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下水

　　郑成鹏尽管每天有很多琐事要做，但偶尔还会巡逻一圈，想象着父亲的样子，举止庄重地和每个人打招呼，顺便审查一下工作成果和进度。郑成鹏看到出自许永恒手中的焊缝后直皱眉头，要求他老老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接着把郭云拉到一边，递上一支烟，嘱咐他别再让许永恒碰焊钳，免得浪费材料。“行！”郭云点上烟爽快地答应。郑成鹏得到想要的答复，满意地离开。但等他走远，郭云扔掉烟，奋力地踩上一脚，再朝地上啐一口痰：“小气鬼！”从心底里对这种吝啬的行为厌恶至极，更为自己的学徒打抱不平，之后趁郑成鹏不在还是让许永恒用真材实料练手。
　　许永恒如杂役一般，随叫随到，几乎包揽了所有杂活，而到手的工资还不到普工的一半。不过他却毫不在乎，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一条香烟和两箱啤酒。郭云说过他虽然闲暇时烟不离手，但最惬意的事却是在大热天干完活的中午来一瓶啤酒，他牢记在心。初秋的天气尚有几分余热，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淌，他适时地拿出啤酒，猛灌一口，立刻神清气爽。一个月后，他的技术和他的酒量一起突飞猛进。看到他的成果，郑耀宗欣慰地点点头，赞许道：“真是名师出高徒！”郑成鹏也不禁刮目相看，没有再为难，也学父亲的模样，不吝言辞地夸赞。毕竟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更何况许永恒比其他人都要尽心尽力，任劳任怨，白天干活很是卖力，晚上也心甘情愿地睡在工地上守夜，撵走不少偷钢材的毛贼。因此，郑成鹏才得以睡个安稳觉，可以安心地在屋内陪老婆和孩子。即使如此，他和妻子之间的感情还是一天不如一天，几近破裂，隔三差五地总要吵上一架，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争吵半天，对骂的声音可以传遍整个船厂。起初郑耀宗还能镇住场面，规劝儿子和儿媳心平气和地沟通，要习惯平静安稳的日子，但随着吵架的次数增多，懒得再管，为了保持耳根清净，找个借口躲在远处。其实，他十分清楚自己无法调和两人的矛盾，因为争吵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建造这艘船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而从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人在坚持。
　　郝诗丽一开始就反对，因为大河的风浪让她胆战心惊，每次要经过长江都寝食难安，她想用这笔钱在岸上买个房子，随便做点小生意，过安稳舒适的日子。郑成鹏摇摆不定，但最终还是站在父亲这一边，但他没想过造一艘铁船会这么艰难，每前进一步就像登了一座高山，还没来得及喜悦，下一座高山又耸立在面前。“活该，谁让你那么听你爹的话？都是你自找的。”郝诗丽不留情面地责骂道。郑成鹏无言以对，从这时起他预感到即使把船造好下河，生活也不会多一分幸福，心中不自觉地开始动摇。因此，当冬天刚刚来临，由于资金已经用光不得不提前停工的时候，郑成鹏对父亲说道：“这才建了一半，未来还有很多钱要花，我们现在放弃还能保个本。”
　　“没钱我们就去找钱，”郑耀宗说道，“不要总想着失败，它会很轻易地让你半途而废。”他安排好家事，嘱咐许永恒照顾好家人，守护好船厂，次日清早毅然决然地带着郑成鹏踏上回乡的路。郑成鹏走上河坝，回头望去，船体内部张牙舞爪的骨架尚未完成被钢板包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心想：“如果借不到钱，这些只能当作废铁贱卖给别人。”刚要长舒一口叹息，就被父亲催促着走下河坝。此次回来，郑耀宗才知道家乡发生了不小变化，已经有不少家庭晋升为万元户。而且胡广胜已经告老还乡，一家人都下了船，从此以后不在水上讨生活。大儿子胡长生的借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一年经手十多万。小儿子胡长发正向县航运公司申请在上海设立办事处，年底前能办成，来年开春就要正式从事货物代理。这是一门前景光明的生意，货主需要船舶为其提供运输服务，船民也需要联系业务，但两者之间隔着巨大的洪沟，胡长生则为他们搭建“一座桥梁”，而这需要一大笔启动资金。郑耀宗自然没能从他们手中借到自有资金，但胡长生则为他弄到三万元民间贷款，足可以解决燃眉之急。郑耀宗还是担心这些钱不够用，又零零散散地借了几笔，凑足了五万。
