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潇湘水云 4小节

　　4.
　　
　　美丽的秋天又来了，驿道两旁舞动着金黄的麦浪，落叶纷飞，鸟儿欢鸣。青山和舅父坐在马车里，马车在车夫的驱策下顺着驿道向衡山回雁峰进发。青山掀起窗帘看着外面的风景。
　　“青山，想句你背过的唐诗来形容下你看到的景色。不许胡编，答出来舅舅就买你最喜欢吃的葫芦糖给你！”秦江说道。
　　“舅舅，您怎么又来了？老是考我诗啊词的，我是学琴的，学这些有什么好处？反正我不想考状元。”青山调皮地说道。
　　“青山，不是老舅逼你，你要知道，琴、诗本一家，‘不学诗，无以言’，你要学好琴，还得多学诗，了解画，这样才能对你学琴有帮助。不信的话，等我们到郭老先生哪里问一问，他老一定还要考考你诗文会不会呢！到时答不出，你小子可别干瞪着眼望我！——快想！”秦江催促道。
　　小青山想了想，一敲脑袋就说：“‘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句合不合适，舅舅？”
　　秦江哈哈笑了，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早买好的葫芦糖递给侄儿说：“合适，合适，奖你葫芦糖！”
　　“多谢老舅！”车里洋溢着舅侄温馨的笑声。
　　经过三天的行程，秦江领着青山终于来到了回雁峰脚下。
　　浩荡的湘江从回雁峰脚下流过，堤岸上长满疏疏密密的芦苇，铺着芦苇绵绵不绝的细沙，南飞的大雁纷纷停歇下来，嬉戏、饮水，组成一副天然的“平沙落雁”图；江滨处的回雁峰层峦叠嶂，山色秀美，站在氤氤氲氲的云气里，形如伸颈振翅欲飞的大雁，从深岭中隐隐传来古刹的钟声。
　　山脚的林荫里住着几户人家，郭楚望就隐居在这里。在一位樵夫的指引下，他们找到了郭楚望隐居的房屋。这是一个幽静的地方，榆树和柳树掩映下，座落着三间茅屋，屋前围着篱笆，内种着花草，几亩菜地，一条小溪从阡陌间流过。
　　还未到屋前老远就听到儿童的读书声，郭楚望正一字一句教着。原来郭楚望来衡山选定地点后出钱请老农们帮他盖了三间草屋，开垦了几亩菜地，种上了花草，又开了一间宽屋做学堂，召附近村子的孩童入学。郭楚望学识渊博，仁德乐施，很快得到乡亲们的敬重，纷纷把自家的孩子送到他帐下读书。看老人独身一人，无人照顾，长送些米肉来。生活虽然清苦，但远遁尘世，倒也饱享田园幽居之乐。
　　秦江给老人送了些衣服、茶、米、肉，领青山跪在老人面前，要行拜师之礼。
　　郭楚望端坐在客堂上，看着这孩子沉吟良久，问他道：“你果真想学老夫的古琴吗？”
　　青山抱拳道：“学生只想拜学老先生的古琴，请先生收我为徒吧。”
　　秦江打拱道：“我这小侄一心想学先生古琴，望先生收了他吧。”
　　“跟我学琴会很苦，要耐得住寂寞，还有要煮饭、挑水、砍柴，不能回家，这些你都能做到吗？”郭楚望严峻地注视着这个孩子，他知道只有严厉、独到的教学才能培育良才。
　　“回先生，小子这些都能做到。”青山毫无犹豫地说了。
　　“好，起来。”郭楚望扶起孩子，“嘴上说不算，这样吧，你先在老夫这里待上一个月，如果能做到，老夫就收你为徒。”
　　青山笑了。“好的，我一定做到！”
　　秦江不敢多言，只好对郭楚望说：“小侄能侍奉先生是他的福气，还请先生多多教导。学生这就回去，等下月初一再来拜望先生。”
　　郭楚望点头同意，和青山一起送秦江上车。秦江将青山的衣服包袱拿给他，叮嘱他悉心听从先生教导，又拿出一锭银子送给郭楚望做衬金，郭楚望不收，说等正式收他为徒再说。
　　舅舅坐上车走了，青山第一次离家在外与亲人分开，心中一阵难过。但能留在大师身边学琴，他的兴奋劲远远盖过了悲伤。
　　第一天还在睡梦中，青山就被穿戴整齐走进房间的郭楚望叫了起来。呀，天还没亮，还是寅时末呢。
