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病中回忆 7-8小节

　　7.
　　
　　5年过去了，青山已经长成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的琴艺在郭楚望精心指导下，日益精进，迅速超过了江浙一带许多名琴师。郭楚望的名声远播中原大地，许多人慕名而来拜访。
　　一天来了一个古怪的蜡黄脸的女人，四十上下，一身胡人衣装，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琴套，两眼如电，耳上穿着大铁环。郭楚望正在书房里陪几个客人清谈。在外面浇水的青山见这个老婆子阴冷冷地站在篱笆外四处打量，就问她有什么事？
　　“小兄弟，名震江浙的大琴家郭楚望住这吗？”老婆子声音沙哑，阴冷中透出一股狂妄的杀气。
　　青山心头一颤，什么人如此无礼，竟直呼老师的名字？忙问：“这正是家师的住处。请问你有何事？”
　　“这么说你是他徒弟了？烦你进去告诉你师父，就说燕京琴师阿曲蓉拜见郭先生。”
　　青山进屋禀告了郭楚望，郭楚望走出来见是一个金人打扮的异族老婆子。
　　阿曲蓉施礼道：“阁下就是大宋的第一琴家郭楚望？”
　　“不敢，不敢，正是在下。第一琴家之名实在愧不敢当。”郭楚望觉察出来者不善，又问：“不知足下来寒舍有何赐教？”
　　“久闻大琴师琴艺精纯，道德高深，修养非凡，特慕名不远千里从燕京来拜访先生，讨教一二。”
　　那几个客人也闻声走了出来。
　　“不敢不敢，只不过一场虚名罢了。在下隐居在此只是喜弹古琴，逍遥身心自娱自乐。何言讨教？实不敢当。快请进鄙室奉茶。”郭楚望摆手让青山开门迎客。
　　阿曲蓉微微一笑，摆手道：“先生不必过谦。我虽是金人，但自幼习弹古琴，很仰慕你们汉人的文化。今日见先生一面，是想明日未时初冒昧约先生相聚于回雁峰顶，不才极想见识代表大宋古琴最高水平的先生之琴艺，不知先生然否？”
　　郭楚望捋须微笑道：“阁下既然盛情相约，老夫定然如期而至。”
　　“好，果然是大师风采，快人快语。咱们一言为定，明日未时初相聚于回雁峰顶。”阿曲蓉说完施礼转身就走了。
　　一个客人对郭楚望道：“郭先生，此金人定是想和先生比琴，窥探先生的琴道。此种胡虏实在不知天高地厚，狂妄之极。”
　　郭楚望挥挥手说：“此人琴艺高超，不可小觑。在下淡泊名利，与世无争，本无欲与人争高下，无奈此辈是金人，不可不答应，要为咱大宋争颜面啊。”
　　次日未牌时分，郭楚望带着赵青山和几个友人登上回雁峰顶。放眼望去，滚滚湘江如一条白绢飘荡在崇山峻岭间，晴空万里，清风爽朗，大家心旷神怡，对郭楚望与阿曲蓉今天的回雁论琴拭目以待。
　　郭楚望端坐在岩石上，静候阿曲蓉。不一会，阿曲蓉背着大黑琴套登上山巅，也端坐在郭楚望四丈开外的一个平板石上。双方见过礼后，阿曲蓉朗声说道：“先生，请问何为琴道？”
