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府琴师 2小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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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峰很有手腕，上至皇族、宰相、大将军，下至豪绅、商贾，都跟他牵线搭桥，沆瀣一气。前几年托关系弄了个巡盐的肥差，着实捞了一大把。他知道大宋可能没有几年了，人要知进退，因此上头欲提拔他做京官的好事都婉言辞谢，只求做个天高皇帝远的知州，享享清福，逍遥余生才是明智之举。
　　王峰其实不懂琴乐，但他喜欢听。他还喜欢写诗，但大多都是打油诗，不入格调。说白了，他是个附庸风雅的人。他特别好客爱摆排场，基本上是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因此诺大个宅子整天比州里最兴隆的酒楼都热闹得多。不过，他还是懂得尊重艺术人才。王峰很器重这个漂泊江湖的琴师，对他的行迹很感兴趣。闲暇时常唤这个年轻人陪宴、弹琴。年轻人的精湛琴艺常常博得满堂赞誉，掌声不绝，王峰的脸上一天比一天光彩。
　　当他和宾客们觥筹交错、吐沫横飞之间，王峰有些昏晕的脑袋发现这个为他争光添彩无限的琴师常常独坐一角，低头喝酒，一语不发，若有所思。酒酣耳热之际，这个年轻人会忽然兴奋起来，每有高论，搏得他的宾客、侍女眉开眼笑，要是酒再多些，他会和他的宾客们搂肩搭背，称兄道弟，直呼自己的名讳，十分狂傲无礼。他心里当然窝火，几次想呵斥这个年轻人，但相比年轻人为他所带来的荣耀，这点无礼简直算不了什么。渐渐，上至高官、贵人下至地主大户都知道王知州手上养着一个旷世奇才，纷纷前来拜访、巴结王峰，目的只是为了一睹大琴师的风采。知州大人借大琴师飞速提高了人气，建立了很多关系，大大拓宽了势力范围，因此他在穷奢极欲、挥金如土的同时，大把的金银也在源源不绝地流入他的府库。得名、得势、得钱，因此纵然这个年轻人很傲慢无礼，但他还是对他奉若上宾，以最高的待遇给他。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王峰躺在摇椅上坐在他精致的花园亭阁里闭目养神，两个侍女正替他捶脚捏背，一个侍女抱着一面琵琶坐在他面前嘤嘤地唱着。亭子旁是一片莲荷，一朵朵娇艳的荷花盛开着，清风掠过，芳香扑鼻，王峰就要睡着了。
　　“大人，赵先生求见。”侍女轻轻说道。
　　王峰依旧闭目不语，赵青山已站在他的面前，拱手问安。
　　王峰摆摆手叫那个歌女退下，瞑目道：“请先生坐下。”
　　“大人，在下进府弹琴已有半载，多蒙大人眷顾。在下是个漂泊浪荡之人，不惯久居一地，今天特来请辞，望大人准允。”
　　赵青山话音刚落，王峰早从倦怠中清醒过来，睁开眼一脸的不高兴：“先生要离去是何话说？莫非王某平日待先生不厚，有失礼之处？”
　　赵青山对眼前这个肚满肠肥的大老爷对他的知遇之情倒有几分感激，不管大老爷如何的厚黑、贪婪、虚伪，对他可是优厚有加、恭敬谦和。明知.提出辞职会惹王峰不高兴，但深藏在他内心，为悟琴道而漫游的心愿逼他没有妥协的余地。他坚持要走，说了很多借口，诸如要回家省亲、赶考功名、拜祭恩师等等，说得情辞恳切，王峰都以哈欠一一回应，直到大琴师说得口干舌燥让侍女上茶时，王峰才说：“先回去休息休息，过两天有钦差大臣来监察我这里的水利、军务，少了你可不行——你知道的，这钦差大臣可要伺候得好，我王某的乌纱可少不了这些大人的眷顾的——”赵青山还想说，王峰笑呵呵拍拍年轻人的手臂，“在府里闷了就出去逛嘛，多带几个小厮去，银子要多少尽管找老管家王福取，州里的玩处多着呢，年轻人嘛爱动，这我当然理解了，呵呵，别提那些伤感情的，去吧——我有些倦了……”说着瞑目小憩，封住了年轻人的嘴。
　　十五岁的小厮蔡福一出门就像出笼的麻雀一样兴奋异常，跑在前面。漫步在后面的赵青山面无表情，边走边叫蔡福跑慢点。
