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潇湘水云 3小节

　　3.
　　
　　飞雪连天，秦江的后院的竹林里，座落着一个草亭。亭里焚着一炉好香，秦江端坐在琴前弹着。小青山红着脸蛋，坐在舅舅的身边，看着舅舅熟练流畅的指法，聆听着优美静雅的琴音。郭楚望瞑目坐在对面的席上，默然不动。张秀才站在一旁。
　　此时，又来一位气宇不凡的文士。
　　秦江见了来客，又惊又喜，与来者施礼，笑道：“文山老弟数年不见，听说你高中后去了吉州（江西）为官，今日是什么风把足下吹来鄙舍？哈哈！”
　　那文士笑道：“秦老兄一别多年，依然风采不减！小弟要回京述职，路过贵地特来探望一下老兄啊。”
　　秦江笑呵呵地对郭楚望和张秀才介绍这位来客：“这位是秦某在京师科考时认识的好友，现是吉州推官文山先生是也。”
　　那文士摆摆手，道：“小弟那敢称先生，某姓文名天祥，吉州庐陵人，宦海一叶，诸位请了。”
　　大家纷纷见了礼。那郭楚望躬身道：“文兄台少即状元及第，文名扬于京师，那时节皇上都称赞‘天降祥瑞’于宋，不想今日得见尊颜。”
　　秦江对文天祥道：“这位是名闻朝野的大琴家郭沔先生！”
　　文天祥上下打量了一下郭楚望，肃然起敬，施礼道：“原来是琴艺高绝的楚望老前辈，晚生慕名久矣，不想今日在此相见，幸甚！幸甚！”又对秦江道：“想不到秦兄府上藏有真龙，看来这次来湖南探访你老兄来得对啊！”
　　大家高高兴兴分宾落座，秦江让青山拜见文天祥。文天祥细细打量了一番小青山，问他道：“长大了想不想为官啊？”
　　小青山撇撇嘴，叉着腰道：“小子不想当官，官有什么好当的，整天顶着一顶大帽子，战战兢兢的，不好玩。”
　　众人一乐，文天祥点点头又问：“那你想做什么呢？”
　　小青山转身指着郭楚望道：“我想当像这位老爷爷似的大琴师！自由自在多好啊。”
　　文天祥摸摸他的头，对秦江道：“小弟看老兄这侄儿前程远大，准有出息。”
　　秦江捋捋须，指着文天祥对青山道：“你这位叔叔满腹经纶，文才出众，你不光向郭老先生学习，还要向你文叔叔多多讨教文章学问才是。”
　　小青山点点头脸一红，学着大人的样，向文天祥深施一礼，道：“还请叔叔多多教导小侄！”说着行了跪拜礼。又向郭楚望行了跪拜礼。两位文星乐圣点点头，对这个懂事的孩子都有意栽培。
　　大家用过茶、点心，都来秦江幽美的后院竹林里闲坐。
　　郭楚望对秦江道：“秦兄台继续先前的弹奏吧。”
　　文天祥将一杯酒饮下，兴致高爽，也说：“秦兄琴艺出众，逢此雅会正好让小弟也领略一番。”
　　秦江哈哈一笑道：“那秦某就先献丑了，还请郭老前辈多多指点！”
　　郭楚望道：“就按平时足下弹奏之曲自自然然演绎即可，不必拘礼。”
　　秦江很紧张，他知道在大师面前班门弄斧，是一种亵渎；但他还是在大师的勉励下诚惶诚恐地弹起了《广陵散》。一曲跌宕起伏、悲壮激昂的古曲落音，小青山首先叫起来：“舅父弹得真好听！”张秀才也禁不住拍掌称好。秦江一脸惶恐，站起身来对郭楚望施礼说道：“学生粗陋之音，实在有辱老先生了！还请老先生教诲！”
　　郭楚望微微一笑，道：“足下快别如此说。我等都是爱琴之人，互相切磋学习。”
　　“还请老先生指教！”秦江道。文天祥和赵秀才也请郭楚望指点。