　　有了钱，郑成鹏喜上眉梢，迫不及待地催促父亲赶快回去重新开工。“这天寒地冻的鬼天气，干活还不如休息，如果工人们稍有闪失，我们这些努力都白费了。”郑耀宗显得淡定自如，缓缓说道，“反正现在也没有需要花钱的地方，我们也等到明年开春。”他们不着急返程，却被告知一件喜事：郑成天就要成家了，婚期还剩几天。这是郑氏家族“成”字辈最后一场婚礼，但船离不开人，只能在船上举办。郑成天希望亲人都能到场，而自己忙于准备，实在抽不开身，只好请求郑成钢陪同父亲回趟老家，把伯父伯母都接过来。郑耀宗跟着众人一块赶了回来。
　　郑昊文和郑昊武兄弟俩从来没见过家里来过这么多人，像现在这么热闹，不过他们却没有因此感到快乐，因为他们养了近两年的鸡被杀了，黑子也被拴在船舱，以免它受惊咬人。他们为此感到愤愤不平。直到郑耀祖为他们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并拉钩承诺：“等到了春天，爷爷再送你们几只鸡崽。”他们才笑逐颜开，兴高采烈地忘记了那短暂的悲伤，沉浸在这喜庆当中。当郑成天领着新娘杜蓉蓉从娘家回来，走进屋内，他们乐不可支地说道：“小叔，新娘子真漂亮。”众人又是一阵开心，新娘子也逗笑了，开心地抓一把喜糖塞在他们的裤兜。
　　婚礼在一片祥和喜悦的气氛中结束，新春佳节接踵而至。这是一次难得的团圆，郑成天提前几天把电瓶充满电，刚吃完年饭就急不可待地打开新婚时刚买的黑白电视，一分一秒认真守候着联欢晚会的到来。以往，郑成天听到电视里传来的声音，心里像猫挠的一样，尤其到了春节，浑身上下止不住地痒，只能以拜年的名义厚着脸皮到别人家蹭电视看。去的早可以站到门槛内，看清楚画面，去的晚外面已经围了一圈，声音听得真切，但什么都看不到，心里更痒了，假装云淡风轻地聊天，眼睛时不时地从人缝中瞄向屋内。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一回，自家人都坐在离电视最近的地方，心安理得地观看节目，放开心怀肆意大笑。之后每年的最后一天，郑成天都会在雷打不动地准时打开电视，虽然时过境迁，电视节目越来越不再具有吸引力，而且他也几乎忘了曾看过的所有节目，但他还依稀记得这个屋棚里外都挤满人的晚上。连续多日，郑成天每次跟别人凑在一起聊天，都会眉飞色舞地夸赞屏幕里的精彩表演。
　　不过正月刚过一半，人们已经淡忘此事，开始为一年的生计奔波。岸边的铁船也重新开工，铁锤砸在钢板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郑耀祖第一眼看到，就被它高大的身躯震撼，一直称呼其为大家伙，却始终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临走之际，他抖出心中的好奇，询问姜海舫：“你是工程师，应该知道这船有多大！”
　　“你觉得它有多大？”
　　郑耀祖用脚步测量了两遍长度和宽度，很不确定地说：“等它建好了，估计能抵得过八条木船。”
　　“至少十五条！”姜海舫笃定地说。
　　“我的乖乖，那岂不是能容得下之前的半个小生产队？”郑耀祖惊讶不已，“真是个大家伙！”
　　“不过这还是小船。”
　　“这还是小船？”
　　“是小船，长江里有很多比这大的船，海里还有更大的船，跟一个县城那么大。”姜海舫夸张地描述。郑耀祖反而淡定从容：“再大，它总会有个头。”
　　铁船在夏季建造完成，下河那天很多人驻足观看，只见它躺在四个圆柱形气囊上，下汤圆似的一溜烟就滑进了水中。船尾坐在河中央，尖尖的船头在岸边高高地翘起。郑成鹏第一个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姜海舫紧跟其后，他仔细地检查了每个角落，确定没有一条焊缝渗水，没有一处变形，才放下心来，允许试航。郑成鹏自告奋勇，哆嗦着按下白色启动按钮，卧在船尾舱中的发动机，“嗡”的一声爆发出惊天怒吼，整条船为之震颤。他猝不及防，被吓得后退两步，一屁股坐在铁板上，爬到甲板上仍心有余悸，站在驾驶室内不敢再继续操作接下来的步骤。郑耀宗沉着地接过方向盘，摁响一声长长的汽笛，然后挂上倒档，缓缓加大油门。船渐渐摆脱岸的束缚，轻轻地向后退去。约摸退到差不多的位置，郑耀宗一把将档位推向前，再次加大油门，迅速向下游驶去。船头像把斧子劈开混浊的水面，两侧被激起的层层浪花卷成两条狭长的水带，扫过河岸，顿时引来懵懂孩童的追逐和洗衣少女的嗔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