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李海龙一直都在寻找弟弟李海林，却不知他们与三河湾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让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起。
　　在三河湾，李海龙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的残暴行径，自己也差一点命丧于狼犬之口。所幸他与工友们得到了王德泰将军所率领的抗联队伍的搭救，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和工友们跟随着抗联队伍，一路来到距离三河湾十几公里远的炮台山。这是一条东西纵深的狭长山谷，幽深而隐秘，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地。抗联第二军军长王德泰将军在这里建立起抗日游击根据地，还是很有其战略眼光的。这里地理位置独特，与东面的汪清抗日根据地，西面的安图车场子抗日根据地形成互为掎角之势。并且这里山高林密，山重水复，林海茫茫，是可以利用的最有效武器，让抗联战士们如鱼得水，依靠这样的天然优势，打击日寇的嚣张气焰。
　　李海龙加入抗联队伍不久，便参加了大大小小的战斗十几次，因为他作战勇敢，很快便被提拔任命为机枪排的排长。炮台山抗日根据地的建立，像一把钢刀插在日寇的心窝里，这面抗日大旗树立起来，也唤醒和激励了东北全境的抗日热潮，也让更多的人，投身到抗日队伍中来。这块红色根据地的存在，无疑是日寇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他们寝食难安，睡不安枕。在一九三六年的夏天，日寇纠集一千多人，对根据地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一连激战数日，抗联队伍给予日寇沉重的打击。为了保住革命的有生力量，不与敌人硬拼，根据地需要安全转移。李海龙所在在机枪排，便担负起掩护的任务。在炮台山的天然屏障熊芝岭上，他们依靠地理优势，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疯狂进攻。为根据地的成功转移，争取宝贵的时间，他们顽强地坚守阵地，宁死不退，战斗到最后一刻，他们最后弹尽粮绝，与冲上来的敌人展开了殊死搏斗。
　　李海龙抡起机枪，狠狠地砸在一个鬼子的头上。又一个鬼子冲上来，端着刺刀直刺过来，他一闪身让过，顺势抱住敌人，扭打在一起。两个人翻滚在地，并一起滚下了山崖••••••
　　当李海龙醒来，四周黑暗，有一点点明亮从一边的洞口透入，才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他想动弹一下，巨大的疼痛袭来，让他又昏厥过去。他再次醒来时，闻到了一股松明子的油脂气息。一支燃烧的松明子，悬挂在洞壁上，让他看清了山洞里的情况。身边不远有一张小木桌，上面有个水瓢，和两只碗，木桌旁有个水桶。立在旁边的两支三八大盖，刺刀在松明的照耀下闪着光。
　　他想起自己和鬼子搏斗的情景，还记得滚下山崖的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着，只是不知道战友们怎么样，是不是都已经平安转移了。他想动一下，可是伤痛让他忍不住叫了一声。
　　这一声呻吟也把救他的那个人吸引过来。那是一位身着白色衣裙的朝鲜族妇女，娴静端庄，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清澈明亮。微弱亮光映红了女人的团形脸雪一样白，像是涂了一层油脂。映着混红的光，一缕乌黑的头发垂散在脸上，却没有掩盖住女人的美丽。
　　“啊依咕①”那女人惊叫一声，来到他的身边。她麻利地端来一碗米粥，送到他的嘴边，清香四溢，一下子勾起了他的味觉，同时也搅动着肠胃使劲地蠕动起来。他想说句谢谢的话，却觉得张不开嘴，疼痛让他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忙示意他不要动，一双眼睛流露出疼惜的神色，她拿着一柄小勺，把粥一点点地喂给他。甜蜜的粥香像电流一样穿动着全身的脉络，让他备受感动。他的眼里流淌出眼泪来，这个铁打的硬汉，在此刻被一片温暖所感动。
