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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讲述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2-11 18:09:56      字数:4936

  新的茶庄慢慢有了样子,飘散着新装的气息,展示出新的姿态,心中便高兴起来。汽修厂却开始不安稳起来,不知道是谁在传播,国家针对不同的特殊人群有补偿政策,遇难的学生有赔偿、遇难的干部职工有赔偿,遇难的退伍军人、民兵却没有,不断有退伍军人上访,逐渐有人组织,波及范围不断扩大,厂里偶尔也有几个偷偷摸摸去参加。每日想着这一切,更加没法入睡,整晚都在各种假想中折腾,慢慢体会到度日如年。好在到了七月初,茶庄装修结束,开始营业,女儿放假回到涪城,每天同小张一道料理茶庄,生活渐渐走上正轨,才有了点儿家的感觉,心情渐渐趋于平静。
  勤宝来到茶庄的时间,已是八月中旬,女儿正计划着返校。勤宝知道德馨在京城上学,很感慨:“立军,还是你能干,有眼光,女子在京城读大学。我图省事,害了女子,读个中专,现在高不成低不就!”
  “你女子不错,那二年能考上中师中专,都是尖子中的尖子。现在又在政府工作,大家羡慕都来不及。将来当了乡长书记,你就是老太爷,哪点儿不好。”勤宝的女儿成绩不错,当年初中毕业考上省属中专,学了财会专业,分配到城关镇当会计,吃香得很。
  “当年只想离开农村,只图找个饭碗,眼光短浅。她那个成绩,读高中还是有希望上大学的。只怪当年见识少,只看到簸箕大块天。”勤宝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她打交道的都是平头百姓,哪个提拔她嘛!黎雅老实,只晓得按领导要求办事,弟娃儿受了伤,都抽不出时间管,也不去请个假,要不是我搞得快,立航下半辈子就只有在轮椅上过,再也站不起来!”勤宝的女儿叫梁黎雅,本是按辈分取作梁立雅的,初中毕业参加中考,班主任觉得立字不好,说是太直白不优雅,再说女娃娃也不用按班辈取名,但为了保全勤宝的本意,提笔改成了黎雅,叫起来差不多,意境却大大的变了,符合了女孩期望的美丽优雅。勤宝很大度,名字反正是给人叫的,不过是个符号,也不纠结,也就随意叫了黎雅。儿子叫立航,从名字看,勤宝对儿子寄满厚望。勤宝接着讲:
  “你知道,立航上的专科,今年毕业。我还是想让他考公务员,旱涝保收,发不了财也饿不死,混得好还可弄个一官半职。中国人都想当官,我们这辈子算完了,让娃儿去试哈。外地不得行,都要本科,石泉大专的还可以报名。5月18号考试,立航给学校请了假,提前回来,住在女儿那里复习。娃娃考试是大事,他考起了,一家人就对了。东奔西跑一辈子,奔五的人,安顿好儿女是大事。我三月底到新疆把工作铺开,5月几号就回来守到。你晓得,这娃脑瓜子灵,就是恍得很,有人管到还可以。”
  黎雅租住的公产房在城关镇政府大楼四楼,两室一厅,六十多平方,结构紧凑。大楼的一二层是办公区,三四五层是公产房。干部职工生活工作相当方便。下午两点十分,黎雅下楼上班,立航开始看书。勤宝无事可干,怕影响儿子,也不好开电视,便同女儿一道出门,计划沿着河堤走一圈,顺便到市场上买些菜,好张罗晚饭。
  勤宝走在街上,四处张望,希望找个同路人。大地突然剧烈晃动,轰隆隆的声音从四周升起,楼房扑面而来,天翻地覆,瞬间一片黑暗,灰尘铺天盖地。勤宝奋力跨向街中心,顺势卧倒,将外衣拉起,盖住头脸。轰隆隆倒塌声,哭声喊声,尖叫声,乱成一片。
  尘埃落尽,灰蒙蒙的城关镇大楼仍然端端正正的立着,只是一楼已经深陷地下,二楼的天花板伸手可触。勤宝冲过去,大叫大喊:“黎雅!黎雅!”女儿在不远的地上,哭叫着爬起来,抱着父亲,全身不停颤抖。
  “立航!立航!”勤宝又冲楼上喊。
  “爸爸,爸爸!”立航的声音有气无力:“在这里,在这里!压到了,动不得!”
