休要胡说，我们喝酒来！”
　　陈风望了一眼石洪金，也端起酒来说：“你表姐的事不要你们操心。”嘴上说着，却满脸堆下笑来。
　　石洪金忽然打了个喷嚏，大家笑了起来。
　　陈风问青山：“我说赵兄弟，你可愿意跟我们去海口捕鱼过日子？”
　　赵青山沉吟一会，笑说：“儋州是个好地方我也想去，不过我更想去大理。”
　　“去大理做什么？”石洪金问。
　　“大理苍山洱海，闻名遐迩。又听说那里段氏治理得人民安居乐业，一片祥和。其中不乏古琴名家，我正想去拜会拜会。”赵青山说。
　　“洒家也要去。”石洪金笑道。
　　“说不定大理又有什么武林高手？”陈风说。
　　“那是自然！”石洪金仰头又喝了一碗酒，脱了上衣，只穿一件直掇短衫，站起来对大家说：“洒家平生能结交各位兄弟也不枉了。咱们京城这一回着实闹腾了一阵，各位兄弟心绪都不佳，现在我们已坐在一艘船上，风也好雪也罢咱们一起经历，这样的日子多痛快！今晚也该放松一下，俺建议各位兄弟都出个节目，不论是讲故事还是表演才艺，给这个火锅之夜助助酒兴，如何？”
　　众人一致赞成。陈二凤对石洪金说：“石大哥，你一肚子都是刀枪剑拳掌，就先给我们讲讲你的武学吧。”
　　石洪金吃了一口菜，挠挠头想了想，问大家：“你们都喜欢什么兵器？”
　　陈风说是枪，毛大是棍，毛二是刀，毛三是镖，胡老板不懂兵刃，赵青山是剑。
　　石洪金对陈风说：“大妹子，洒家也喜欢枪。”
　　“石大哥枪法精湛，小妹甚是佩服。”陈二凤说。
　　石洪金说：“在所有兵器中，俺最喜欢枪。它可虚可实，千变万化，进则锐气不可当，退快如电光；其势险，其节短；不动如山，动如雷震。枪法中有六种枪法较为出名，它们是东汉姚期的霸王枪、三国张飞的桓侯枪、唐朝敬德的鼍龙枪，蜀汉赵云的子龙枪、隋唐罗成的梅花枪、盛唐名将郭子仪的汾阳枪。杨家枪法就是融合这六种名枪的精华创的。本朝岳元帅的岳家枪法就是枪这类兵器中名声较响的武术。俺自幼就习枪法，对岳家枪较为熟悉。六合梅花三十六枪，俺幼时还梦想着有一天骑上战马去杀金兵和鞑子。”
　　“石大哥要是从军，准是一个骁勇的将军！”陈风说。
　　石洪金谈棍：“棍术有：猴棍、七星棍、五虎群羊棍、齐眉棍、大梢子棍等。出名就有五郎八卦棍、少林棍。五郎八卦棍乃杨五郎所创。杨五郎征契丹后在五台山出家，化枪为棍，照八卦六十四卦演绎而成六十四棍式。棍法有：打、揭、劈、盖、压、云、扫、穿、托、挑、撩、拨等。练习棍术要求手臂圆熟，梢把兼用，身棍合一，力透棍梢，其勇猛、快速，棍打一大片。”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毛大问：“俺喜欢大刀，不知有哪些讲究？”
　　石洪金喝口酒，说：“刀么洒家不太会用。只知道它是‘百兵之胆’，刀法派别有：八门金锁刀、八卦刀、日月乾坤刀、少林双刀十八滚、太极刀、梅花刀等。刀有八法：扫、劈、拨、削、掠、斩、突、奈。”
　　“镖这玩意俺从来不用，这种暗器符合刺客、杀手、奸小使用。”
　　赵青山拍手说：“听石大哥介绍兵刃真是痛快。小弟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却景仰武林侠士。这诸多兵器中，我还是推崇剑。秦末韩信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他还要宝剑不离身。对于那伙给他受胯下之辱的恶徒，他完全可以拔剑奋力一搏，但他为日后功名计，竟也忍气吞声，把宝剑藏匿。丈夫佩剑，豪气凌云，能屈能伸，可谓得剑之道也。这舞剑与弹琴相配，自成佳话。剑胆箫心，也是文人的风骨。”
　　石洪金哈哈一笑，说：“贤弟虽不是武林中人，却有一身剑气，愚兄佩服。”
　　赵青山敬石洪金酒说：“小弟记得《史记·黄帝本纪》中云：‘帝采首山之铜铸剑，以天文古字铭之’；又据管子地数篇云：‘昔葛天卢之山发而出金，蚩尤受而制之，以为剑铠’，可见这短兵之祖始于黄帝时代。还请石兄给大伙讲讲剑的种类。”
　　“贤弟一肚子都是墨水。这剑之历史确是久远了。”石洪金笑道，“赵子龙在长坂坡从夏侯思手里夺过来的那口青釭宝剑削铁如泥，才依凭它救出太子阿斗。干将莫邪造出雌雄双剑，干将将雌剑献于楚王，雄剑留给他的儿子眉间尺。楚王知道后，将干将杀了。其后，眉间尺献出自己的头和雄剑与一个刺客，委托他杀了楚王，为父报仇。出名的还有：龙泉、太阿、纯钧、湛卢、鱼肠、巨阙、曹操的倚天剑，越王勾践剑等等。剑似飞凤，剑法讲究：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等。”
　　陈风说：“石大哥不光枪法高超，连剑也说得头头是道。真想拜你为师。”
　　石洪金忙说：“陈大妹子，洒家最怕当师傅，俺可没耐心教徒弟。”
　　陈风对石洪金说：“我才不管，你早晚要收了我这个徒弟。你放心，我可不是笨徒弟，一定问一答十，举一反三，只要你点拨一下，我就学得会。”
　　接下来，陈二凤左脚立在凳子上，右脚高翘，两手张开，两手的两根指头抵着两个盘子，嘴上再挑着一根筷子抵着一个盘子，右脚脚尖抵着一个盘子飞速旋转，表演了精彩的杂剧。毛二表演了模仿牛叫、鸟鸣、雷声和车轮声的口技。毛大和毛三联合表演斗鸡，两人将头发弄乱，展开两只手模仿鸡翅，一进一退一来一去一跳一挪相斗十来个回合，逗得众人前仰后合。
　　赵青山拿了把奚琴先给大伙弹唱了一曲柳永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唱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时说：“这首曲先送给小媛吧，愿她在天上永远快乐。”众人默默奠了一杯酒。最后，微醉的青山摆了二十几个装着不同份量的水的小碗，用两只筷子敲奏着给大家表演了编钟和鼓的合奏，大家跟着他的拍子哼唱。
　　这时，舱外的雪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他们的歌声和乐音在寒冷的江面上回旋高昂，久久回荡。
　　商船驶入茫茫江面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