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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上访(上)

作品名称: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21-12-15 22:20:45      字数:6282

  那段日子,陶达一直在金城做着工地。这些年他的生意做得并不顺利,看上去活儿倒是不少,忙忙碌碌一年下来,除了欠账赚不到几个钱。他性格绵柔,跟别人讨账毫无成色,而跟他要债的人却是毫不客气,轻则谩骂,重则大打出手,经常把他打个乌眼青。过年过节更甚,大批的人堵着他家的门口,吓得他不敢回家过节。陶达每天像做贼一样躲在金城不敢回家,他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真有道不尽的苦衷。
  “兄弟,我这辈子就毁在金城这座城市了,乱七八糟加起来欠了我将近五百万,却又没人给,如今有家都不能回。”陶达搓着头皮懊恼地说道。
  “该要就要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样讨账可真不行!”我安慰着他。
  “兄弟,你哥就这么个脾气,硬不起来啊!”陶达叹了口气。
  “咬咬牙把这个年捱过去,明年咱俩一起做工程,一定搞出个名堂来。”
  “行!就这么定了。”陶达非常相信我的能力。他之所以如此信任我,是因为去年发生的两桩事儿。
  第一桩事儿发生在那年春天。陶达在金城开发区承揽了顺河路的铺装工程,看上去活不小,我想承包他的人工,便对他说明了来意。
  陶达面露难色,说施工这一块儿已经全部承包给了当地的一个姓刘的工头,如今再让我横插进去他不好说话。听他这么说,我便不再勉强,起身告辞。刚走到门口却被他喊住了。他说:“看在咱俩的交情上,这事儿怎么着也得帮你,你做路南那一块的铺装,路北留给老刘,这件事儿我跟老刘交涉。”
  第二天我的工头就带人去了工地,我安排好了一切就离开了。我刚刚离开工地,就收到了工头的电话。工头在电话里语气急躁地说:“你前脚刚走,随后就来了一帮人闹事,把咱们的工人都打跑了。”我慌忙又返回工地,见工头一个人站在路边等我,他带着的那些工人都没了踪影。我问明了情况,盯着工头问道:“他们来闹事儿,你怎么不打110?”
  工头说:“陶经理打110了,为此他还挨了揍呢!现在都在派出所待着呢!”
  我又迅速去了开发区派出所。派出所一个姓杨的政委负责处理这件事儿。陶达正坐在杨政委的对面叙述着当时的情况。我盯着杨政委问道:“打人的那帮人呢?”
  杨政委抬头看了看我,反问:“你是谁?”
  我回道:“我是领工的队长。”
  杨政委应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道:“打人的那些人跑了,都没抓住。”
  我突然横了起来:“打人的人没抓住,你把受害方抓在这里做什么?没抓住?你们是不是想推卸责任?”
  杨政委显然也很生气,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我们怎么就推卸责任了?”
  我振振有词地回道:“你们的职责是什么?不就是保护一方平安吗?金城正在大力创建平安城市,这个时候开发区发生这样的事儿,你觉得你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我马上去一趟市政府,把我们今天的遭遇反映给市委领导,开发区黑社会横行,打了人可以逍遥法外……”
  杨政委一直默默听着,脸色却慢慢变了。他强堆出一丝笑容,看着我说道:“这位同志不要这么说嘛!我们明天就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你们先回去,等消息!”
