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患难 1小节

　　1、
　　
　　青山潜回柴房，一古脑收拾好包裹盘缠，和余小媛三人急急如漏网之鱼，从后门溜了。
　　他们四个慌不择路，所幸小莺、小燕居本地，对出城道路熟悉，带着他们从大大小小的僻巷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到了江边渔场。小莺俩姐妹带着青山、余小媛去找她表叔邓二，原来她表叔住在渔场，打渔为生。邓二也是个热肠人，听了事情原委，立即安排四人上船，趁夜色摆渡过去。
　　小船在江流中行驶着，站在梢头摆渡的邓二对大家说道：“幸好你们想到来找我，不然夜里禁城，你们四个从陆路上哪里出得去！”
　　青山也站出船头，看着江心中的夜色，和两岸苍苍水草，轻嘘一口，对邓二道：“实在多谢邓叔渡我等脱险！若今晚落在那王峰手里，命便休矣！”
　　邓二道：“我说这位老弟，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何要与知州大人作对呢？这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青山道：“邓叔，并非小侄想与官府作对，是这些官逼民太甚，我才不得不还手。”
　　邓二叹了口气，又道：“那小老弟今后作何打算？”
　　青山沉吟道：“我孑然一身，只好四海为家了。”
　　余小媛在船篷里道：“赵公子，想上京城么？小女听说京城繁华，兴许有我等栖身之处。”
　　青山沉吟不语，他看着茫茫江面，一时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小燕对余小媛说：“我看小媛姐姐和赵公子去京城稳妥，一则可远离这是非之地，二则凭小媛姐姐和赵公子才艺，在京城谋生不难。”
　　余小媛听了，又看了看背手默立的赵青山，便问小燕、小莺：“两个妹妹不想同我们上京城么？”
　　小莺道：“我等家就在此处，不便远走。以后只好隐姓埋名，回乡侍养父母。再说，我姐妹早已厌倦这飘零卖艺的生涯了。”
　　青山叹了一声，念声“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诗句，转身对船篷里的三个姑娘道：“小燕、小莺二位姑娘，前面靠岸我等就此别过。余姑娘，赵某现在也失了主见，只有姑且上京一试吧。”
　　船一靠岸，大家依依别过，小莺、小燕回乡里，邓二返船，赵青山、余小媛结伴踏上前往京师的路途。
　　二人沿江东上，计划先走几天陆路，等风声过去了，再顾船走水路。
　　青山多年来单身匹马四处漂泊，现在有小媛陪同，一路上不觉得孤单了。为了安全起见，小媛女装男扮，一身青衣，柔媚中透出几分俊朗。青山也打扮成个小贩的样子，挑着两担行李，倒也爽利。他们这一路总走得不自在，每过一个关卡都提心吊胆，生怕贴着缉拿他们的海捕文书，被当场拿下。
　　通过这么多天的交往，余小媛发现这个赵青山是个非常好相处的人，对人很有热心，但有时会讲出几句不知所云的玄言，非要让你挖尽脑汁陪他研究一下，比如古琴音律，比如一些失去的古乐谱，比如编钟的铸造技巧，比如《琵琶行》中的琵琶曲，比如庄子所说的天籁之音，比如先秦时期祭祀所用的鼓和祝词……对于这些铺天盖地的深奥学问，余小媛只能尽其所知地陪着他探讨一下，实在无法解答这个问题太多的三十岁的男人。
　　有时，这个男人会滔滔不绝地大谈他对古琴音乐的认知，纵横捭阖，吐沫横飞，谈到他对人生的感悟时，那简直是开了他的话匣子，用“口若悬河”来形容也还不够，如果身边有桌客人谈起什么国事艰危的话题，那更是不得了，他会放下正在吃的热面，扭头加入临座，拍桌子打板凳，声若洪钟，高亢处让人听得热血交流，但是，他也常会一语不发，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要小媛叫上两三声，他才回过神来，接着郁郁寡欢，多愁善感，一晚都不说话，常将一个酒葫芦仰头咕咚，这时，他就望着你说：“小媛，弹首琵琶来听听——对了，我只想听‘天涯何处无芳草’那首……”夜深人静，对着郊野，对着细雨，你就开始弹了，他呢，他便耷拉着头瞑目听着，曲子都结束了，他半天才回过神来，给你投个感激的眼色，说：“天不早了，快些休息吧。”你如果要他演奏古琴，他便左推右挡，总是拿那个断了一根弦的借口来搪塞，说“以后，以后嘛”，就摇摇摆摆地躺在床上了。晚上，他会说梦话，总是在呓语一些断断续续地词：“琴……我是谁？……太远了……恩师……好累……家……”如果起先女扮男装的你和他同住一室感到不自在的话，那么只要再待上一、两次，这种感觉你会消失掉，充满自在和惬意，因为，你会发现这个三十岁的男人，其实有很多孩子气。