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潇湘水云 5小节

　　5.
　　
　　正式收为郭楚望弟子的头两个月里，郭楚望只是教他认识音律，怎样打谱，对古琴的结构，介绍古琴的流派，从古至今的古琴历史和历代名家。课外，依旧以学习经史，练字为主。
　　第三个月的某天晚上，熟睡的小青山从朦胧中醒来，窗外飘荡着悠扬、美妙的琴音。终于听见郭楚望弹琴了，青山一阵兴奋，爬起来轻轻推开窗，只见月光如水，一地皎洁，郭楚望盘膝端坐在凉箪上，前方摆一条琴案，案上放着古琴。郭楚望双手似与琴弦合而为一，瞑目悠然，沉醉其中。琴音忽时激昂如滔滔江水，忽时如见巍峨高山，跌宕起伏，摇曳多姿，伴着隐隐流淌的湘江水，伴着几声倦鸟的鸣叫和夏蝉的歌唱，合奏出一曲妙曼空灵的乐音。青山听得入迷，霎时他觉得天地万物仿佛活了，星星似在歌唱，远处黝黑的群山手舞足蹈起来，一曲落音，栖息在树上的鸟惊飞而起，一片扑腾之声回荡在夜空里，它们似要追寻那些逝去的音符。
　　在童心的视域里，他把古琴幻想成一匹会飞的白马，总是觉得有一天它一定会变成马，驮着他飞奔在山川之上，白云之间，许多小鸟跟随着他，昆山的凤凰为他鸣叫，东海里的蛟龙舞蹈，他就飞上云霄，躺着软绵绵的云朵上，许多仙女、仙童拿着箜篌、琵琶、玉箫种种乐器来和他合乐。他还看见了他的母亲，他投在母亲的怀抱里甜甜地睡去……
　　第四个月，秋天来临的时候，郭楚望开始正式教授古琴。时间一般在深夜或黎明。
　　他最记得那个难忘的夜晚。是那个夜晚，那片松树林中的墓地，郭楚望教他如何让心灵不受外界的干扰，将身心融进琴音的体会。
　　月光照着回雁峰，宛如披上一件灰白的衣裳。树影憧憧，夜虫欢鸣，树枝一阵窸窣，小青山惊慌起来，郭楚望告诉他这是松鼠。郭楚望领着他来到半山腰一块墓地。青山环顾四周大约有十多座坟墓，山风吹过，心里发毛，那一座座蓬草丛生的坟墓似乎飘起几个影子。
　　“有鬼！”青山指着惊叫起来。
　　郭楚望笑道：“青山那是树枝在摇晃。你知道为师为何带你来这里学琴吗？”
　　小青山迷惑地摇摇头。
　　“青山，此地正是练琴的好地方。”郭楚望领着小青山在坟地中央的一块空地上放下蒲团席地坐下，取出古琴，让他习弹。青山因为有师父在旁，极力克制住害怕，抖抖索索地弹了起来。平时一首简单的音律练习琴曲也弹得磕磕巴巴，不成曲调，郭楚望忽然皱眉发火了：“你这小子，怎么平时很熟悉的曲子也弹成这样？为师罚你在这里弹一夜，明早我来看你！弹不好不许下山！”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青山可急坏了，又不敢起来，大叫道：“师父，你老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我害怕啊！”
　　“弹不好不许下山，为师明早来看你！”郭楚望严肃地说道，甩袖走出坟地向山下走去。
　　九岁的小孩如何敢独自待在坟地？师父一走，他满腹委屈，心中又是害怕，埋怨郭楚望教之过严。
　　先生为何发这么大的火？干嘛要带来这个鬼地方练琴？他一时也想不通。哎呀，这个地方多可怕！那些荒坟堆里要是飘出一个鬼来怎么办？一阵风吹过，他浑身发毛了。以前，舅舅给他讲的那些鬼故事一个个从心中钻出来。
　　树林发出哗啦的声响，一只老鸦在呱呱地叫着，又一阵风吹来，荒草中坟上冒起了绿烟，几个披头散发的鬼钻了出来。他连忙闭上了眼，心跳如鼓，屏住呼吸，一种想哭的感觉升到喉咙间。快跑吧！双脚却如软泥一般。喊师父回来，但怕惊动了那些鬼。他想起他舅舅告诉他，鬼最爱吃人心，连忙用手捂在心口，手掌上感到一颗激烈跳动的心。我要是哭起来，让师父看见，一定说我是脓包不是学琴的材料，那该怎么办？