  第二天上午,我就接到了开发区派出所的电话,说打人者都抓住了,让我们过去处理问题。
  第二桩事儿发生在当年年底。腊月二十八,陶达早早来到了我家。今年他给我供了不少材料,他是来收账的。那年我的欠款收得并不好,快过年了也没要得一分钱。我说:“陶经理,今年怕是给不了你钱了。”他听了急得跳了起来,说:“当初我帮了你,你不能不帮我,如今材料厂的老板们催着我要账,都堵在我家门口,声称不给钱就让我过不了年,我现在是连家都不敢回去,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陶达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刻也坐不住了,来回踱着步子,他脚上穿的那双鲜红的运动鞋晃得我有些眼晕。
  陶达死缠硬泡,我只能唉声叹气。其实,我已经尽力了。前几天我刚刚去市工建局讨要了一笔账,工建局还欠着我三十万元钱。按照合同约定,我琢磨着年底怎么着也能拿到二十万,到了那里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最初的期望只是个幻想,工建局的拨款计划是尾欠的百分之五,也就是说我只拿到了一万五千块钱。
  拨款大厅里一片叫骂声,叫骂的最厉害的一个中年汉子,他同样拿到了很少的一部分工程款。他当时就叫嚣着给工建局的拨款计划算了一笔账:一年拨付尾欠的百分之五,按照这个拨款方式,一百年也拨不完。我仔细一算,果然如此,也忍不住恨恨地骂了一句:狗日的,怎么这么油!政府单位也没诚信。骂归骂,一万五千块钱也是钱,这点儿钱虽然连工费都付不了,过年买点儿腥货响货总是够了,于是,我跑到城西去复印身份证,又跑到城东去开税务发票,再回到拨款大厅排队,挤了整整一天,饭都没吃一口,挤得口吐酸水,终于拿到了那些钱。
  拿到了那些钱我并没感到多少欣慰,反而觉得头昏脑胀,突然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起不来了,这是希望破灭之后身体虚脱的一种正常反应。做了这些年的工程,我已经习惯了在年底大病一场。我咬着牙提醒着自己绝不能病倒,因为还有一个未破灭的希望等着我这几天去操作,那就是远达公司尚且未支付的工程款。
  然而,都等到年二十八了,我还没等到远达公司的拨款电话。我却一直等着,我坚信远达公司会打电话通知我去拿钱,就像市工建局的做法一样。
  工建局的那帮“人精”真是油到家了,虽然每年施舍给施工队很少一部分钱,但到了每年的腊月二十五,财务部的女同志总会准时地给欠款户打个电话,操着标准的普通话柔声细语:“喂?你是×××吗?请你于阳历的1月15号到市工建局财务部领取欠款,过期不候……”等你反应过来想问她点儿什么,她早就挂断了电话,整个通话程序就像是早就安排好的电话录音。
  工建局的这种做法让那些欠款户不痛不痒,然而远达公司显然没有他们这样的高智商,我一直等到腊月二十八也没等到他们的电话,我有些坐不住了。在陶达的逼迫下,我当时就心里窝火,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吼了一句:“走!咱们过去看看!”
  我和陶达到了远达公司才发现,公司早在昨天就放年假了,工程拨款截止到昨天下午。当时的我目瞪口呆,什么?拨款结束了?怎么没人通知我?我气愤地跑上楼梯,可巧的是,正遇到肖治迎面走过来。
  肖治是远达公司的项目部经理,我今年做的路面铺装工程,正是他的项目部欠着我将近五十万的工程尾欠。
  “肖经理,公司拨款你怎么不通知我?”我硬生生问了一句。
  肖治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回道:“钱经理,还用通知你吗?我早就给你预留好了。”他说着,拉开夹在胳膊里的黑皮包,从里面抽出一沓百元大钞,朝着我一伸,“喏!五千,拿着吧!”
  “五千?按照合同,你至少还得给我三十万啊!”我语气仍然硬邦邦的。
  “什么合同!就这五千,你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哈!”肖治说着,就欲把钱装进黑皮包。
  不单单是我失望透顶,就连站在我身后的陶达也傻了眼。他就等着拿着我给他的钱回老家打发那帮催账户呢!没想到就给五千块,五千块能做什么啊?能够回家的路费?陶达这样想着,低声嘀咕了一句:“钱经理,你看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跟我走!”我愤愤地叫了一声,转身走了。陶达紧紧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俩迅速下了楼梯。肖治还站在过道走廊里,一脸的懵神儿,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开车拉着陶达去了我的仓库,装了大锤、镐头之类的施工用具,驱车直奔工地而去。到了那里,我挥着镐头就开始抠人行道上的石板,接连抠了几块,扭头盯着陶达说:“你傻站着干啥?快干活啊!”
  “你这是干吗啊?”陶达疑惑地问了一句。
  “他们不给我钱,我也没钱给你,把板材抠出来,你拉回去就是了。”我一边挥着镐头,一边回道。
  陶达有些担心,声音小小地问道:“钱经理,咱们这么做,是不是违法啊?”
  “违个屁法,他们不给钱还有理啦!你怕啥?怕警察?行!我打电话把他们叫过来,叫他们保护着咱们抠石板!”我说着,停止了手里的活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110。我对着手机大声叫嚣:“喂!110吗?我们在某某某处抠石头,快过来帮忙……”
  十五分钟后,一辆警车赶到了现场,警察问明了情况,朝着我一瞪眼:“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是扰乱社会治安?我看你是在外面过舒服了,是不是想进去过年?”