　　“琴者，心也。琴道者，心道也。道感于心，心传于指，指传于弦，发乎以琴，动之以声，声归于耳，耳传于心，心返于道矣。”
　　“何为道？”
　　“道可道，非常道。”
　　“愿闻其详！”
　　“天道者，虚含万物，深广无边；地道者，厚德载物，大坚大忍；人道者，勤修五德，经世济物。”
　　阿曲蓉嘿嘿狂笑起来，笑声尖锐阴冷，充满杀气。郭楚望正襟危坐，不动声色。青山侍立在旁，被阿曲蓉笑得后背发凉，真想捂住耳朵。众客人有的皱眉掩耳，对这个异族琴师的狂傲无礼十分恼火。
　　阿曲蓉忽然停住笑声，道：“先生说得玄之又玄，不知道是真道德还是假道德？你们汉人最虚伪了，在下所遇到的汉人琴师和文人学士都是一幅道貌岸然的样子，内心却贪婪无比，争名逐利。你们的英雄岳飞是怎么死的？还不是死在秦桧这种文臣手里！我遇到过你们汉人无数自诩道德清高之琴家，可是能解我半段琴曲的人一个也没有，更别说与我对琴了。久闻先生是大宋古琴名家，该不会让在下失望吧？”
　　郭楚望微微一笑，道：“那就请阁下赐琴吧！看看老夫是否货真价实。”
　　阿曲蓉取出她的乐器，众人一看都吃了一惊。虽说是也有琴弦，可琴身却是一个弯弯纽纽的蟒蛇身，琴首处仰着九个怪蟒的头，吐着信子。琴尾雕着一个振翅欲飞的秃鹰。琴身呈暗红色，上面刻着许多火焰似的花纹。这种乐器与大宋的大相径庭，显得古怪、可怖。
　　郭楚望默默取出自己的琴端放在前，泰然不动。青山望了望那把魔琴，心跳起来自语道：“这分明是把妖琴！”
　　“请吧。”郭楚望拱手道。
　　“那就失礼了！”阿曲蓉双眼如电，脸色阴冷，像一只凶狠的老鹰。她伸手一挑一拨，一串诡异阴冷的琴音向众人袭来。几个客人立刻神思恍惚起来，青山觉得心里钻进了什么有足的虫。
　　琴音由缓转急，弦上发出一股股冷风，旋转碰撞卷起树叶、尘土飞扬在空中。众人衣襟鼓荡，心旌摇晃，沉醉在某种歇斯底里的迷狂里。“师父，您快出手啊！”青山见几个客人脸色煞白，自己虽随郭楚望修心多年，但也难于镇住内心莫名的狂乱波涛，见师父气定神闲地坐在岩石上慌忙叫道。
　　正说着，那飞扬在空中的树叶忽然组成许多只怪鸟的模样，围在众人头顶不停地盘旋，大家的眼前忽然一闪，见自己坐在宽敞的大殿里，暗红的大地毯上灯光诡异，浮动着青色的烟，一阵阵摄魂的香气扑来，个个心神浮荡起来。青山左右环顾，只不见他师父。
　　正慌乱间，忽然跳出一群上身赤裸下身穿着蓝色花裙的女真族女子，一个个妖艳动人，腰上拴着一串长圆锥形的铃子，左手拿一面椭圆的白色鼓，右手拿一只纤细的鼓槌，围着众人，有节奏地扭动腰身摇晃铃子敲响手鼓，一时叮叮咚咚，如瀑布似碎冰像雷声，此起彼伏，还回往返，如被困在一个巨大的峡口，除峡口透进一点光外，周围虚无一物。众人惊悚无依，不知所措。此时，阿曲蓉出现在大殿的高台上，她头包黑布，顶插着几根羽毛，身穿白衣下穿蓝色衣裙，腰系一块红腰带，后腰上也拴着一串长铃子，手拿白鼓，口衔一根长铁针，脸色阴冷，双眼半睁半闭，唱起诡异的咒语，下面的众女子随声附和，顿时大殿里魅影憧憧，一团团绿烟涌来，郭楚望的几个友人昏然欲睡，青山盘坐于地，按照师父所传的静心之法抵抗，无奈魔音太甚，眼看不支。
