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朝霞暮霭

　　中秋过后，气候逐渐转凉，但依旧闷热干燥。宿舍灯熄灭了，听着舍友均匀的鼾声，凤蝶闭上眼昏昏入睡。
　　“凤蝶。”秋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你还没睡吧？”
　　“你怎么还不睡？”凤蝶讶异秋萍怎么还没睡，听声音精神得很。
　　“我下去跟你睡，好吗？”秋萍问。
　　“下来吧。”她说。
　　秋萍掀开凤蝶的蚊帐，钻进凤蝶的被里，抱着她，逗得她轻声笑起来：“没正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放肆？”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体香，清清幽幽的、淡淡微微的，给人一种宁馨、舒适在感觉。那个八字不合的人就有一股骚味。”秋萍指着对面的楼静说。
　　凤蝶说：“你下来就是想说这事吗？”
　　“不是。但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秋萍认真地说。
　　“越说越肆无忌惮了。”凤蝶微笑说。
　　秋萍用打趣的口吻说：“世间有许多的万紫千红，我独爱你那一抹玫瑰红。”
　　“别开玩笑了，快说到底有什么事？”凤蝶收敛了笑容。
　　秋萍说：“我姑姑和林文新好上啦。”
　　凤蝶不以为然地说：“这事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吗？谁都知道了呀。”
　　“是呀，除了我爸爸，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他们的事昨天终于被爸爸发现了，他不同意。”
　　“你爸爸为什么不同意？”凤蝶很是费解。
　　“原因很简单。我姑姑大林文新五岁！俗话说‘女大一，好夫妻；女大二，金满罐；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烂脾气；女大五，没有福。这好比一块泡坏的水豆腐放在一只精美的白瓷碟里，难看死了。”
　　凤蝶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她捂着嘴，可是全身却在发颤，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爸爸怎么发现他们的？”她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朋友请他去喝咖啡，他在咖啡厅看见一对男女相拥得紧，好奇地多看一眼，这一眼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秋萍说：“爸爸劝姑姑放弃这段感情，这明摆着不靠谱。谈恋爱应该找年纪相仿的，大自己六七岁的也可以，用别人的眼光看是成熟稳重型的；可找比自己小的，别人就会说老牛吃嫩草、老猴摘嫩桃、老笔配新毛。”
　　凤蝶又是一阵发笑，直笑得肚子抽筋。笑停之后，她接着问：“你姑姑接受你爸爸的意见吗？”
　　“姑姑好难过。她和潘萃芹、温莉芸是不嫁联盟。现在找到情投意合的，指望能在一起，没料到遭到全家最有权威的人反对，她心里难过极了。一连几天呆在自己屋里，花店也不去，东西也不吃，闭门不出，这段时间把自己弄得憔悴不堪。林文新都找上门来了，和爸爸谈了许久，爸爸很顽固，硬是不同意。昨天开始，姑姑闹绝食，这可把我妈急坏了。她可是看着我姑姑长大的，姑姑在她心里就是她的大女儿。”
　　凤蝶说：“几句民俗就把你姑姑压制了。”
　　“可不是？！民俗像座山，公序似把刀。”秋萍的语气很是愤愤不平：“不就是大五岁嘛，那童养媳又怎么说？有的童养媳还大小老公十多岁呢。”
　　凤蝶说：“这话有道理。林文新如果也喜欢你姑姑，他们两情相悦，你爸爸阻挠就没意思了。”
　　“没错呀。凤蝶，你跟你爸爸和义父说一说这事，让他们劝劝我爸爸，我爸爸听你两位父亲的。”秋萍说。
　　凤蝶笑了，这才是秋萍下床的真实目的。
　　“没问题，这事情好办。我事先跟我妈说一声，由她出面跟爸说，事情肯定会有转机。”
　　秋萍开心地笑起来，她知道，只要凤蝶肯帮，秋蕤的婚事就有着落。
　　
　　阅览室里，凤蝶在浏览一本《地方志》。翻到记录清凉山的概述，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端着书本在发呆。楼静走到她身边，叫了她一声。
　　“帮个忙，”楼静用恳切的语气说。
