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府琴师 3小节

　　3.
　　
　　正当青山苦思脱身之计时，钦差大臣来了。他才不想同王峰去迎驾呢，一天泡在酒里，现在还在呼呼大睡，王峰也拿他没办法。外面人声喧哗，王峰的府邸比过年还热闹。
　　蔡福终于慌慌张张地闯进来，一个劲地叫他起床。
　　“什么破事？”青山明知钦差来了也不耐烦地问。
　　“我的爷呀——钦差大人来了！老爷请你快整理衣冠，准备参加今晚的盛宴，陪钦差大人，抚琴助兴呢！”
　　青山穿上王峰特意给他做的黄缎衣服，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蔡福连连拍马喝彩。
　　华灯初上，王峰诺大个后花园里可谓高朋满座。青山早已厌倦了这些酒池肉林，没有半点新鲜感。除了这一张张堆着笑的脸，这一声声恭维的说辞，他们的肥肉里还包裹着什么？在中央酒席的王峰见青山慢悠悠地走来，心里已有几分不悦，想着等伺候完钦差大臣就让这个狂傲不懂事的小子滚蛋。首席上一个钦差端坐着，六名地方官员陪待。
　　青山座前施礼，王峰笑对钦差说：“这是本府的赵琴师，琴艺非凡，特让他来抚琴助兴。”青山望去，不禁微微一愣，此钦差不是曾经陷害自己的黄少椿吗？！他旁边还坐着一个罩着黑纱、披着长发的人，两眼隐现寒光，虽穿着汉服，但掩饰不了异族人的特有气息。
　　“哎约，这不是青山老兄吗？阔别多年，不想在王大人的府上相会！”黄少椿也认出是赵青山，起身回了个半礼，当年下迷药害赵青山的事又翻上心来，脸上浮上一丝强装惊喜的假笑。
　　青山不料在此遇到这个最可恨的小人，但恨又有什么用？现寄人篱下，面对这样一个谋害自己又无力反抗的钦差大臣，只觉得自己很卑微，失去了尊严，心中搅着一锅辛酸与悲恨的清汤寡水的粥。但他不能怒发冲冠，抑制着一股冲动，不温不冷地浅笑道：“是啊是啊，黄兄今已飞黄腾达，贵为钦差——竟也记得赵某，在这里相会实在难得！难得！”
　　那个蜡黄脸的女人始终一言不发，冷漠地坐着，独自饮酒。
　　“怎么，黄大人认识赵先生？”王峰颇感意外。
　　黄少椿经这一问，得意极了，他最擅长的就是揭人短，踩别人在脚下，尤其是那些他很嫉妒的人，大有不致人于死地而不快的秉性。
　　“王大人，早年本官和赵先生同在太乐局做琴师，说来有同僚之谊。当年赵先生技惊京都，深得皇上赏识，春风得意，教人好不羡慕啊！”黄少椿对王峰笑道。
　　青山仰头将酒一饮而尽，微微冷笑。
　　王峰拂须一笑，脸上了酒晕，对青山说：“赵先生，今钦差黄大人大驾光临，又是你旧友，正该抚琴一曲，以示庆贺才好啊。”
　　青山看着黄少椿有些冷淡地说：“弹琴正是赵某份内之事。只怕所弹曲风不称黄大人之意，有所怠慢。”
　　王峰吃了一惊，忙使眼色给青山，叫他对钦差大人恭敬点，可青山佯装不知，又一饮而尽，满上一杯，对黄少椿道：“黄大人，当年要不是大人让我听了仙曲，怎会入大狱数年，又怎会让在下‘反躬自省’，离开皇城，做个自由自在的浪人，让我等在此相会呢？哈哈！”
　　这一席话，登时让那个蜡黄脸的怪人哑然失笑，用沙哑的声音道：“年轻人，有你这么跟钦差大人说话的吗？”
　　王峰急了，忙轻喝青山不得无礼，黄少椿不恼却哈哈大笑起来，端起一杯酒起身对青山笑道:“赵兄，这正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无处不相逢’啊！当年你老兄宫廷国宴上弹琴发狂入狱，乃是你患病所致，非关我事。我看你老兄对本官误会太深了，来来，借王大人家宴，你我杯酒释怀，如何？”说着微微欠身，向青山举杯。
　　王峰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陪笑道：“黄大人雅量！”忙叫青山起身举杯。青山也哈哈一笑，站起来对黄少椿道：“黄大人，这‘一笑泯恩仇’果
　　然爽快得紧！既然大人早有说法，我一个个区区小民还敢说什么呢？”说着又一饮而尽。
　　黄少椿见这个赵青山依然孤傲不给面子，多少有点尴尬，但还是装得很大度似地喝了酒，坐回席位。王峰脸色微愠，对青山说：“你今天喝醉了，还不快给我下去！”