跟他在一起你不需要太客气，他最喜欢你随意地该干嘛干嘛，他会跟你说一些很好笑的笑话，也会编鬼故事作弄你一下，还会很你赌气，看谁最先忍不住说话，不过，这个三十岁的男人有时也会很严肃，看着一页书半天一动不动；有时背着手在路上走来走去，进入一个很有深度的思考状态；有时拾起一片枫叶端详个半天，放佛他发现了枫叶中还藏着一万张古琴乐谱。他见你这几天身心疲乏，受了风寒，就跑到山上去采药，带来旅店煎药，你最好乖乖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要说不要动，让他将煎好的热乎乎的药汤端到你面前，叫你喝下去——你千万不要嫌苦不要执拗他，早早喝下去，他的脸上才会露出笑容和成就感。
　　他是个很勤快的人也是个很细心的人，他同时也是一个很会关照人的男人。你会发现，他真的非常好相处。
　　余小媛这几天心情都不太好，老是在哀叹如浮萍的命。青山告诉她，他们都差不多，以后就以兄妹相待。余小媛对他说，这样漂泊无定的生活不可能一直持续到老，人总要选择一个地方住下来。
　　“但是，我们还有故乡吗？”青山问。
　　“其实我们可以选择的，赵大哥不是跟我说过东坡先生的‘处处即为家’的高论吗？”
　　“东坡居士一生命途多舛，晚年他本想终老惠州，就买地建房。人说居地风水不好，劝他另择，他也不以为然，泰然处之。尔后又被放逐到儋州，过海前他料想生还无望，又想终老儋州。谁料天佑志士，几年后终得朝廷放还，数月后病逝于舟中。一代文星，命途如斯，我等还有何开脱不了之处？”
　　“赵大哥，话虽如此说，但我一个薄命女子能有何作为？也不得不为自己归宿着想。”余小媛停了下来，坐在溪边的一块石上。
　　青山想了想，去溪边灌满葫芦，递给余小媛，余小媛接过来喝了几口，看她脸色苍白，这病后长途跋涉实在折磨这个飘零的女子，便道：“这我倒忘了贤妹是女儿之身——若贤妹是个男儿，那我们正可扬鞭浪迹江湖，快意人生！”
　　余小媛抬头看了一眼青山，柔声问道：“赵大哥一身才学，为何要过这漂泊无依的生涯？何不考取进士报效国家？也可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方显男儿一番作为。”
　　青山笑了一声，喝了几口水，插着腰望着莽莽秋原，朗声道：“我志在寥阔！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我早已闲云野鹤惯了，身无济世之才，唯一张古琴耳。然效渊明却无居所，仿摩诘也无薪资，只能颠沛飘零，啸傲风月，寄情山水，游戏人生，或可悟入琴道，再续家师宏志并发扬光大！”
　　余小媛轻叹一声，站在眼前这个才学横溢的年轻人倒是自己心中人选，奈何他孤傲任性，无意功名，虽心性高洁，但不通世务，终不能给自己一个良好的归宿。我这苦命无力的女子，怎能像他那样漂泊呢？想到这里，不经伤怀流泪，恐被青山看见忙用袖子拭去。
　　在青山眼中，小媛是个端庄、温柔、善良、聪慧的姑娘，她有一颗敏感、深沉的心灵。她常常一个人抱着琵琶坐在月下，时不时拨弄一两声，让琴音久久回荡，让身心沉浸在心事的汪洋里，直到露水沾满她女装男扮的发髻。
　　他和她都在路上，他是为了感悟琴道而放逐自己，而她却是为了生计；他的身心都交给了古琴音乐，而她将身赋予琵琶，将心放在远处某个不为生计所愁的庭院里；他可以在雨中纵马狂奔，在枯草冷石中宿眠，任野鸟凄鸣；她孱弱的身体不允许像他那样漂泊，她坐在马背上咳个不停，悄悄地流泪；他可以对着篝火高歌，将那些厌恶的嘴脸拣出来逐一踢飞，将那些凌空蹈虚的精神拖回大地来和他一起狂放，他还可以和一个蛐蛐对话，追赶着一只蝴蝶，寻找庄子的哲思；她常常打开他们的盘缠，计算着余额，分配着每天的用度，有时对这个精神严重高蹈，离地有一尺高的赵大哥的鬼脸，有种想拿起棍子抽他几下的冲动（但经常是想发作却已被他逗得掩口一笑）。
　　
　　他二人昼行夜宿，不觉出了江州地面，到了蕲州安庆府辖区。青山和小媛进城闲逛了半天，进了一家茶楼，拣个墙角处的位子坐下，点笼包子和一壶茶，歇息下来。
　　那茶楼宾客稀稀落落散坐四周，一片熙熙攘攘，茶楼中央有个小台子，上有两张凳子，可能是艺人登台卖艺之处。他二人正说些闲话间，一个五十岁上下、一身布衣的清癯老者拿着一只阮咸走上台坐了，顿时四周静了下来。那老者清清嗓，说道：“连日染疾，未能来茶馆献唱，今儿个好些了，谢某特来给各位唱首词消遣消遣。”众人一起叫好。
　　这老者就咿咿呀呀地弹起那阮咸，阮声凄丽婉转，青山似乎看到一个飘零的布衣男子牵着一匹马，在黄昏的余辉下，走上一个古城的桥头，此时画角吹寒，他看着繁华后荒芜，追往抚今，百感交集，唱起一首低沉哀婉的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