  我比他还横:“进去就进去,谁怕谁啊?你少吓唬我,我又不是没进去过,进去了还舒服了,没人跟我讨账了。走走走,快把我弄进去吧!”我说着就往警车里钻,钻进去了身子,又把脑袋探出车门,望着站在原地未动的三个警察说道,“胡书记都说民工工资不能拖欠,是胡书记叫我来给工人讨要工资的,你们谁把我弄进去了,谁要给我一个说法。”
  三个警察面面相觑,心里琢磨着,这是遇到了一块茅坑里的石头,既臭又硬的主儿。
  这家伙拿着国家主席吓唬人,三个警察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一时间处境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个紧要关头,建设局的领导赶到了现场,问明了情况,即刻给远达公司的赵总打了电话。
  十五分钟后,赵总赶到了现场。他把我拉到一边,和颜悦色地说:“钱经理,你要多少钱给你就是了,千万别再闹事了。”当时我就觉得满腹委屈,说:“大过年的我哪里想闹什么事儿!只是你们的那个项目部经理也太不像话了,才给我五千块钱,工人费都支付不下去,叫我这个年怎么过?”不管怎么样,我当天下午就到远达公司财务部拿到了三十万元的工程欠款,也按照比例给付了陶达十二万元的材料款。陶达朝着我伸伸大拇指,赞许了一句:“兄弟!你可真有办法,我就服你。”我苦笑了一下,没搭话。陶达继续说道,“这年头出来做工地,不玩点儿硬的、横的可真不行。”我看着他回道:“好了,拿到钱了,快回家过年吧!”陶达点点头,夹着公文包向门外走去,同时,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明天我就去要钱,他们不给我钱,我就跳楼!”
  陶达最终从我这里拿到了十二万的欠款,但他拿到钱并没有多少兴奋,因为这些钱对他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陶达今年给清华小区做的石材外墙干挂,欠着他将近六百万,年底分文不付。我欠他的这几个小钱儿,和这个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腊月三十的下午,那年的最后一天。我到附近的水产市场买了一些肉和蔬菜,驱车往回走。刚进了小区,见一栋高层楼的楼底下围了一大群人。我便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窗玻璃瞭望。
  楼底下站着的所有人都保持着昂首朝天的姿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把脑袋探出窗外,往高处望去,见十几层高的大厦顶端坐着一个人的身影,由这里望过去,那个人显得很小,根本就分不清男女。那人坐在楼檐的边沿儿,双腿耷拉在楼墙上,看上去随时都会摔落下来。我凝神打量,似乎看到了一抹红,那点儿红映着太阳,闪着点点光亮。
  看来,真的是有人要跳楼。
  我也想停车看看热闹,找了一处停车位刚刚把车停好,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是我老婆打来的电话,说紧等着我买的佐料调肉馅,要我尽快回家。我便打消了看热闹的打算,将已经拔出来的车钥匙重新插进钥匙孔,准备开车回家。
  就在我将车子发动起来的那一刻,我的脑海里蓦然间响起了一个声音:“明天我就要钱去,他们不给我,我就跳楼!”这个声音就在耳畔,清晰可辨,而且我非常清晰地知道这句话是谁说出来的。我下意识地按下了玻璃升降器的开关,半眯着眼睛紧紧盯着楼顶上坐着的那个人,仔细打量。我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那个人,越看越像是陶达。不是像,就是。这个混小子,果然来跳楼了。
  我猛地拔下车钥匙,关了车门,迅速向着现场跑去,连车警报器都忘了锁。
  我跑到楼底那堆看热闹的人群里昂头观望,这个位置望上去,更看不清坐在楼顶那个人的面目了,只能看到他垂荡在楼体上的一双脚。那双脚穿着一双红色的运动鞋,看上去颇为醒目;看着那双鞋子,我第一时间想起了陶达。
  警察已经在现场拉起了警戒线,有个警察高昂着脑袋举着高音喇叭开始喊话:“楼顶上的人听着,请你不要冲动,有什么事情请下来协商解决,你这么做是解决不了问题的……”许久,楼上传下来一个声音:“我要钱,我要我该得的钱……”我听得很真切,那就是陶达的声音。
  我身侧站着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妇女,高昂着脑袋嗑着瓜子瞟着楼顶上的动静,不屑地说:“都等了一个上午了,脖子都酸了,到底跳不跳啊!”她的身侧站着一个同样造型嗑着瓜子的年轻女子,嬉笑着回道:“再坚持五分钟,没戏了咱们就走!”我用愤恨、鄙夷的目光瞅着这两个女人,没好气地说道:“你俩怎么这么说话?还是人吗?”中年妇女瞪了瞪我:“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要你多管闲事?呸呸呸!”我狠劲儿瞪着她,要是依着我原来的脾性,真想冲过去扇她两耳光,可我现在已经没有这种冲动了。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这两个女人如此地丑陋,令人恶心。