　　“什么忙？”凤蝶放下书，看着楼静无神的眼睛。
　　楼静轻声说：“前段时间我和杭志光走得很近，我甚至去过他家见过他父母，想等毕业了就和他在一起。孰不料杭志光忽然和我疏远了，一直在躲着不肯见我。你见到他的机会比较多，你见了他就问他为什么要冷落我？”
　　凤蝶想到楼静借钱后绝口不再谈还钱的事，心里就来气。她用淡然的语气说：“你们的事最好自己解决，找个外人掺合事情会弄得更糟。”
　　楼静却说：“杭志光经常提到你，你对他来说不算外人。”
　　凤蝶把书还给管理员，她回头对楼静说：“我对杭志光一点都不熟，在棋社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你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就要反省自己，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找个不相关的人去说算什么。”也不等楼静再说话，赶紧离开阅览室。
　　楼静望着凤蝶的背影，恨恨地说：“不帮就不帮，你眼红什么！”
　　秋萍得知此事，说：“我一直以为杭志光是个书呆子，看来也不尽然。”
　　“也许是他父母不同意。”凤蝶说。
　　“老人走的桥确实多。”秋萍话题一转，说：“我姑姑的事，爸爸同意了。”
　　“你爸爸同意了？太好了！”凤蝶说。
　　秋萍笑说：“凤蝶，谢谢你。你义父约我爸爸出去喝茶，说了很多话。他说如果有情人遇见，而有情人正当年轻，那么永恒就会变成不变的曾经。如果有情人遇见，真心对深情，短暂的花开也会变成永恒。如果有情人遇见，被迫放弃属于自己的对方，那么红尘俗世里就会多了一对孤独飘零的灵魂，孟婆的汤都解不了转世的惆怅。”
　　凤蝶听了这番话深深为之动容，宗政果然是律师出身，太厉害了。
　　
　　临近考试，学生们都在进行紧张的复习。凤蝶走出教室，天色已渐晚。她回到宿舍，秋萍早回去了，她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走出了学院。
　　紫荆路宁静幽谧，阒无一人。雨丝若有若无地飘洒，路面偶尔有几处濡湿的水渍印。翠绿的树枝上挂着扁长的果夹，叶子已在慢慢卷曲。不远处，林文华和一个男子在树下说话，一辆灰色小车停在一旁。凤蝶的出现，中断了两个男子的谈话。男子钻进小车里，很快把车开走了。
　　林文华迎向凤蝶，牵着她的手，轻声说：“还记得你说过那棵石榴树的事吗？”
　　“记得呀。”凤蝶抬着头看着林文华。
　　“那是宪兵搞的一个陷阱，如果发现进店吃粥的人不顺眼，就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问不出结果就拿去充当苦力或是当炮灰。”
　　凤蝶愕然地说：“太可怕了。”
　　林文华揽着凤蝶，嘴唇贴着她的耳朵说：“我觉得不可怕，我的小凤蝶一早就识破他们的诡计了。”
　　凤蝶开心地笑起来，她也揽着林文华的腰，两人沿着秋意深浓的紫荆路深情款款地走着。
　　晚风在窗外徘徊，寒意渐深。
　　凤阳敲了敲女儿的房门，女儿躺在床上看小说。
　　凤阳站在门外，对凤蝶说：“你义父明天去信宜进货，你去陪陪你义母。”转身时又想到了什么，继续说道：“有个叫楼静的女孩子到棋社找你，说是你的同学。”
　　凤蝶一听，很是不悦：“她哪是找我，找杭志光是真。杭志光躲着不肯见她。”
　　凤阳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她心口不一，小心提防点儿。”
　　
　　夜里，雨声淅沥，滴滴嗒嗒地响个不停。天亮之后，雨声消失。秋萍推开窗，天空像海水一样湛蓝透明，晨风仿佛如过滤了一般清澈怡人。楼下的一棵鸡蛋花茂盛葱萃，细长的叶片肥亮油绿，洁白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璀璨的露水，她伸长手臂，用手指轻轻点了下摇摇欲坠的露珠，水珠子悄然渗透到泥土中，浸润了小小的一片土地。
　　今天上午她要去玉店找凤蝶，凤蝶说要亲手做个玉佩给她。秋萍漱洗之后，到客厅抓起两块蛋糕和一只削了皮的苹果，和母亲打了声招呼，走出了家门。她悠哉游哉地在街上溜达，时不时停下脚步站在商店的橱窗前看着窗里的摆设商品。走到一条繁华的十字路口拐角处，两眼望着铺面贴着的五花八门的广告牌，一不留神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滚落在地上。她不假思索地脱口骂道：“瞎了你的鸡眼，走路也不看路，想撞死人呀！”
　　“到底谁走路不看路？还张嘴骂人。”被撞的人也很生气。