　　大嫂来看他，都是晚上来，当然是害怕让人知道她的行踪。她的汉语不是很好，却不影响他们的交流。她叫顺姬，是山岭下这个村庄里的人。
　　熊芝岭上激烈的枪炮声，震动山野，周边的乡民都远远地观看，没有谁敢上前驻足。顺姬却不是这样，她的心永远都支持抗联，希望有一天能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顺姬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而她的丈夫却在孩子出生不久，被小鬼子强拉去做民夫时，因反抗被刺刀捅死。
　　原本太太平平的日子，一下子被打乱，生活的重担都压在她的身上。她痛不欲生，真的不想活了，随着丈夫而去，可是这个年幼的孩子能扔给谁呢？这个将要坍塌的家，只能由她一个人苦苦支撑着，她从心里无比痛恨这些日本鬼子，这天，熊芝岭上传来的枪炮声，让她心情万分紧张，说不清的心理，让她七上八下。别人往后腿，她却走上前，果然让她看见了从山顶滚下来的李海龙。
　　她不敢把李海龙背回家，怕的是人多眼杂，一旦消息透露出去，会招来横祸，不但没有救到他，反而害了他。她想起离此不远有个天然的石洞，可以藏身，先把他安置到那里再说。一个壮实的大男人，要一个女人来背，真的勉为其难。尽管她常年在田间劳动，什么苦累都尝遍了，锻炼出了一个坚强的体魄，可摆弄这样一个重男人，还是让她费了不少力气。
　　石洞在半山腰，把他背进石洞，几乎消耗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这个男人好重啊！她歇了歇，便赶紧回家去取应用的物品。李海龙从山顶滚落下来，一身的伤损，特别是左腿，已经明显骨折，需要接骨药才能治好。
　　她是山里人，之前的丈夫家就有相关的跌打损伤的药方，只要去上山按方采药，就可以医好他的腿伤。药方分两种，分内服和外敷，煎药可以在家里进行，不好办的是孩子，单独放到家里吧，怕出什么事情，正在满炕爬的孩子，什么事情都会发生，只能带在身边，又怕哭闹，无意间暴露了位置，每一次出行都让她提心吊胆，孩子发出一点声音，都让她心惊肉跳。
　　李海龙昏迷了两天之后，终于醒来，他的体质好，除了左腿伤严重一些，别的伤损还差一些，不至于要命，慢慢去调理，就会好的。只是，这样的调理机会，是不容易得到的，而且，更大的威胁也在一步步地走来。
　　这里刚刚打了一场大仗，日本鬼子没有占到任何便宜，抗联根据地是扫荡平了，可是抗联却没有消灭，侵略者岂能罢休？一场报复的行动也随之展开。
　　这一天，顺姬正在家里做饭，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声犬吠，往窗外一看，有一队人马越过门前，这些人有穿着黄皮的日本人，还有穿着黑皮的伪警察。他们挨门挨户地搜查，寻找受伤的抗联战士。他们不但搜查村子，还有一队人，沿着山边，向山里搜索着。
　　顺姬不禁紧张起来，那个洞口不是很隐蔽，一旦搜到那里，就一定会发现。来不及多想，顺姬忙从窗户跳出，从庄稼地里钻出去，一路跑到了山上。这时，搜山的鬼子眼看就要搜到藏身的山洞，顺姬顾不得许多，忙现身山路上。她的身影很快吸引了鬼子的注意力，很快，搜山的队伍被吸引去，山洞安全了，没有被发现，只是顺姬没有跑出去多远，就落入鬼子的魔掌。鬼子们兽性大发，把她百般蹂躏，最后，用刺刀挑死来泄愤。
　　李海龙藏身山洞里，已经感觉到了搜山的动静，他支撑着，摸起枪，准备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他正准备报着必死的决心，大干一场的时候，搜山却停止了。过了许久，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他慢慢从山洞里出来，远远地看见鬼子们编成队，顺着大路离开，他才放下了一颗心。
　　他在洞里待了一夜，不见顺姬的影子，一早晨便一步步挪了出来。他听见乌鸦的聒噪声，此时是夏天，怎么还会有乌鸦聚堆呢？这些年在东北，他多多少少学会了一些山林的知识，比如，乌鸦聚堆叫，一定有中套的野物。他心存疑虑，慢慢向乌鸦叫的方向走去。
　　他看见了被乌鸦鵮食的东西，哪里是什么野物啊，分明是顺姬的尸体。她的内脏地被挂在树枝上，一颗鲜红的心虽然冷却，却依旧让人触目惊心。李海龙差一点晕厥过去，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出来••••••