　　“先生可知咱江州还有多少好玩的去处？”蔡福问。“除了浔阳楼、庙会还有啥好玩的？”青山说。“先生难道不想去花街走走？那儿的妞是一个赛似一个水灵，咬一嘴好似咬破的葡萄，甜水四溢，捏一把……”尖耳猴腮的蔡福读过几本书，摇头晃耳地形容起来。青山被他逗得一乐，使出拳头吓唬他：“你小子年纪轻轻的，尽想些下作之事！再乱言语，看我不揍你！”“先生息怒！”蔡福笑嘻嘻地说，“我只是替先生不值。须知‘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生现在每月酬金百两纹银，都攒着不用作甚？还是当用则用，享受一下美酒佳人岂不妙？”“你小子懂什么？我攒着是作为以后的盘缠。我常年漂泊，每走一步都少不了钱！现在挥霍光了，以后怎么走路？”青山说。“先生还是决定要走？大老爷是不会让先生走的吧。您在这里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四处去游览，受那风霜之苦？小人真是不懂！”蔡福嘟哝道。“我这两只脚是停不下来的，我生来就是那种飘零命吧。我要是再在这里待下去，不知道要闷出个什么蛋来！”青山说着大步流星走向闹市。蔡福紧追上，问道：“先生，您走这么快作甚？莫非还要去浔阳楼？”“不去那里能去何处？大老爷盯我得紧，生怕我跑了。你看后面还安排人盯着咱们啊！”蔡福向后一瞟，见两个家兵远远地跟在后面。
　　青山出了城沿着浔阳江走了很多路，一路上捕鱼者不少。江风浩荡，江景壮阔，青山看着江上的点点白帆，郁闷的心情渐渐散去。他们来到了浔阳楼前，这座酒楼他不知来过多少遍，但每次来都不会感到厌倦。他对蔡福说：“听说仁宗年间有个叫宋江的人来这里题过反诗！”蔡福笑呵呵地说：“那先生今日来莫非也要题——”“题你个头啊！”青山笑道，“走，上去喝两钟！”青山正要上楼，忽然想起跟在后面的两个家兵，便回走几步，老远就朝他们喊道：“两位这样辛不辛苦？不如随我一起上楼喝酒去！”跟在后面的两个家兵不好意思地走来。他们这一喝，就喝到华灯初上，蔡福搀扶着有些醉的青山，一个家兵拿着青山的帽子，大家摇摇晃晃地向江边走去。青山回顾了一眼坐在夜色中的浔阳楼，大着舌头对众人说：“尔等知不知道这座楼为何叫浔阳楼？”蔡福说：“这江叫浔阳江，楼当然叫浔阳楼了，是不是先生？——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不然老爷会责怪我们的——”
　　“他敢！他要是敢责怪你们，我就辞职不干！”青山说着望着天上的皓月笑了起来，众人拿他没办法，只好扶着他上了一个江边的小亭坐下。
　　亭内有一对男女正在对饮，旁边一个满面秋月、明眸皓齿的歌女正在弹着琵琶，嘤嘤地唱着。那对男女见来一伙醉汉，就命家人收席而去。歌女也要退下，被青山喊住，从怀里掏出一个银锭递给那歌女，环视众人道：“——别打岔！刚才说到那里了？哦，浔阳楼不是因为江水的缘故，而是由于白乐天的《琵琶行》，《琵琶行》你们懂不？什么叫诗？什么叫琵琶？那才是境界！境界！”又对那歌女道：“姑娘，《琵琶行》会弹否？”歌女道：“小女只会弹小曲，这个曲子不会。”蔡福到附近买了茶水、果子放上。青山扶着亭柱对歌女说：“你跟着我念诗的拍子来弹，只要合拍、合意境就成！”歌女应允。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青山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泛着月光的江水，在月色中任清朗舒旷的江风徐徐吹拂，像一只灰白的鹤。
　　秋风吹过，一轮皎洁的秋月铺在江心，枫叶纷飞，芦花摇曳，浩荡的江边泊着几只小船。船篷里，一油灯，两客人，慢对酒，细话别。要走的人或是你的情人或是你的挚友，送行的人或是你或是白乐天或是你臆造的人，你们说着一些依依不舍的话，语重深长。离别、孤旅、天涯这些浪漫而感伤的词语在某个时刻充满无尽的诱惑，你可以一边忍受着离别之苦，一边也默默地享受着这一份充满诗意的氛围。这个氛围里是不是少了点什么？对了，让我们拿起笔吧，去那浩荡的江边再画一只小船，在船里画一个模糊的抱着琵琶的人物轮廓，使她发出音乐，使音符飘荡在江面，像一场绵绵的秋雨。离别也踩着乐符在夜空中上升、飞舞、回旋。“移船相近邀相见”，踏上你和客人的船的轮廓渐渐清晰了。