　　青山哈哈一笑，道:“回大人，属下没醉。有些话憋了很多年，今天遇到黄大人，不得不吐！”
　　“你——”王峰本要呵斥但又怕扫了钦差大人的雅兴，只得压低了声调斥责，但被黄少椿止住，黄少椿对青山说：“当年记得赵兄在白龙寺与我、李文、郭桐四人切磋琴艺时曾演奏过令师的大作《泛沧浪》，至今仍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不知肯再抚一回，令我与在场的诸位大人陶醉一番呢？”
　　家师的这首琴曲怎么能弹给这样一个卑鄙阴诈的小人听呢!当年就是被他的魔音迷乱了心智，让自己身陷囹圄。这么多年的游历积累，琴艺早数倍于当年，今天不正好借此机会再与黄少椿斗琴，一洗当年的耻辱吗？青山便说：“黄大人过奖了！大人也是琴乐高手，多年未见，今日正好与大人讨教琴艺，切磋心得，一则为晚宴助兴，二则追忆当年白龙寺盛会，如何？”
　　“哈哈，岂敢岂敢！正不知赵兄这么多年琴艺修炼成何等境界？今日正好洗耳恭听！”黄少椿满脸红光兴致很高，王峰即令下人在酒席正中对设两支几和两张古琴，中放一只香炉，焚上好香。满院宾客瞪大了眼睛，兴奋地竖起了耳朵，准备饱餐绝妙的琴曲，一时静得只听见水池里鱼吐泡跳跃的声音。
　　赵青山与黄少椿见礼入座，一场琴乐之战就要开始。
　　黄少椿轻捻琴弦，指法如蜻蜓点水，激起一阵悠然曼妙的音符，如细雨似清风，拂得人的发丝轻轻飘动。青山也拂起琴来。双方所发的音符渐渐在空中汇聚成一团薄薄的水雾，圆溜溜地转起来，水雾团越转越大，流动着一条条七彩缤纷的线条，渐渐将二人罩在里面，两人在水雾里渐渐消隐化成两条一尺长的大金鱼，围着雾团游动，搅得无数亮晶晶的水点跟着转动，这时，两条鱼开始上下飞跃，口中吐出一团团金黄色的气泡互相射击，发出乒乓之声，震得雾团晃动不已，并凸起一个个气泡。众人看呆了眼。忽地一声响动，水雾团迸裂，所有幻象烟消云散，黄少椿满头大汗，全身抽搐，头还左右摇个不停，青山气定神闲，端坐如仪。
　　胜负已分，众人掌声如雷，黄少椿如梦方醒，满脸羞愧，青山抱拳道：“承让，承让！”王峰却忧愁满怀，钦差大臣在众人前失了脸面，自己也下不了台，忙叫左右侍者去搀扶黄少椿，正欲喝退赵青山，那漠然冷坐的黑纱人忽然沙哑冷笑几声，站起来对赵青山说：“赵先生果然琴艺高妙，在下也愿讨教一二！”说着就走过去，黄少椿在左右的搀扶下走回酒席，还有些魂不守舍。王峰忙对黄少椿道：“适才下人无礼，还请大人见谅！我看今日佳宴就到此为止，让小人送大人到弊府上房歇息，死罪，死罪！”黄少椿摆摆手，有些恼怒愤恨，却又故作大度地说：“赵兄果然琴艺精进不少，黄某佩服！”又指着黑纱人对青山道：“这位是本官新拜的古琴师傅青木散人，他老人家云游四海，琴艺高绝，今日难逢此佳会，你二人正好切磋一二！”青木散人也对王峰说：“切磋琴艺，雅会难逢，王大人不必拘礼！”说着就坐在琴前。王峰也不好再说什么。
　　对面这个青木散人有些面熟，不知在何处见过？一双眼透着寒光，浑身散发着诡谲、阴森之气。
　　青山施礼道：“还没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咯咯！”那青木散人又哑笑几声，道：“名姓乃身外之物，又何必计较呢？你我二人都习琴多年，音之所去，意之所在，心随意转，意随音流，随物赋形，如羚羊挂角，又何必拘泥俗礼呢？”
　　赵青山笑道：“前辈悟琴颇深，倒是晚辈执着了！还请前辈赐教！”说着十指连发，环环相扣，奏起一阵激昂刚健的琴乐，合着拍子，悠然唱起岳武穆的《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歌声清朗雄厚，和着悲壮的琴音如疾风似大浪，回环奋扬，高唱入云，满座无不变色。蜡黄老人伸出鹰爪一般的十指，也弹起来，道：“好一曲《满江红》，老夫也来凑凑热闹！”