  勤宝长长的出了口气,放松下来,绕着楼房转了两圈儿,才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攀爬上四楼。楼房外观虽然完好,但是内部的楼板却全都垮落,四面立柱墙面相互交错支撑着,好多地方看着将倒未倒,危险异常。好在三楼以上的房间开间小,横梁预制板相互顶撞支撑,留下了不少空间。立航卡在楼板和墙壁中间,和桌子椅子和床板夹在一起,上半身完好无损,看不到下半身情况。
  地震来了,立航起身向外跑,摔倒在地,楼板墙壁压过来,砸碎的桌椅残片插进腿里,好多地方已经没有肌肉,能看到骨头。为了保命,只得清理开身边的废墟,将刺进大腿屁股的各种木头碎片拔出来,咬压将立航从夹层中拽出来。勤宝背着,黎雅在旁照应着,下到地上。卫生院幸存的医生护士跑过来,从废墟中找些残存的药水纱布,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一点也不敢停留,勤宝和黎雅不顾一切,又推又拉,天黑时分,终于离开县城,来到县中,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救护车农用车,忙碌慌乱,不断向外运送伤员和尸体。救援的医生主要抢救危重伤员,他们认为立航只是一般的外伤,不会危及生命,用了一些药,用绷带进行了固定,就是不让上车。那些送上救护车的,不是受了内伤,就是缺胳膊少腿,确实比立航严重许多。不好意思去同别人抢紧缺的位置。实在没有办法,勤宝看拉尸体的车子全是农用车,便同师傅商量,能否坐拉尸体的车到安州。
  师傅通情达理:“我是作贡献,大灾大难尽点力。车是我的,油也是我出,自己开。拉尸体是指挥部给的任务,能救人当然最好。只要你们不害怕,就同尸体一起。我到时多跑几公里,把你们送到安州收治点,再去火葬场。安洲点上,人也多得很,但比这儿方便,机会也多些,但愿有医有药,把娃娃保到,也算救人一命,其他的也帮不到啥。”
  勤宝千恩万谢,跑进路边倒塌的房间,寻了破旧棉被,靠车厢档板铺在农用车上,立航躺在中间,自己与黎雅背靠着车厢档板坐着,四周是层层叠叠堆积的尸体。破旧的农用车,在地震后的道路上,上窜下跳,哐哐当当,摇摇摆摆,艰难前进。尸体的手脚,伴着节奏,舞来倒去。三个人坐着,开始有些害怕,一会儿也习惯了。如同一车逃难的难民,一起顶着风淋着雨,努力支撑着,有种说不完的高兴和感激。
  
  48、幸运
  
  接收点是学校操场,整个操场进行了简单分区,活人和死者各占一半,到处躺的都是人,呻呤声随处可闻。有几个遮阳棚,四处拉着彩条布塑料袋,有人在搭建帐篷,救灾字样在车灯下发光。雨越下越大,车灯照过去,光亮亮的雨丝和各种小虫子,在光柱中乱飞。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有一声没一声的说着话,等着天明。到了后半夜,雾气弥漫上来,越来越冷,有人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人影晃得人心焦。
  旁边一位老太婆不断呻吟叫唤,大家心慌意乱,一位中年人安慰着,时刻低头说几句。最终回过头来,同勤宝商量,能不能让他母亲和立航共用一条被子。勤宝看看黑暗中的儿子,同意了。老太婆缩进半截被子,温暖起来,渐渐安静下来。立航却不行了,不停地动着,开始呻吟。勤宝焦躁起来,到处寻找,希望能看到一名医生,或者找到一位负责人,看有没有办法弄些遮雨取暖的东西。绕着操场跑了几圈,见了好几个看来像负责的人,但他们都没办法,告诉勤宝:
  “转到这儿来的,都相对较轻,伤重的都直接拉到涪城去了。征用了好多车,还是不够。太多了,忙不过来,再说信号不通,电也没得,啥都不清楚,天亮了再说吧。我们有办法了,立即通知你。”
  有两三个人跟着勤宝过来,用手电照照立航的伤,看了看,不是医生,判断不了情况,只能好言好语安慰着。勤宝无可奈何,只能等天亮后再作打算,坐下来拉拉被子,想给儿子盖严一些。发觉旁边的老太婆好像没了动静,便叫中年人,试试他母亲的气息。试了两下,中年人哑着声音说,人没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忙起来,帮忙把尸体移过去。
  中年人回来,不停地说:“老母亲70多了,在沙发上打盹,楼板下来压在身上。她每天吃了午饭都要眯一下,往天都躺在床上,今天怪不上床就在沙发上。如果在床上,就对了,那间屋没有落楼板。我在院子里做事,立马把她救出来,精神还好,不停地同我说这说那,我还以为没问题,哪晓得天擦黑开始喊头痛。弄个板车就往城里跑,没想到城里比我们乡下还严重。屋子垮了好多,医院到处都是人,管不过来,没办法。听说这里是专门的救助点,又跑过来,心想要是有部队和医生就对了。哪晓得到处都一样,到处都是缺手少脚的,老天啊,死了多少人哦!没办法,这下完了,天一亮就回去,落叶归根。这个样子,怕是莫法开路做道场了,好在生基老早就修好了,寿木也是现存的,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大家听着,都感慨不已。立航听着听着,裹紧被子,慢慢地安静下来。勤宝却更加惊慌意乱,悄声告诉黎雅,要时刻同弟弟说话,坚决不能让他睡过去。黎雅明白父亲的意思,使劲点着头,说不出话来。好在身边的人,都在讲述地震发生时的经历,稀奇古怪,花样百出,立航也无法入睡。
