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救灾

　　郑成霞现在格外注重打扮，每日清晨都要用香皂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擦上香气扑鼻的润肤霜，然后照着镜子，把长发编成两条辫子，把衣服扯得整整齐齐。仔细而又幸福地做好这一切，便安静地坐着跟郑耀宗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她与父亲之间的话比以前多了不少，因为曹朗告诉了她很多他们父亲的动荡岁月和艰苦往事，这让她对父亲刮目相看。她与父亲聊着天眼睛不时地看向挂在墙上的钟表，还有十分钟就到九点，这是曹朗每天固定来接她出去约会的时间。
　　郑成霞能相中这门亲事是意外之喜。郑耀宗见两个孩子情投意合，简单地与曹猛商议一番便将婚事定在来年的春天。了却一桩心事，他大部分的时间都与曹猛在一起切磋武艺，给孩子们创造独自相处的时间。
　　为让郑成霞玩得尽兴，曹朗特地请假两周，带着她逛遍了扬州的大街小巷，吃尽了各色点心和小吃。曹朗这天准时地到来，按照前一天的约定，他们来到瘦西湖租一条小木船。郑成霞虽然在水上长大，但在湖面上慢悠悠地划着小木舟约会还是第一次，清澈的湖水既熟悉又陌生，一股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她让曹朗丢下船桨并脱下鞋，说完自己也脱下鞋挽起裤管与之并肩坐在船尾，用脚拨弄着湖水让船前进。小木舟荡到湖中心没有方向地打转，忽然郑成霞合并双手弯腰掬一捧水泼向曹朗。曹朗擦掉脸上的水笑道：“我想你们在水上生活应该很有趣！”
　　郑成霞依偎在他的肩上说道：“我以前并不觉得……”话没说完，她看见父亲和曹猛来到湖边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过去。他们划船来到岸边。
　　郑耀宗焦急地说：“家里出事了，我们快回去。”他今天从收音机里得知家乡被洪水淹没的消息，心急如焚，多待一分钟得多承受一份煎熬。但从扬州回到西平县城，已是洪水过境的一个月以后。由于被洪水摧毁的铁轨过了将近一个月才重新修通，但运输客人的火车还没有开通，他和郑成霞只好坐上装满救援物资开往灾区的火车。列车在县城之前的站台所在的位置停下，购票大厅和候车室都不复存在，人民解放军在空地上搭起救援帐篷，里面专门摆放救灾物资。火车刚停下，救援队就开始行动，把成袋的大米陆续从车上卸下搬进了帐篷。郑耀宗在搬运粮食的队伍里看见了曹爽，方知他也搭上了这辆火车跟来了。他嘴上抱怨对方不应该过来，心里对这个年轻人却多了一分钦佩。他们帮着救援队卸空了火车，沿着一条清理出来供车辆行走的大路向河边走去。
　　洪水摧毁了这座县城，却没有摧垮住在县城里的居民。废墟还没完全清理干净，亲人离世的痛苦还没完全消散，想起那短暂却是永别的瞬间，大水弥漫的记忆或许永远不可能消失，但又能怎么样呢？活着的人终究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他们一路上都能看到人们在废墟之上清理出的一片片干净整洁的区域，在乡村的田野收集起来的冲散的房屋梁柱，搭建一座座用来临时遮风避雨的屋棚；又在废墟里寻找到尚能使用的生活用具，简易的锅台就架在屋棚前。正值中午，锅里煮着外地捐赠过来的粮食，救援队和居民吃住在一起。他们一边描述着洪水来得何其凶猛，何其出其不意，令人猝不及防，一边谈论着兴建家园的规划：清理完废墟便着手挖开宅基地，要把原先低矮的房屋统一修建成外壳为红色的砖瓦房。空旷的乡村也是一片繁忙，夏季收割的麦子连同粮仓悉数被大水冲走。农民急于将过冬的种子埋入土中，仅剩的几头稀有的牛翻不了那么多土地，三五个人组成的一个个耕种小队在田间拉着犁。
　　看到灾后的艰难困苦，郑耀宗焦躁不安，他大跨步地走在前面，郑成霞脚步匆匆地跟在后面。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船上，想要了解船民们的受损情况。洪水阻断了通讯，一个多月以来，郑耀宗没接到一个电话，也没收到一份电报，甚至一封书信也没有见到。他们从广播里获知家乡的水坝垮掉的信息，灾难波及了整个洪河流域，住在水库下方的船民则首当其冲地受到洪水的冲击。郑耀宗每日守着广播，不希望错过任何一条信息，却始终无法获知船队的具体情况。他忍着悲痛猜想着每条船上可能会发生的种种变故，然而到了河岸，受灾的严重情况还是超出他的预料。两岸的河堤尽被冲走，成排的茅草屋和树木不见踪影，一望无际的田地与河滩连在一起，视野变得更加开阔荒芜，田里的庄稼失去了屏障。从山里冲落下来的碎石随着水库的泥沙滚进河道，受到水库七零八碎的躯体的阻碍沉淀下来，洪水退去全部堆积在河道和河滩上。蜿蜒的航道被掐住了脖子，上游没有一只完整的木船，当初没被洪水卷走的木船，只剩下前面半截躯壳，由船锚牵扯着才免遭被冲走的厄运。它们浸泡在潺潺流淌的河水当中，成了水生动植物的窝，鱼虾从残破的船肚子里进进出出。调皮的男孩毫不担心洪水卷土重来，将洗澡的木盆当作小船，坐在里面划到破船附近捕捉鱼虾。船体的后面一半不知去向，估计漂到了下游某个河湾中，被人拉上岸肢解，被临时用来当作睡觉的床板或被砍成了烧火柴。