　　不行啊，我不能哭，舅父还说过鬼不会随便害人的，我不能怕！我要弹琴，一直坚持到天明！他深吸了口气，双手摸索到弦上。
　　弹吧，就一声！弹！第一个音过后，他的琴声随着山风飘远了，仿佛飘到的某棵树上挂着。除了低吟的山风，除了几声鸦鸣和蝉叫，还有哗啦啦的树林，隐隐的湘江水声，再无它物。——那些鬼没有叫！可能他们被我的琴声震住了！再吸一口气，再弹！第二声过后，他感到恐惧在后退了！我一定练好师父规定的琴曲！于是，再吸一口气吧，摸索猜想着琴弦的那些隐蔽的把位，第三声、第四声，磕磕绊绊的，像稀稀落落的雨，慢慢连续起来，再加一点节奏，心情发松些，哦，注意指上的力度，注意音符之间的连贯，注意要登山了，要下坡了，哦，琴在唱呀，听，它唱得多好听！——哦，鬼呢？
　　睁开眼，先看下我的弦上有没有站着几只鬼？琴面上呢？面前的草上呢？那几座坟上呢？树上呢？没有。只有蝉的鸣叫，只有哗哗的林子，只有黝黑而沉默的山脊，只有皎洁的月儿，只有那一颗颗一闪一闪的星星！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弹得那么好听，虽然他的稚嫩的手指头疼得要命。琴真的会唱歌！他仰望着星空，仿佛听到它们也在歌唱。——哦，鬼呢？没有鬼，它们或许听着我的琴声钻进去睡觉了。
　　哦，师父说这是个弹琴的好地方，还真是的。
　　他专心弹琴的时候，郭楚望藏在不远处的树林里凝神听着，微微点点头。
　　“孺子可教！”
　　
　　
　　6.
　　
　　弹不上几天，他的手指就像针刺一般，火辣辣的。郭楚望纠正他的弹琴指法，告诉他这是古琴在考验他有没有恒心和毅力了，苦，常常是一种良药。他有时弹得要掉生眼泪，偷偷望望躺在窗外午睡的先生——先生一言不发。
　　冬天来了。他对指法有了初步了解，郭楚望给他上入门课了。不知为什么，这个学生老是弹不好一首曲子，他先前的沾沾自喜变得沮丧起来，他恨他的手指为什么不听他的话，它们一个个像树棍一样又直又呆。他还对琴弦有意见，认为它们总是躲着他的手指。两个月下来，那些基础练习曲还是弹不好，听上去简直比老鸦叫还难听。他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到郭楚望书房说了自己的笨拙，他觉得自己弹不好琴，以前的自我感觉可能是误解，他甚至想说他想回舅舅家去了，但他不敢说，因为他打心里还是爱琴。
　　“先回去几天，不让你回家，长久让你一个小孩子待在这里肯定不习惯的。回去想想这首琴曲该怎么弹，背背师父教你的那些指法和琴谱，就当放几天假吧。刚好后天你舅舅要来看你。”郭楚望说。
　　“我还能再来这里跟您学琴吗？”
　　“你回去想好了再来。”
　　他垂头丧气地跟他舅舅回去了。整天闷闷不乐。秦江给他讲了个故事。
　　春秋时期，郑国的青年师文到琴师师襄那里学琴。结果一学三年，师文笨手拙指，对师襄所教的一个琴曲都弹不成，十分自责。师襄叹了口气，对他说：“你还是回去吧，这样下去一事无成。”师文只好羞愧地离开了师襄回去了。几个月后，师文又回到了师襄的身旁。
　　“你怎么又回来了？”师襄问道，“难道你有所领悟吗？”
　　师文道：“这段时间学生不断反省，是有所得。以前学生弹不成曲调，那不是因为我不会按弦调琴，而是我要弹的是内心真情的流露，是心声，我心中没有所得，就不能表达在弦上，因此我才不敢弹一个音符。现在我心有所得，可以弹琴了。”
　　师襄就让师文弹起琴来。