她的云鬓和衣裙已浮上一点白霜，眉如画，容皎洁，她躲在琵琶后面坐在黑暗里，对抗着时间和命运。纤纤玉指拢、揉、抹、挑，晶亮的弦开始上下、左右震动，无数水的精灵穿梭飞舞，纷纷落在圆荷上，乒乒乓乓像一颗颗珍珠。黄莺在花下欢鸣，流利婉转；泉水在冰下流淌，缓慢凝滞。音符们倦了，慢慢停下来浮在空中，江心的明月醉了，月光似被江水消融，像一圈圈涟漪荡漾四散，整个世界都在倾听江水的低唱。离别将一个个夜色翻开，将酒壶一倾而尽。从相遇到离散，我们最终都要回到孤独回到黑暗，记忆是唯一一壶喝不完的酒。“哗啦”一声脆响，精灵们猛然跃起，一匹匹黑马从夜色里奔出。骑上黑马，狂啸吧，呼喊吧，拒绝吧，悲鸣吧，一阵阵刀光剑影，炮轰雷鸣，大地战栗天空昏暗，声嘶力竭后，最后仰首一声嘶啸，刺破苍穹，于是所有都停止了——爱、呼吸、生命、离别、悲苦……然而那轮江月无论江水怎么流淌，它依旧在原处，我们的心还在这里，还在秋江之上的小船中。
　　琴音稍纵既逝，不可能绕梁三日，它所能停留的只在心里。这颗易逝的心又怎能长留琴音呢？用瞬间对抗永恒，乃是琴师之责。这是一种大反抗，大狂妄，大疯痴。能给予心灵片刻的安详就是琴师之魔法。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青山反复吟着这两句，他在自责自己，他常常自问是否太高估自己了？也许他并没有才华，他只是一个能弹别人谱的琴匠而非琴师。走了这么多路，每走完一段，他就得停下来苦盘缠，就得放下尊严摧眉折腰，向权贵、大贾们讨残羹冷炙。陶渊明隐居田园晚年也逃不过生存的追杀。造化给予一个人乐必给予他苦。
　　歌女的演奏合上青山吟诗的意境。他点点头，问：“姑娘芳名？”
　　“小女余小媛，随几个姐姐在江楼卖唱。”
　　“嗯。”他点点头，又摸出一两银子给她，说：“说不定咱们还会见面的。”
　　三人簇拥着醉摇摇的青山远去，她起身看了看，月光照着她的云鬓好似涂上一层秋霜。
　　
　　青山一回府就上床倒头睡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杆了。他忽然发现两侧躺着两个呼气如兰的仅穿着肚兜的小女子，登时一个猛扎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哎呀！他恼羞成怒，忙找出裤子穿上披着衣服站在床上怒喝起来：“你们干什么？竟敢睡在我床上！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那两个小女子早被他穿衣的动作惊醒了，只是不敢做声继续装睡，今见这位不领温柔乡的琴师恼羞成怒，忙吓得爬了起来，披着衣服怔怔地望着他。
　　“都呆了吗？”青山指着她们骂问，“是不是王大人叫你们来这样做的？是不是？真是岂有此理！”
　　两个小女子哪敢回话，披着衣服跑了。这下青山的火更大了，他跳下床顺手就将一个大花瓶砸得粉碎，大叫来人。
　　小厮蔡福闻讯跑了进来，见青山边穿衣服边指着他怒问：“老实告诉我，昨晚我喝酒回来，你们都对我作了什么？”
　　“没作什么呀，我扶你休息啊——”还没说完，赵青山已揪着蔡福冲出门了，边走边说：“你小子不老实，合伙整我！”蔡福吓得不敢争辩，只得跟着他走。
　　他们走进了王峰的书房，见王峰正在写字。王峰见青山铁青着脸，蔡福一脸惊慌，就放下手中笔，笑说：“先生早啊，所来何事？”
　　青山绷着脸问：“王大人，昨夜我喝酒回来，今早就见两个女子睡在我床上，这是怎么回事？”
　　王峰一听，呵呵笑了起来，说：“我还以为先生又要出什么难题了！这回事啊，是老夫安排的。”
　　“您——”
　　“不要激动嘛，诗酒佳人，此乃人生美事。先生忧苦，老夫那是替先生解解愁嘛。如此芝麻小事，何必动肝火？”王峰笑呵呵地说。
　　青山还是继续倔下去：“王大人，我赵某可领不了这份情！你这样做，实在有辱斯文！在下这就辞职离开尊府！”说着转身推开愣在旁边的蔡福，就大步离去。
　　王峰轻叹一声，道：“年轻人真是不识时务！装什么清高！”又对蔡福喝道：“混账！还不快去通知下人好好伺候好赵先生，不能放赵先生走了！放走的话，要了你的狗腿！”
　　吓得蔡福一溜烟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