　　“先生这么早就要教我学琴呀？”小青山坐在床上揉着眼睛说。
　　“先帮老夫去打扫学堂，扫完后浇花，干点家务活。”郭楚望严肃地说道。
　　他连忙一轱辘爬起来，穿衣洗脸。郭楚望领着他来到隔壁的学堂，递给他扫帚、簸箕、抹布，对他说：“桌子、竹窗、凳子都要抹干净，地也要扫干净，不许偷懒。”说完袖手走了。
　　小青山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想是等我打扫好学堂就教我弹琴哩！”他兴奋起来，抱着扫帚像写大字似地扫了起来。扫完地，他端了盆清水来抹桌、椅、窗子。半炷香的时间过去了，他把垃圾端出门见郭楚望背着手在阡陌里散步，就说：“先生，我打扫完学堂了。”
　　郭楚望慢悠悠地踱了回来，走进学堂四处检查，忽然指着一个墙角道：“青山，如何此处没扫干净啊？”又指着竹床、竹壁和桌子说：“还有这些也没抹干净！”青山慌忙跑到郭楚望身边，见墙角还有几片树叶和一些泥土，偷偷吐了吐舌。“不行，重新打扫，青山！”郭楚望袖着手又走了。
　　青山努努嘴，又重新干起来。又是半炷香时间，可算把学堂里里外外认真打扫了一遍。郭楚望来检查了一遍，说：“还行。”指着外面的许多花草说：“浇花了。从小溪里打水来浇，一草一木都要浇透，开始吧。”袖手又走了。
　　青山捋起袖子，提着大桶就去溪边打水。此时，东方慢慢白了。他来到溪边，捧起一清水就喝，觉得甘甜清凉。回头见郭楚望的书房亮起了灯，棉纸窗里投影出老先生读书的轮廓。
　　“青山，有没有在浇水了？”郭楚望在屋里问。“开始浇了，先生！”他连忙打了一大桶水就要提起来，谁料桶太沉了，差点把他扯到小溪里，他倒去了大半水才提起桶来，吃力地提到篱笆前的花地里，去厨房拿来了瓢，舀水浇起花来。他发现种着最多的就是菊花、梅花、兰草，少说也有五、六十棵。他想了想凭自己的气力，浇完这些天也大亮了。
　　郭楚望推开窗户读书之余看了看这个提着大桶往来吃力地行走的孩子的背影和浇水的神情，露出一丝微笑。
　　太阳升起的时候，青山终于把篱笆前那些花草浇完水了。他擦擦额头的汗，拖着疲惫的四肢来到郭楚望书房前说花草已经浇好水了。郭楚望走出去看了一遍，告诉他每天早晚都要打扫学堂和浇水。郭楚望让青山歇息一下，自己走进厨房升起灶火熬了两碗白粥唤青山来吃。小孩子忙了一早肚子已经咕咕直叫，稀里哗啦地喝起来。
　　郭楚望边喝着粥边问小青山说：“孩子，你知道什么才是自然的口味吗？”
　　“什么叫自然的口味？”青山不懂地摇摇头，“我只知道糖、鱼肉，我舅舅喝的酒，这些很有味道，甜的，咸的，辣的，这些就是我家常吃的。”
　　“那你现在喝的粥有味道吗？”
　　“淡淡的，有点回甜。”
　　“孩子，真正的味道是淡。它不用加什么佐料，自然就好吃。”
　　青山听得似懂非懂，问道：“先生，那鱼汤怎么那么好喝呢？我平常就最爱喝鱼汤了。”
　　“鱼汤好喝，那是因为加了蒜泥、姜、盐等佐料的缘故，如果不加这些佐料，你就会觉得腥气不好喝；这些加了佐料的味道不会长久地停留在你的舌头上，能长久停留在你舌头上的是那些淡的味道，像这白粥，像小溪里的水，天生就甘甜好喝。所以，那些世上为名利争抢得头破血流的人不能长久，真正能放下名利追寻内心自由的平凡的人才会长久，就像这不加佐料的白粥一样。”
　　青山哦了一声，心想一碗白粥怎么有这些大道理？以前他舅父从来没教过他这些。虽然他有些听不懂，但心里明白白粥有很多时候比鱼汤好喝。他喝着粥碗见郭楚望喝完粥后又加些开水认真地涮碗，最后把碗中剩余的粥汁全喝进口中，才把一个光滑干净的碗放在桌上。青山心想这老先生怎么这样吃法？郭楚望见他一脸迷惑，就说：“孩子，一定不能糟蹋粮食，要惜福。”青山又哦了一声，模仿着郭楚望喝粥的样子舀锅里的开水来涮碗，心想自己以前不知倒了多少剩饭，原来这样不惜福。