　　郭楚望摆摆手，道：“足下刚才所弹《广陵散》，只弹出其音，未弹出其情。琴者，心也。照谱而弹，熟练无碍，这是初学步；能将曲中情、景呼之欲出若在眼前，挥洒自如，这是中境界；能以琴之心为心，顺琴而弹，与琴合一，吸收天籁之音，飞禽走兽之音，花木江河之音为我所用，不知我弹琴还是琴弹我，这是高境界；能不弹而弹，吐纳天地浩然之气，天、地、琴、人相融，超然物外，顿悟人生，这是琴道之化境。可惜尘世多艰，难有几人能臻达这个境界。”
　　秦江众人如醍醐灌顶，连连称是。
　　郭楚望问秦江道：“足下喜弹《广陵散》，可知此曲缘由吗？”
　　小青山对刚才郭楚望的精湛的琴道讲解听得一头雾水，见郭楚望问及《广陵散》缘由，以前舅父给他讲过《广陵散》的故事，就迫不及待地说：“先生，我知道。”
　　大家都笑了，郭楚望慈爱地望着这个聪颖可爱的孩子，道：“好啊，老夫洗耳恭听。”
　　小青山应了一声，站起来背着手像背书似的说道：“昔日战国时候，韩国国君十分残暴。有一个姓聂的铁匠为他铸剑，结果违了韩王下达的期限而被斩首。铁匠有一个儿子叫聂政，他发誓要为父报仇，打听得到韩王喜欢听琴，为了有机会接近韩王，他去深山拜高人苦练琴十年，后来终于学成了。为了进城，他吞食火炭使自己的喉咙变哑，用石头砸掉牙齿，把漆涂在脸上，通过这些乔装改变后，没一个认得出他。他进城后很快凭高超的琴艺名震韩国。韩王知道后，就把他召进宫里做琴师。一次宴会上，他借弹琴的机会，抽出袖中短剑杀了韩王。他自己也割下自己的耳朵、嘴、脸皮自刎而死。人们为了纪念他反抗暴君为父报仇，就写了这首琴曲。”说完，问郭楚望道：“我说的对不对，先生？”
　　“讲得好，很对。”郭楚望欣喜地对秦江说：“令侄聪颖非常，定是足下教侄有方。”
　　秦江笑说：“此子天生喜爱古琴，学生弹时他常站一边静静聆听，无人时一个人跑到书房来弹。”
　　郭楚望微笑着点点头，又问小青山道：“那你知不知道嵇康弹《广陵散》的故事？”
　　小青山摇摇头，不好意思地望着他舅父，秦江忙对他说：“还不快向老先生请教！”小青山学着他舅父的样子对郭楚望稚拙地施礼道：“请先生教我！”
　　大家又笑了。
　　郭楚望捋捋胡须说道：“嵇康者，三国魏末之人也。传说他有一年独自游览天台山，寻访仙道。来到女巫之墓，见天色已晚就宿在墓旁的房子里。晚上，清风明月，星光灿烂。忽然之间，从山谷中传来幽雅美妙的琴音，嵇康十分好奇，就循声找去。来到一间茅舍前，宁神静听良久。这时，门开了走出一个清丽的女子，邀请嵇康进屋。他们谈得很融洽，那女子见嵇康大才，就传了《广陵散》琴曲给嵇康。嵇康问：此曲何人所作？女子说：是广陵子所作。昔日广陵子曾经跟随聂政在山中学琴，故得聂政所传。嵇康得到琴谱后，十分珍爱，不轻易示人。
　　嵇康为人嫉恶如仇，放荡不羁，憎恶官场污浊不想做官，他一个人归隐山林。写诗作文与阮籍等隐士交往，号称‘竹林七贤’之一。不愿为晋文帝做官，得罪了很多小人，惹怒了朝廷，被处以‘乱政’之罪斩首。临刑时，三千太学生为他求情免死，朝廷不允。嵇康面不改色，要了一把古琴，于是慷慨抚琴，风云为之变色，三千太学生、许多百姓无不被其琴感染而泣。曲终时，他悲愤地对三千太学生说：‘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死后，此曲一直在民间流传，幸得保存至今。”
　　小青山听完了这个动听的故事十分高兴，秦江施礼道：“那请问老先生如何理解此《广陵散》？”