  既而,围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让我有了这种感觉,也包括场子中间的那些警察。正当我愣愣出神的当隙,蓦然间刮起了一阵大风,那阵风来得很突然,把我的身子吹得晃了晃。现场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同时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叫,我下意识地抬头观望——陶达从楼顶摔下来了。
  他的身子像一只断了线的纸鹞在空中翻着跟头,看上去娇小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短短六七秒钟的时间,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砰”声。
  我紧紧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眼角湿漉漉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流泪了,还是刚才突起的大风吹的。我的身子被躁动的人群推搡得歪歪扭扭,几近摔倒,耳畔不断回旋着那声“砰”声,脑海里不断闪现着千奇百怪的画面。那声“砰”声很清脆,干净利落,或是陶达的脑壳炸开的声音,像从高处摔落了一个熟透的西瓜,瞬息间就四分五裂,烂碎成一滩烂泥。警察开始高喊:“都退后,不许靠前,嗨!那个人,你干吗?把手机收起来,不许拍照!”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睁开了眼睛,向着那个位置望过去。隔了太多的人,我看不太清楚,但从密仄的腿缝里能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蹲在陶达的身侧。陶达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脚上穿着的大红色的运动鞋分外醒目。
  我抬头望,见陶达刚才坐着的位置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借着楼顶无遮无拦的阳光的辉照,能看得出来那两个小小的身影是两个警察。看来,警察也想救他。他们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有人在下面喊话吸引陶达的注意力,有人已经偷偷摸上楼顶伺机营救,只是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此刻,我心里升腾起一种深深的愧疚感。我觉得自己对不起陶达,如果不是我前天领着他打了那场“漂亮仗”,他也不会生出这么极端的想法——跳楼讨债,如此,也就不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情。可他怎么知道,我并没有把打那场胜仗的点睛之处告诉他,只是打个110扒个石板,远达公司又怎么会把钱款给我呢?其实,我打的是一场有备之战。
  远达公司毕竟是大公司,遇到恶意讨债的事很正常,处理这样的应急事件也很有一套。所以,他们并不怕我做什么极端的事儿。那么,他们怎么会乖乖把钱给了我呢?究其原因,还是建设局的大领导亲自去现场处理这件事儿,他们害怕大领导。我能把大领导“请”到现场,说起来并不容易,这一切还要源自于我的那一番运筹。
  我并没有请他们,我也请不动他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没有利益来往,建设局的人没人听我的调遣支派。我苦苦思索着如何讨回这笔钱,决定用蛮横之策讨债。好在我有建设局局长的手机号码,当夜我就编写好了一则短信,大体的意思就是,我正在某某工地扒石板,原因就是远达公司不按照合同支付欠款,请局长大人协调。那天我领着陶达扒石板的时候,我就把这条短信给大领导发了出去。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没想到,十五分钟后,建设局的副局长就赶到了工地,看来,王局长是重视我这条短信了,而且还特别重视,不然他们就不会这么雷厉风行。
  王局长为何会这么重视这件事儿?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是胆小怕事。谁也不想年底了有人闹事,闹大了就会牵扯到自己的政绩。我的蛮横之举切切实实地打到了大领导的软肋。
  陶达并不知道我所做的这些事,这家伙只是傻傻愣愣地爬到楼顶上恐吓讨债,没有抓住智慧讨债的精髓,最终落了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我此刻的心情特别纠结,甚至有些自责,我应该帮着陶达想一个讨债的好办法,起码把自己做的这一切都告诉他,让那个傻痴的家伙有所借鉴,也不会枉送了性命。我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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