　　忽然，殿外一声雷鸣，众女魔被震倒在地，众人精神为之一震，从昏睡中醒来，爬起身就往殿外逃跑。高台上的阿曲蓉嘟哝一声，那些躺在地上的女魔顿时化为上百条三尺来长的大蜈蚣，挥动无数条长足迅速将众人围住，众人吓得惊慌失措，青山对大家喊道：“大家不要怕，这是幻境，我师父就要来救我们了！”
　　只听又是一声雷鸣，众蜈蚣纷纷震散。郭楚望抱着古琴飘然而至，只见他喝道：“旁门左道，妖孽之音，也敢出来惑乱人心！”说着，盘膝坐下，放琴于腿上，弹起一段激昂奋厉的曲子。瞬时，琴弦上燃起烈火，随着郭楚望疾风狂雨的挑拨弹奏，一团团火焰四处飞溅，打在众蜈蚣身上，顿时吱吱惨叫，灰飞烟灭。众人见状，慌忙跑到郭楚望身后盘膝坐下。
　　阿曲蓉见她的蜈蚣们一个个化为齑粉，不由恼羞成怒，口中念念有词，霍的一声，就跳下四个鬼面彪形大汉，他们面前各顿着一面长筒大鼓，各自面对一个方向，提起大锤敲打起很有节奏的狂暴鼓声，一时如雷如海啸，电光闪闪，众人觉得心都要震爆了。阿曲蓉披头散发，活像一个女鬼，不知从何处拿来一个像古筝似的琴来，弹起了诡异阴狠的乐曲。如果说大汉们的鼓声像雷鸣，那么阿曲蓉的琴声就像一道道霹雳。
　　郭楚望不慌不忙，弹起了一段悠扬静谧的曲子。琴声空灵如禅，如柔和的清风，似青翠的莲荷，起初完全被阿曲蓉的魔音盖过，渐渐响透出来，如一把把锥子从西瓜的内部刺出来！嘣的几声，四个大汉的鼓炸成粉碎，他们也如狂风卷去的纸片一样消失了，阿曲蓉惨叫一声从高台上摔了下来。郭楚望领着众人走出了大殿。
　　青山睁开眼的时候，发觉他还坐在回雁峰的山顶上，郭楚望的几个朋友如梦方醒，惊讶不已。他的老师气定神闲地端坐在高石上，对面的阿曲蓉已从岩石上跌在地上，脸色煞白，浑身震颤不已。
　　“青山，快扶老琴师起来！”郭楚望道。
　　青山连忙起身去扶，阿曲蓉满脸羞愧，一把将青山推开，扶着岩石爬了起来，恼怒地对郭楚望道：“郭沔！你果然名不虚传！今日败于你手，算是领教了你们中原的琴艺了！但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你要知道琴道根本救不了你们朽木般的宋朝，你们迟早要被蒙古吞并！郭沔，咱们后会有期！”说着，背起魔琴一拐一瘸地走下山去了。
　　“师父，这阿曲蓉弹的是什么鬼琴？她将我们引入幻境，又摇铃又敲鼓的，到底是什么妖法魔音？”众人望着阿曲蓉女巫般背影，青山问道。
　　“此人是北方金国人，他们女真族崇信巫教，她刚才那些乐器都是萨满教里面的。如此旁门左道，心术不正，岂能进入琴道？青山，记住，琴道的根本心诀就是‘常养浩然之气’。”
　　多年后，那场金宋琴艺比试的场景常常萦绕在青山脑海里。郭楚望的琴艺的全面展示只让他高山仰止，他深深为老师精深的艺术修养所震撼，并暗暗立志要继郭楚望的绝学，光大琴道。
　　
　　
　　8.