  大约凌晨三四点,一个人领着一名军官过来,勤宝迎上去。军官拿着手电,仔细的作了检查,对勤宝说:“情况比想的还严重,虽然没内伤,髋骨断了肋骨可能也有两三根,关键是小腿和大腿上,有几处肉没得了,这个需要及时处理,感染了要出大问题。”勤宝听得浑身一阵阵发紧,军官看看勤宝,安慰道:“莫着急,年青人身体好,只要处理及时,很快就会恢复,万幸的是脏器莫问题。”这是一支接到命令刚刚赶来的部队,有大批医务人员,还有随军医疗车,立即给立航做了创伤处理,对骨头也进行了固定。立刻安排送往涪城。
  “真是幸运,当天晚上就到了中心医院。到处都是人,缺胳膊断腿的,只得躺在过道上,还好挂上了液体,用了药。多亏部队上的医生仔细,把情况和处理办法给我说得很详细,起了大作用,后来接手的听我一说,就晓得啥情况,娃娃少吃不少苦。到了第二天,过道上都躺不下了,广场上、医院外的街道边,都是人,到处都是。莫说床位,药也莫得,棉签都用完了,好多医生急得哭。共产党了不起,政府好啊!一声令下,把伤员向外转移,我们是第一批到的武汉,一到医院就好了,人一接到马上就手术,人年青就是好,用药后效果明显,立航恢复得不错。小腿大腿屁股上的肉也长了,好多医生都说,不容易,如果不抓紧,耽误了就得截肢,年轻娃娃,咋得了!现在好了,国家强大,医生用心,自己争气,恢复得快!你要晓得,费用全部国家结,不用私人出一分。了不起!这种情况成千上万的,得多少钱!自己出,几万几十万也说不准,出不起,哪有钱!纱线都没拿一根出来。就是有钱,没人管,医生都没得,咋个办嘛!国家一声令下,多好啊!伤筋动骨一百天。才两个多月,基本上没啥大问题,可以四处走动,能自理了。医生说九月份可以出院,可以回校,一切都正常。我回来,是想看看女儿,三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这边,大灾大难的,不放心……”
  勤宝讲着,我的大脑一直在嗡嗡嗡的叫,他讲立航,我就老想德辉。勤宝命好啊!一年四季在外跑,居然地震时偏偏在儿女身边,亲手救出了儿女。我一年四季守在家乡,面对灾难却无能为力。好在女儿此时就在身边!要不然,我死的心都有了。女儿看勤宝不停的讲,脸色变了若干次,好多次眼看就要发作起来,都被我制止了。
  女儿和小张都知道,我最忌讳的就是有人在身边讲地震。听到讲地震有关的人和事,我总会走开,过不了心里那道坎。我知道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也开始吃药,但是没一点效果。我哪里都不想去,宁愿整天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啥事不干,电视也不开,呆呆的坐着或者躺着,任由思想身体陷入虚空。总想着一家人在京城的日子,想着彩妞儿同女儿在一边说着悄悄话,想着儿子豪气宣称要考上985或者211,要去天涯海角,要去大海里游泳。一切还历历在目,却天涯海角,一语成谶,阴阳相隔。
  除了每天必须去照看汽修厂,茶庄也去得很少,全部交给小张打理,晚上偶尔去茶庄守守夜,但终究没有了以前的激情。有时也很想同人谈谈感受想法,很想知道我怕知道却又想知道的东西,但就是开不了头。好多时候,人们一讲地震我就反感,立即走开,我怕自己会爆发出来,做出过激行为。我知道,自己是用思想的外壳包裹自己,害怕受到再一次伤害。只有女儿在家,我才会高兴,才感觉到希望和未来,张罗着为她做这做那。
  为我治疗的医生都劝我,要多出去走走,要多与人交往,实在不行,可以暂时离开涪城,去外地旅游。只要心胸开阔,情绪高涨,什么问题都没有。医生是对的,可我哪里也不想去,如果真要出去走走,也只想回石家沟去看看。但是,回石家沟的路地震时全部断了,不知道啥时能够抢通。现在要回去,得穿过川西平原,沿着杂古脑河逆流而上,绕过川西高原,再回到龙山腹地,进入龙门山峡谷,大概要多跑400多公里,关键是还不知道这条路的情况如何,能不能通行。虽然整日这样烦闷的过着,可一想起石家沟,就感觉到大山里那新鲜泌人的空气,在不停地向我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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