　　秋萍瞪着那人鼻梁上的眼镜，辛辣地说：“我没骂错人，果真是位‘鸡先生’。”
　　姬树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紧紧地盯着秋萍，眼底浮上浅浅的笑意：“好厉害的一张嘴，骂人也不带脏字。”
　　“你该招骂。”秋萍恼恨地瞪了眼姬树鹏，转头就走。
　　“等等。”姬树鹏追上前。
　　“干什么？”秋萍白了眼姬树鹏，没好气地说：“再不让开，我可让你赔我十斤苹果！”
　　“真会得寸进尺！”姬树鹏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萍：“我发现我们每次见面都弄得鸡飞狗跳。”
　　秋萍瞪着姬树鹏，明媚的脸颊、动人的唇边漾起漪涟般的笑容：“你承认你是鸡？”她的态度、语气里已没有了敌意。
　　“得势不饶人，能不能少点尖锐？”姬树鹏依然盯着她：“尖牙利齿的每句话里都带刺。”
　　“我喜欢！”她斜睨着他，不冷不热地说：“我没必要在生人面前假扮斯文充造作。”说完从他身边走过，手中的包在空中划了个小小的弧度，挂在肩头。她一路朝前走，脚步轻松洒脱，仿佛一片云彩无拘无束地从他那片天空掠过。
　　姬树鹏站在原地，目送秋萍可爱的婀娜的背影，心中忽然有一种崭新的感觉，心脏莫名的砰动，从未有的情愫阵阵袭上心头。
　　秋萍转过一个街头，不远处锣鼓喧天，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大幅的广告牌吸引着她。
　　“艳都歌舞团。”秋萍仰头望着广告牌，笑容一下子弥漫眉梢脸颊。她加快脚步，跑过两条街，跑进宗政的玉店，进门就叫凤蝶。
　　“凤蝶，凤蝶，艳都歌舞团来了。”秋萍欢天喜地地叫着。
　　不料凤蝶却不以为然地说：“我知道了，早上来的路上，就看到歌舞团放着高音大喇叭做广告。”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过会儿我去买票。”秋萍说。
　　凤蝶说道：“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为什么？！”秋萍惊愕地瞪直了大眼睛。
　　凤蝶叹息了一声说：“我义父去信宜进货了。我妈最近身体很不好，我得陪她。你可以叫上你姑姑和林文新、林文华陪你去看演出。”
　　“要不请你妈妈一块儿去看演出？”秋萍眼睛机灵地眨了眨，“老闷在家里不出来多难受。”
　　凤蝶笑了，秋萍鬼点子有时还挺多的。
　　
　　墨蓝广漠的夜空闪着几颗遥远的星辰，风轻柔地迎面吹来。剧场外车水马龙，人群拥挤。警察、宪兵不敢懈怠，在人群中逡巡。
　　凤蝶和娴蘅、秋萍和娟蓁、秋蕤、潘萃芹、温莉芸、林文新八人走进剧场，凭票找位置。林文华没有来，说是要加班，港务局的工作最近很忙。
　　一群日本军人走进剧场，剧场时里座无虚席，人语鼎沸。大冢在前面引路，他推开一间包厢门，让山岛进入包厢。
　　一通电铃声响过，全场如潮的声浪很快安静下来。两幅猩红的幕布在轻轻摇曳。走出两位婀娜多姿的中德报幕员。艳都的晚会开始了，节目异彩纷呈：多人华尔滋、芭蕾舞、乡间舞蹈、魔术、哑剧、独唱、合唱。最让人大饱眼福的是压轴大戏踢踏舞。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转瞬即逝，在报幕员委婉的谢幕声中，观众意犹未尽地报以雷鸣般的掌声，渐渐退场。
　　剧场外涌出潮水般的人流。凤蝶和秋萍、秋蕤一行人夹在人流中，八人走到路边，等着自家的车。
　　走在人群中的田中停下脚步，指着站在路边的凤蝶和秋萍对山岛和大冢说道：“就是她们！就是她们在路边贴宣传单。”
　　大冢定睛看了一眼，转头对田中说：“没认错人吧。”
　　“绝对没认错！”
　　大冢脸上挤出干巴巴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那两个女学生一个是凤阳的女儿，一个是秋育恒的女儿。她们不是一般人，抓她们得有足够的理由。”
　　“非常时期，她们散发对我们不利的传单。”
　　大冢望着上车离去的凤蝶和秋萍，转头对田中说：“凤阳的女儿毕业于东京女子大学，而我长官的夫人也毕业于这所大学，华族的女孩多数就读这所大学。这所大学从成立伊始就格外不同，与华族有着密切的关系。据了解，凤朝与樱植春也校长交情甚笃，如果我随便抓人，一旦惊动到大学人教部，我和你不仅职位不保，还得回东京接受处罚。”
　　大冢一席话如一记鞭子重重地击打在田中的天灵盖上，让她一时抽不上气来，脚步无法移动，呆立在原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