　　喝过早粥，来学堂上学的孩子们陆续来了。他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一个个穿着粗布衣服，书包里装着大馍馍，对青山这个新同学很友好。青山看见有这么多的小伙伴，心里高兴极了。晨读开始。郭楚望安排青山坐在最后一排。
　　郭楚望走进课堂的时候，学生们都起来行礼。郭楚望站在案前，捋袖就写了几个大字把它们挂在竹墙上的线上。大家一看，是两个遒劲苍朴的字：“道”和“仁”。
　　老先生捋捋胡须，微笑着问学生们知不知道这两个字。小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读出两个字的音来。小青山默不作声地坐在后面，好奇而茫然地看着这两字，若有所思。
　　郭楚望又问有谁知道这两字的意思。孩子们大多说的都是字面意思，比如“道”就是路，就是方法，“仁”就是爱，就是善良等等。先生叫起小青山，问他知不知道这两个字的含义？
　　“先生，这两个字太深奥了，”小青山怯生生地说，“弟子只知道先生说的这个‘道’并不只是‘路’或者‘方法’的表面意思，‘仁’也不仅仅是‘爱’、‘善良’，这是孔夫子的教导，弟子说不上来。”
　　郭楚望微微点点头，用手指着这两个字对学生们说：“大家今天的书法作业就是写这两个字，不光要写好它，还要不断领悟它，这两个字够你们受用一生。”
　　郭楚望的教学很特别，他坚持以“德育”为本，教导学生研读四书、五经外，还教授一些老子、庄子的思想，他这种“儒、道”合一的方法，很有特点：在儒学里，他一再强调培育五德的重要性，教育学生求仕报国的同时要长怀一颗淡泊名利、超然物外的心，这样才能宠辱不惊，迎难而上；在道学里，他又强调在敬畏自然追求淡泊宁静的时候，要关注国家为国家尽一份力。出世与入世在他眼里没有矛盾。他给学生讲了孔子为推行自己的思想，不畏艰辛周游列国；庄子的妻子死后，庄子没有悲伤还鼓盆而歌；最后讲到司马迁受了宫刑发愤著《史记》，鼓励他们要发愤读书坚守人格。接着他谈到朱熹，他说：“‘博学之，审问之，谨思之，明辨之，笃行之’这是云谷老人教学的顺序。我们读书一定要学以致用，把书中的精义了然于心，常常思考领悟，再把这些道理运用在实际生活中，以它们作为道德、行为的规范。我们读书的意义和价值何在？是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到这里，老人激动了，他把话题转到了金兵攻破东京（今开封）俘虏徽、钦二帝的靖康之耻；讲到秦桧卖国求荣陷害岳飞；讲到大宋向金国称叔称伯，每岁进贡；讲到韩世忠、陆游、辛弃疾，讲到擅权自专的韩侂胄，一直讲到当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艰难国情（蝉指大宋，螳螂指金国，黄雀为大元）。怒斥朝廷里的投降派，愤恨大宋的软弱，以至越说越激动，讲起被金国占去的北方沦陷区的苦难百姓，不禁声音哽咽，久久无语。
　　小孩子们都被郭楚望激愤的演讲震住了，大家尽管好多都听不懂，但都被老师强烈的爱国精神感动了，学堂上的空气凝固了。小青山也被感染了，他脑海里尽是凶残金兵骑着大马，挥舞着刀枪在大宋的国土上杀人放火，难民们四处逃窜……他忽然穿着盔甲率领着大队宋军在战鼓声中向来犯的敌人冲杀而去，金兵纷纷溃退，他挥着剑一路势如破竹，一座座城池插上了大宋的旗帜……
　　郭楚望这才发现今天情绪失控了，见已是中午，就挥挥手放早学。他走出学堂向院中走去，青山跟在后面。为郭楚望做午饭的冯妈妈来了，厨房上升起一屡屡炊烟。
　　“青山，老夫今早讲的你能听懂吗？”郭楚望问。
　　“先生讲的就是要我们记住现在咋们大宋的敌人是金国和大元，要我们长大以后保卫咱大宋。”青山稚嫩地说道。