　　郭楚望道：“此曲共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部分。悲壮慷慨，激昂跌宕，实为琴曲中之英雄也。表达出一种宁死刀下，也不屈膝于权贵小人的悲愤之情。历代琴家主张琴音要雅和中正，反对偏激之音，郭某不以为然。嵇康著有《声无哀乐论》，他就提出音乐应反映内心之境，不能一味追求违心的雅和中正之音。此正是‘琴者，心也。’当今宋室江山危急之际，上至朝廷下至民间，无处不是一片太平靡靡之音、歌功颂德之声，如此则国之魂魄丧矣！我等小民虽不能上阵杀敌报国，但也能大宋江山尽一份心力。天道在变，琴道亦变。唐白乐天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理用在琴上，也是琴道之旨。我等琴师应多弹、写一些唤醒咱大宋国魂的声乐来，针砭时弊，振兴大宋，不为蛮夷为吞！”
　　“老先生高论！忧国忧民，忠义之心，尽在琴道里！学生等感佩莫名，深深受教了！”文天祥道。大家颇受感染，对郭楚望倍加敬重。
　　郭楚望微微摇头道：“可惜老朽这把年纪还能做何事？以前只知为赋新词强说愁，荒废光阴，而今才初悟琴道，已是迟了！”指着小青山对他二人笑道：“吾等振兴大宋之望当在此辈耳！”
　　于是众人请郭楚望弹《广陵散》，一睹大师风采。
　　似乎整个世界只留下淅淅飞雪落地的声音，琴弦一碰到郭楚望的手指顿时活了。青山学着舅父的样子闭上了眼睛，用心聆听大师的音符。在他心目中，聂政、嵇康就是英雄。他们不畏强暴，敢于反抗。他热爱这两个故事。他企图用稚嫩、天真的想象之笔在大师的音符激发下，画出他们的形象。
　　是的，聂政有一双愤怒、仇恨的眼神，但它深深埋在心中。他的头发应该是凌乱的，络腮胡，皮肤黝黑，宽阔的胸膛，健壮有力的双臂。他应该坐在深山的松林中，端坐在一株松下苦练古琴。秋雨洒落，一滴滴晶亮的雨点落在琴弦上，琴弦震碎雨点，琴音被雨点洗亮，合着风合着雨合着归鸟的鸣叫和雷鸣，在孤寂的山谷里旋转！飞升！扩散！他周围的松树也低下了头，树上的鸟一动不动在听！听！天空的云沉沉压来，在琴音的激荡下开始分散，像雪花一样飞舞！老虎和苍狼像猫一样安静地俯在地上接受琴音的抚摸！他的眼里喷薄出愤怒，他的琴弦腾地窜起了烈火！这是复仇之音！这是反抗之琴！
　　哦，嵇康披着长发，双手戴着枷锁，在士兵的监押下走上刑台。刑场上挤满了太学生和百姓，监斩官得意地坐在高处。无数眼睛里，闪烁着义愤、疑惑、同情、迷茫、不解……无数张嘴在喊，在叹息，在为之怒吼，在缄默，在笑，在悲哀……“嵇康，你死到临头还有何话说？”监斩官问他。“我只想最后一次弹琴。”嵇康淡淡地说。琴，放在他面前。他端坐在琴前，如入无人之境。琴音像落花似秋叶如风啸，晴朗的天空昏暗了，一股股强劲的寒风吹向邢台，人们左推右倾，监斩官和士兵们咪着双眼，大惊失色。《广陵散》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人群还沉醉在琴乐里，很多太学生和善良的老百姓哭了。嵇康头一扬，将琴甩开，仰天大叫：“《广陵散》从此绝矣！”声如裂帛，昏暗的天空里划过一个血红的霹雳！
　　大师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雪停了，竹林里静极了。
　　