　　师文一抚琴，树林里就飘起来许多叶子，师襄暗吃一惊，为之一震。这时正值春天，师文却弹起商弦的‘南吕调’，一时金风送爽，树叶飘零，草木凋枯，仿佛秋天来临。接着曲调一改，弹起角弦‘夹钟调’，春风和煦，万物欣欣向荣，树叶绿了，花儿开了，小鸟欢鸣，似乎迎来了春天。师襄沉醉在美丽的春天里时，师文忽然改弹羽弦‘黄钟调’的木音冬声，瞬时朔风呼啸，万物凋零，一点点雪花从天空中落下，落在了师文的头上、弦上，落在师襄的手上，师襄顿时感到一种冬天的寒冷，他被师文的琴艺撼动了。师文又该拨徵弦‘蕤宾调’火音夏声，冰雪立即解冻，炽热的阳光普照，万里无云，师襄被冰雪打湿地身上也冒起来白气。
　　曲音终了，幻象消失，一切又回到了春天。师襄拍手叫绝，为之倾倒，对师文说：“即使师旷所弹的‘清角曲’，邹衍弹的律曲也比不过你！”
　　小青山听完后，高兴起来，对他舅父说：“原来弹琴只有心中有所得就想怎么弹就怎么弹，这样就能弹好。”
　　他舅父哈哈笑了，告诉他不是这样说，心有所得后，还要熟悉音律、节拍。让心中所的与音律、节拍融为一体时，才能做到能随心所欲。师文并没有不学习音律基础，其实他在师襄哪里三年，已经在音律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所以，首先要充分记好谱，背熟指法，才能有进步。
　　他一点百通，在他九岁生日的那天，终于将那首艰深的曲子弹完了。秦江听后，暗暗吃惊：“此子天赋非常！”左邻右舍无不惊诧，小伙伴们对他的天赋非常嫉妒。小青山见夸赞他的人越来越多，就慢慢神气起来。舅父见小青山又有些骄傲了，告诫他学习一定要戒骄戒躁，要怀着一颗虚心上进的心态去学习。他又给小侄子讲了一个故事。
　　春秋时期，薛谭向歌唱大师秦青学唱歌，几年下来，他的歌声嘹亮高亢，挥洒自如，自以为学成了，便向老师告辞。老师点头答应，对他说：“我唱首歌为你辞行吧。”师徒两个喝了一杯酒，秦青便打着拍子唱起了悲歌。歌声越飘越远，震动了整个山谷，许多小鸟离开了林子，野兽们也附和着歌声悲鸣起来。天空中的云凝住不动了，越积越多，好像忧伤的脸。风卷着悲歌渐渐上升，天上的苍鹰和孤鹤不禁也围着林子盘旋，久久不愿离去。薛谭被老师高亢悲壮的歌声强烈地震撼了，他流下来惭愧和激动的泪水，对他老师说：“学生现在才明白什么才是歌声。学生将追随您一生学习唱歌！”
　　小青山听后，获益良多，更加勤奋、踏实练起琴来。
　　三个月后，小青山回到师父身边。
　　“这段时间领悟到了什么吗？”
　　“弟子想到要弹好琴，首先要打好基本功，比如指法，看谱的能力，对琴曲的理解。我舅舅给我讲了师文学琴的故事，弟子有所启发。但像师壤那样随心所欲弹琴的天赋弟子根本不具备，只有认真踏实地练基本功才行。”
　　郭楚望点点头，说：“为师让你整日练基本功就是这个意思。你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其实古琴的基本功除音律知识、指法、琴谱，对曲子的理解之外，还有更多要练习的。比如观察——学会用眼睛，用耳朵去发现美。尤其是耳朵，它是我们弹琴人的重要工具。通过它，我们可以听到山川鸟兽的语言，从它们的语言里获取精华转为琴道之用。”
　　他对山川鸟兽也有语言感到不可理解，郭楚望告诉他能听懂山川鸟兽的语言，现在这个不是他要练习的，还很远，目前要学习的是指法和音律。
　　除了弹琴，郭楚望还严格教授青山经史子集，闲暇时常带着他去回雁峰附近的山里采药、砍柴，教他认识各种各样的植物名，教他懂得欣赏大自然的美。他们往往早晨太阳出来的时候就登上了山顶，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舒展四肢锻炼身体。这个时候，郭楚望又教青山开嗓唱歌，小青山咿咿啦啦的嗓音回荡在晨雾笼罩的山岭里，几只鸟儿惊飞起来，师徒两个哈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