　　郭楚望摸摸青山的头，说：“对，我们一定要忠于我们的国家，要像岳武穆那样为国家出力，驱除敢于侵犯我们的敌人！”
　　“岳武穆那为什么会被奸臣害死呢？”
　　郭楚望叹了口气。“所以你们长大后一定要做个正直为民的官，帮助朝廷把一切奸臣清除干净，这样我们的大宋才有希望！”
　　放学后让青山休息一下，在傍晚的时候开始打水浇花。对古琴一字不提。青山浇完花，郭楚望早把晚饭做好，吃完饭后让青山去和邻居的小孩玩耍一会。月亮升起的时候，青山上床谁觉了。郭楚望的书房里的灯光透过来，青山在想明天先生肯定会教自己学琴了，带着一身的疲倦和对学琴的兴奋进入了梦乡。
　　先生怎么不见弹琴呢？青山十分纳闷，每天都是浇花、锄草、读书、睡觉，郭楚望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教。青山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孤独地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山脚下，那些来上学的孩子的家都离他很远，有些在山背面，有些在几里外的村子里，没有小伙伴没有嬉闹，除了他们来上学的时候可以玩一下，等他们回家去，他感到孤独极了。整天浇花、锄草、读书，又不敢问郭楚望什么时候教琴，弄得整天闷闷的。但早上太阳省起的时候，看着几只小鸟歇在数上欢快地呢喃，晨曦将湘江的水云染成金红，清爽的风吹拂在脸上，他就开心起来，尽情地欣赏大自然的瑰丽。这时候，郭楚望指着云雾蒸腾的回雁峰，对他说：“青山，你要向我学琴，首先应该热爱这山光水色，听！它们在说话呢！”
　　“它们怎么会说话呢？我怎么听不到？”青山疑惑地望着郭楚望。
　　老人抚着他的头对他说：“你会听到的，你慢慢就听到了。”
　　郭楚望每天都在观察这个可能成为继承他“琴道”的孩子。浇花、锄草，是为了培养他的独立、勤劳，懂得爱护草木；经常让他一个人待着，是培养他具有清静的心性；让他观察山川风云，是让他懂得欣赏它们的美，敬畏、热爱它们，感受自然的伟大。他常常带着孩子登山采药，他教他认识了很多花草植物；星空下，他指着群星告诉它们美丽的名字；他教他如何欣赏诗歌，认识屈原、李白、杜甫、李商隐、韩愈、苏轼、李清照、周邦彦、陆游、辛弃疾等等著名诗人；他给他讲历史故事，告诉他古今兴亡；他每天故意让他看见他读书的样子，言传身教。
　　短短一个月过去了，青山的舅父如期而至。孩子紧张地站在舅父旁边，他在心中嘀咕：究竟郭楚望收不收他学琴？
　　“孩子很听话，能吃苦，老夫很满意。”郭楚望微笑着对他舅父说，“但立志要跟我学琴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成的，需要八年以上，这八年里不能回家不能去考功名也不能娶亲，练琴很苦很寂寞，非一般常人能忍受，需要有艰苦卓绝的学琴大志才能有所成就。如果中途而废，学无所成，不只荒废了光阴，还误了考学求功名。所以请足下考虑好，还有贵甥更要想清楚，坚定学琴的决心，方可在我这里学琴。”
　　秦江问青山说：“青山，这个你可要想好了，不管你要学什么，老舅都答应你。你随老先生在这里学琴就得一切听老先生吩咐，回不了家——不过老舅和你舅母每月都会来看你——要在这里学很长时间，你清楚吗？你要是吃不得这些苦，现在还有时间说，跟我回家去！”
　　小青山看了看他舅父，向郭楚望双膝跪下学着大人的样子坚定地说：“青山想好了，学不成琴就不回家，请先生收我为弟子吧！”说着，磕了三个头。
　　“好，孺子可教！”郭楚望与秦江相视笑了起来。郭楚望接受了秦江每月的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