　　他伫立在高楼上，无边暮雨如条条闪亮的白线从阴沉的云天打落下来，重重青山蒙上一层灰白的雾衣，一队秋雁从头顶上空掠过，消失在雨帘深处。他发现自己身披甲胄，腰挎宝剑，端着一只盛满酒的杯盏。上空滚过一阵雷鸣，他仰头饮尽，将杯丢下，只觉胸中奔涌着一股股激流，于是将剑抽出，剑光辉耀，不由昂天长啸，那啸声直干霄汉，似将云层里的滚雷拦腰斩断。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他唱出这两句的时候，眼中已经饱含着热泪。大宋江山已风雨飘摇，岂是吾能挽回的！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这大好河山被金贼鲸吞而在这里空叹息呢！
　　“将军好气慨啊！”正黯然神伤，忽见一个百媚千娇怀抱琵琶的女子从楼侧走了出来。
　　“你是何人？”他听出这女子话中带讥，有些愤愤地问。
　　“难道将军不认识奴家了吗？昨夜还和奴家一夜春情呢……”那女子扭扭捏捏走了过来，吐气若兰，让他心中的英雄气顿减了几分。
　　“混帐！”他勃然大怒，“你是哪里的娼妇，敢来消遣本将军！再不滚开，休怪剑不留情！”
　　“约，我的大将军，你怎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瞧你昨晚那个快活劲！”那女子更是撒娇不迭。
　　“你——”他扭头举剑，就要劈砍，那女子忽然放声笑起来，这一笑顿让他手臂软了下来，不过更是撩拨得他肝火高冒，喝道：“贱人你笑什么？”
　　“……我笑将军如此气量狭小，竟容不下一个小女子！”那女子斜瞅着他，冷笑道。
　　“本人正有所感，你却来胡言乱语，坏我情思！”
　　“将军不就是在想大宋江山旦夕不保，正想杀退金兵，收拾河山，一报天子吗？”那女子道。
　　他将剑放回鞘，扶栏望着风雨中的锦绣河山，叹了一气，问：“你有何话说？”
　　“将军看古往今来有没有一个不会亡国的朝代？”
　　他默默无语。
　　那女子又道：“既然将军也知道没有，又何必愚忠于大宋呢？你看徽宗二帝昏庸之极，奸小遍野，将军纵有回天之力又有谁会重用你呢？”
　　“那依你之见，就让金狗践踏我大宋河山，残害我大宋百姓，任做犬奴了？”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贤臣择主而侍’，将军要顺应天时，投效大金——”
　　“住口！”他已勃然大怒，抽出宝剑，指着那女子道：“就算大宋要亡，我也忠心不改，你怎可说此无心无肝之言！”
　　那女子又笑道：“我观将军不久即被奸笑残害，你的大宋也终被蒙古鞑靼所灭！那时，阁下的一腔报国壮志也灰飞烟灭矣！”
　　“贱人！”他一剑刺去，那女子血溅当场，扑地倒地，他定睛再看，却是自己的妻子！他丢了剑，惊骇不已，忙去扶尸，那女尸忽然睁眼，状若鬼魅，劈头就是一口污血，吐得他一脸都是，那血似烈火一样迅速炙灼着脸，他摇晃不定，难睁双眼，那女子哈哈怪笑，被她推了一把，就一个倒栽葱摔下楼去……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爬在琴上，青木散人站起来，四座一片喝采，他知道他输了。他知道这个青木散人是谁了！可是他已浑身乏力，那浪笑似回荡在耳畔，好邪的魔音！竟将凛然正气的《满江红》词也引入魔道！不！不是词的问题，是我心性把持不定，才被魔所乘！
　　四下是一片嘲笑和对黄少椿、青木散人的颂扬声。可他却瘫软成一团，忙运心诀收敛心神，但也是徒劳，只觉头脑昏沉得紧。
　　只听黄少椿对王峰道：“王大人还不知道吧，这位赵先生以前在宫廷时就狂性大发，练琴入魔，以致在皇上会见外邦使者的国宴上演奏魔音欲作害他人，幸被当场拿下入狱监禁多年，此人出狱后不改旧衷，四处浪游，蛊惑人心，吹嘘清名，不想却被大人收留竟视为大才！如此狂妄乖张之辈怎可留在府中！今日幸被我师点破，还不重杖严惩，撵出贵府，更待何时？！”
　　四下一片附和声。
　　“对对！大人说的是！下官也差点被他蛊惑了！”王峰诺诺逢迎，喝令下人道：“将这狂妄虚名之徒拉下去重打四十，丢出西郊桥头！”
　　几人人应了一声，他耷拉着脑袋，四下一片人影，只觉被众人七手八脚连拖带扯地揪起来，还听黄少椿道：“赵青山，你一个狗一样的贱民也敢和本官对坐抚琴？你如此狂妄，休怪本官无情！带下去！”
　　他就被众人拖下去，四下爆发起一阵阵嘲笑声。他只觉得他的身体被无数恶狗一块块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