　　他埋葬了顺姬，又去村子里寻找她的儿子。这里不能久住，必须马上离开，鬼子随时都会前来扫荡。孩子没娘管，哭声是最凄惨的，李海龙寻着哭声找到了顺姬的家。他寻找到一些粮食带在身边，又把孩子背在身上。原本没有多少重量，却差在这条腿上，就是走又能走多远呢？
　　拄根棍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孩子哭了一阵，依靠在他的背上睡着了。李海龙一路向北走，走了一夜，走进一条山谷里，停下来歇一歇脚。他的腿伤还需要康复，这里非常的隐蔽，也非常的幽静，适合在这里疗伤。
　　他决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便在这里压下一个炝子，住了下来。
　　孩子太小了，该怎么养活是个难题。大人倒是可以，饥一顿饱一顿都能忍，孩子饿不得，一饿就会闹。有一点粮食，也只能由着孩子吃。为了给孩子做粥吃，他把苞米捣成粗碴子，再仔细捣，去了糠皮，变成小碴子，尽量煮得烂乎一些，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给孩子。好在孩子是在艰苦的环境下成长起来，尽管苦一些，都能让他忍受，只要吃饱了，他就不会闹，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李海龙忙忙碌碌，好像很入神。
　　这个孩子的命够苦的，小小的年纪就没有了爹娘，李海龙尽管身体不好，却要铺下一颗心，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去照顾他，想一想他的娘为自己舍命，就没有理由不带着他。
　　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只能将就着给孩子取个名字，李海龙想了想，三河湾是他的出生地，这里是吉林省的东部地区，希望他长大了，不要忘记他的根就在这里，就叫他李东根吧。
　　“东根，东根！”他觉得不错，可以天天都这么叫他，小东根一天天就这样被喊大了，他的腿伤也慢慢地好了，只是因为缺乏正常的医护治疗，一条腿就这么瘸下去，胳肢窝下离不开这条拐杖了。能够走路了，他便不想在这里龌龊一生，还想着去寻找自己的队伍，他还想去打鬼子。自从那次围剿，根据地已经不复存在了，不知道抗联队伍在哪里。他觉得还是往北走，进入黑龙江地界，以前就听说那里有抗联的队伍。
　　确定了行走的方向，他要走了，可是这里的家当却带不走，只能扔在这里。特别是两支三八大盖，带在身边太惹眼，会非常的不方便。尽管心中不舍，还是扔下了。他把两支枪藏进炕洞子里，这里烟熏火燎，不会生锈，不会让枪烂掉，有一天说不定还会回来，再取出来呢。
　　他背上孩子，拄着拐，一路向北走去，尽管慢，他还是满怀信心，总觉得前边有战友在等待着他，整支抗联队伍都在等着他归队呢。想到这些，他浑身都充满力量，走起路来，便特别的有精神。
　　不知道走了多久，风餐露宿，一个村屯一个村屯的走，给孩子要一口吃的，自己囫囵个半饱，就这样他们走到了牡丹江。
　　这时候，一路上已经看不到日本兵了，好像他们突然人间蒸发了一般。他不知道，这时候，日本鬼子在太平洋战场上失利，在各条战线上也节节败退。在东北战场上，他们的主力关东军被苏联红军所歼灭，此时，当然看不见日本兵了。有几个日本兵，也大多龟缩在炮楼里，不敢伸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苟延残喘，惶惶不可终日。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在等待老天的惩罚吗？这些万恶的日本鬼子，在东北，在华北，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到了跟他们清算的时候了。
　　在牡丹江他停下脚步，他想歇一歇，做一下调整，然后去寻找队伍。只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也想不到的事情，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日战争结束了。大街上，饱受苦难的人们走出家门，敲锣打鼓，扭起了大秧歌。这一刻，李海龙心里没有一丝丝的喜悦，相反却觉得五味杂陈，不是滋味。想一想牺牲的战友，想一想惨死的顺姬，一幕幕都在眼前回放着，清晰万分，怎么让他能忘记呢？他还没有报仇，怎么就不打了？他有些不甘心啊！