　　
　　潇湘的水云啊，你把九嶷山遮住了，你把我北望中原的眼遮住了！你是那么的浓厚而飘渺，你是那么的阴郁又诡谲！我的琴声穿不透你，我的目光看不透你，你长久地笼罩着这山、这水！
　　老师身心越来越疲惫衰弱了。他每次泛舟于湘江，常常呆望着那锁住九嶷山的云雾，一脸忧郁，默默无语。青山知道大师在和天地风云对话，在听它们的言语。
　　老人开始创作了新的琴曲了。他常常去泛舟，仰望天空中的云彩，眺望山川，一个人形容枯槁地独自在江边游走，就像屈原。有时弯腰对一个花瓣里的蝴蝶喃喃低语，有时带着青山和一帮小孩子在青草丛中奔跑，放风筝，采蘑菇，刨野菜，像小孩似的哈哈大笑，有时他和他的朋友痛饮狂歌，酒酣耳热之际免不了大声朗诵李白的《将近酒》，有时通宵坐在书房里将很多书丢得满地都是，有时端坐在琴前一动不动，瞑目存想。
　　老人的手放在弦上了。那是一个黄昏。小舟在湘江中静静地流淌，两岸不时传来鹧鸪、斑鸠的叫声，阴郁的云雾飘荡在九嶷山上空，江水深绿哗哗响着，像一条巨大的布。
　　琴声响起，侍立在旁边的青山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倾听大师的琴声。九嶷山似乎轻轻摇摆起来，归巢的鸟群徘徊在他们头顶，水起了，风生了，云雾慢慢翻滚起来，从高空中传来大鹏鸟的哀唳，从大地深处传来轰隆的蛮雷，小草们舒展着他们纤细的腰身，大树们伸展着枝脉，绿叶发出银铃似的声响，云雾开始旋转，上升，狂舞起来，终于石破天惊，一股浩大的萧杀之气从琴弦上迸出，劲射苍穹，无坚不摧……汗毛蕡张，一种伟大的美撞击着心灵。
　　就是在这个黄昏，在青山17岁的时候，他亲身体验了大师当时创作《潇湘水云》的壮美情景。
　　“青山，陆放翁曾对他儿子说‘汝果要学诗，功夫在诗外’，你要学好古琴，同样是此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要学的还有很多。记住！——‘惟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成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青山，我去之后，我的琴谱全传于你妥善保管，不可与贪婪龌龊之人！你要光大琴道，趁年轻力壮出去为国家效力，为大雅正音。”
　　老人病逝在一个深秋的季节。回雁峰下，青山和舅父安葬了大师。
　　青山十八岁，在舅父鼓励下去临安应考朝廷举办的宫庭乐师大试。不用说，他以娴熟、高超的琴艺征服了所有的考官，京城内外一时名声大噪。他在宫里一待就是数年，被黄椿树害进狱里时他的慈爱的舅父、舅母患病相继离世。他出狱后回了一次家，可舅父早已不在了，他的家有一个表兄守着祖业，其他的那些表兄弟纷纷除外谋生。他们好像都是些梦中的过客。没有了舅父，没有了老师，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他决定四处飘泊，他想把每一个地方都当成家。
　　
　　两边的山水在慢慢后退。恶狼的哀嚎声，孤雁的悲鸣声，农夫的痛哭声，阁楼上的欢笑歌舞声，大群逃荒的背影，疾驰而过的大宋军队，道旁的枯骨，一摊摊鲜血，干裂荒芜的留茬地，强盗，春游的达官贵妇，跪在十字街口卖身葬亲人的小姑娘，城墙上一张张画满彪悍狰狞的头像，一片片随风而散去的白纸钱，向他投来媚笑的娼妓的眼神……他就这样不停地走，不停地走。
　　离开宫廷乐府走出牢狱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了，他曾发誓要写一首惊天地泣鬼神的琴曲，可是现在还一个音符都写不出来，得到的只是满腹的国衰民敝的种种惨情和上层官僚醉生梦死的贪安场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杜甫如果一生不颠沛流离，如何写得出那些光照千秋的诗？苏东坡身陷囹圄被贬黄州，幽游赤壁写出了千古奇文《赤壁赋》，他的恩师郭老先生一生浪迹江湖饱尝悲辛才创作出《潇湘水云》、《泛沧浪》这些传世名曲，那他也要效仿这些前贤想用苦行来磨砺灵魂，创作大雅之乐。所以他选择漂泊。
　　但在路上的艰辛令他厌倦了，他身心疲惫，撕了无数自己创作的乐谱，几次想把他的爱琴付之一炬，酗酒，各种方法用尽后，他还是写不出一段像样的琴曲，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想起自己的琴曲在黄椿树三人的魔琴曲前不堪一击，更是恼羞成怒，痛苦不堪。
　　“老师，您走了，可学生并没有能光大的您的琴道，愧对您的苦心栽培啊！”坐在荒店里的漂泊琴师想到这里，想到危亡的大宋，终于由小斟小酌升级成狂饮猛喝，欲哭无泪、酩酊大醉的时候，窗外的雨停了。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他走出旅店，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