　　青山对舅父说在大师的琴音中所想象到的那些情景——尽管他表达能力还很稚拙，但大体还是把“看”到的画面描绘出来了。舅父十分欣喜地拍了下他的头，发现他的侄子有极其敏锐的音乐鉴赏天赋，远超过自己这个弹琴多年的狂热分子。他看到了希望，他想把自己不能达到的希望寄托在侄子身上。
　　“说实话，你小子长大后最想做什么？”舅父问。
　　“我想做大琴家，像嵇康，像郭老先生那样的大琴家！”小青山顺口就说，那样的斩钉截铁。
　　秦江领着侄儿来到书房，郭楚望正坐在炕上看书。
　　“郭伯伯，小子想跟您学琴，请收我为徒吧！”小青山跪了下去。秦江躬身施礼道：“郭老先生，晚辈这小侄一心想学古琴，想拜老先生为师，不知尊意如何？”
　　这些年想拜郭楚望为师的人不计其数，多少达官贵胄出高价聘请郭楚望在家做琴师，他都一一拒绝。他奉行的正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用清苦洁白的生命来谱写琴曲。“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的壮游岁月渐行渐远，身体一天天衰老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他开始思索他的琴谱和琴道的传承的问题。
　　他想寻找一个洁白的、不为尘世污染的孩子继承他的琴道。这个孩子必须具备很高的音乐天赋和仁爱、坚毅的品德。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很显然，跪在眼前的这个聪颖的孩子很符合要求。只是，还要对他学琴的决心和毅力进行考验。
　　
　　大家聚在一起或论时事或论诗文，度过了很美好的几天。小青山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向郭楚望和文天祥讨教音律和诗文，多有进益。
　　雪停了，郭楚望和文天祥要走了。
　　文天祥临行对秦江道：“目下国事日艰，北元觊觎，我回京师述职后不知又为朝廷调去何处，总之，我们这些主战派为那些奸小所不容，好似无根飘絮，与老兄此一别不知何年再见！”
　　秦江道：“贤弟风华正茂，这一腔热血和锦绣文章正是献给国家的时候，快别悲观，祝贤弟一路顺风，多为咱大宋增光添彩！”
　　青山仰头问文天祥：“叔叔教我的诗文还没完呢，什么时候再来教我啊？”
　　文天祥摸摸青山的头和脸，笑道：“其实你舅舅学问也很好，你跟他学习也很好啊，记住修身修德，打好基础，以后才能成才。”
　　青山点点头。
　　文天祥又与郭楚望众人相别，翻身上马领着随从而去。
　　郭楚望告诉小青山如果真想学琴，半年后就来衡山回雁峰山脚下找他。
　　秦江要顾马车送老人上路，老人拒绝了。秦江领着小青山和众相邻将老人送出很远。
　　小青山看着郭楚望踏着乱琼碎玉走远了，为不能马上拜师学琴难过了好几天。小青山期盼着时光过快些，最好是明天就是半年后，于是他整天嘟着嘴，不读书不写字，跑出去和村里的小伙伴打雪仗，想用这种方式埋怨他舅父为什么留不住郭楚望，为什么没说成郭楚望收他做徒弟。舅父给他讲了个“圯桥三进履”的故事，说汉张良为学到真才学，对黄石公三次丢鞋于地令其拾来的行为毫无怨言，都勤恳地将鞋捡起送还黄师公，黄石公见他是求道诚恳这才传了他兵法。小青山的心情这才平静下来，在舅父的指导下恢复读书习字，等待拜师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