　　他不能再去找队伍了，没有了前进的方向，一下子让他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排自己的生活。每天走路的脚，停下来，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是一件很苦闷的事情啊！
　　这时候，人们不再为动荡的生活所担忧，终于可以安心地过日子了。李海龙在一家工厂，找了份工作，在那里担任更夫。晚上上班，白天也闲不住，他便去捡垃圾，父子俩的生活还过得去，糊口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李东根从小便有着与众不同的顽劣，让李海龙很是头疼。到了上学的年龄，送他去上学，三天两头逃课不说，还和同学打架。李海龙实在管不了他，想揍他一顿都逮不到，还欺负他腿脚不好，故意气他。
　　为了这个孩子，李海龙终身未娶。不是没有合适的，而是不想给孩子找这个妈，他怕孩子不适应。后来岁数慢慢大了，这颗心也慢慢地变得枯槁起来，没有谁能走进他的心里。
　　生活的磨砺，让他把一颗心都收敛起来，不与外界交流。他参加抗联的事情，从来没有跟谁提及过，一直隐瞒在心中。这时候，政府机关正在统计和寻找当年抗战的老兵，有许多人因此得到国家的补偿和安置。李海龙没有向政府伸手，他想起牺牲的战友，比起他们来，自己还是幸运的，毕竟还活着，他已经很满足。好歹他还能品味的生活的幸福，而他的战友们，有的埋骨山野，有的却尸骨无存，每每想起他们，他都忍不住热泪长流。
　　李东根对父亲的身世一知半解，有时候，听他絮叨几句，也不当回事。他哪里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不图名利，隐没民间呢？出身贫寒的李东根，没有继承父亲和母亲的优秀基因，在社会上别的没有学到，却沾染上一身的恶习。这一天，他嫌父亲太唠叨，竟然和几个小青年一起出走了。他留下一张纸条，让父亲不用去找他，一定会混出个样子来。
　　李海龙看到纸条，不由地哭笑不得，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出去闯世界，哪里那么容易？没想到的是，没有过半年，他来信，地址竟然是三河湾，这小子真的去寻根了。信上说，他找了个媳妇，也找到了工作，准备办婚礼，希望他能来参加。
　　让李东根大跌眼镜的是，他居然自己把自己的前程都安排好了，而且还找到了媳妇，真行！这一点比他老子强多了。
　　李海龙不敢怠慢，忙动身赶来。他见到了儿媳妇崔美子，非常勤劳能干的一个朝鲜族姑娘，让他一眼就看中认可了。李海龙没有在三河湾多长时间，牡丹江还有自己的工作，是不能离开的。他和李东根之间的沟通还是很少，倒是和儿媳妇有许多的交流。崔美子来过两回牡丹江，帮老公公收拾一下家居事物，浆洗被褥，里里外外打扫一遍，然后离开。
　　李海龙非常认可这个儿媳，也从她的嘴里得知了许多李东根的消息。他得知李东根陷害何志贤的事情，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想到，他怎么会变得如此的心狠手辣？这次李正言被抓，他接到了崔美子打来的电话，便急匆匆赶来。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在林场大院里，他遇到了一位坐轮椅的老人，怎么看怎么像自己的亲弟弟李海林呢，他们端详了好一阵，彼此认出的对方。他们相拥在一起，几十年的思念在这时候化为一掬热泪。
　　没想到，他们兄弟会在这里见面，更没想到李正言和李东根是亲兄弟！李海龙快速去解救，去制止李东根的丧心病狂的行为。
　　李东根很惊讶父亲此时的到来，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李正言是他的兄弟？他不信！
　　李海龙给他讲过去的身世，说到顺姬，他的母亲，说到抗联战士时，李东根却将了父亲一句。“你要是拿出证据，能证明你是抗联，我就放了他！”
　　注释：①啊依咕：朝鲜语谐音，哎呀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