　　郑耀宗沿着河岸继续往下游走了半个时辰，拐了两道河湾方找到船队。原来侥幸逃脱的木船都被拦截在河下游，一只也拉不上去。那一刻郑耀宗心里舒缓一些，没过一会儿，又伤痛起来，只因为漂在河面上的所有船只加在一起还不到原来的一半。没有人注意到他，船民们都在忙碌，要么站在船沿上，双手握着粗大的竹竿捅向河底，将河床里的泥沙罱到船舱内，清理着河道；要么聚集在岸边将打捞进船舱内的泥沙、石块卸到岸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作为日后修筑河堤的材料。
　　郑成天率先见到站在岸边清点船只数量的郑耀宗，他兴奋地喊道：“二叔，二叔回来了。”许富有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愣了一会儿才拿起长篙撑船靠近河岸，迎接郑耀宗上船。
　　回到船上，郑耀宗趴在船沿查看木船的伤情。他没能想到家里的木船能逃脱灾难，他们的船队也还具备大规模运输的能力。他称赞许富有已经成长为一名合格的船长。他的赞许并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许富有介绍完灾难的经过，心里憋着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亲人去世的伤痛，船队损失带来的秩序混乱，以及每天要为疟疾等传染病的感染提心吊胆，让许富有深感力不从心，濒临崩溃。这些天，他一直生活自责和苦恨当中，他在内心不断谴责自己没有保护好郑成英，无颜面对郑耀宗。看着许富有突然欲言又止面带愧疚的表情，郑耀宗宽慰道：“你果断的决定救下了很多人。只要人还在，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他的安慰，许富有并没有感觉轻松，长叹一口气说道：“成英不在了，耀旺叔妻女也都被大水冲走了。”
　　郑成霞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按捺不住悲伤，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湿透了整个手背。郑耀宗这才发现有四个人不在船上，每个人都沉默地流泪。胡长梅虚弱地斜躺在床上，盖上三床被子，额头被郑成娟绕上一条纱布扎住了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丢了魂魄一样的眼睛里放出渴望死亡的黯淡的紫色光芒。郑耀宗和郑成霞站在她面前像是一团凝固的透明的空气，无论怎样都唤不回她的意识，空洞的眼睛始终注视前方。只有郑耀旺没有因失去三个女儿而哀伤痛苦，反而像是打赢一场伟大且振奋人心的突围战，激动地向郑耀宗描述那几十米高的浪头：“二哥，你肯定从来没见过那么高的巨浪，像落在地上的银河一样，一下子把我们都冲跑了。二哥你没看见真是遗憾。二哥，你怎么不早点回来？你看看他们每天都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杨玉莲骂道：“你个没心没肺的，不知道丢人现眼！”郑耀旺还想继续唠叨下去，被她拉到一边。
　　郑耀宗说：“他说的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活下来的人都是老天爷在眷恋，我们要好好活着。只要振作起来，一定能走出目前的困境。”
　　妻子刘桂菊把自己关在船尾舱内，失去了刚成家的大儿子，又失去了即将出生的孙子，嘴里神神叨叨地嘟囔胡话。听见郑耀宗回来，她立即打开舱门散着头发爬出来，拽着郑成钢的衣领：“你们不要再护着这个害人的恶魔。”她向着郑耀祖和王彩凤咆哮，把郑成钢推到郑耀宗面前，“就是他害死了成英，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郑耀宗作为家庭的支柱，他深知自己肩负着重建船队的重任，而重建的前提是带领大伙走出沼泽般的伤心地，重新建立信心。无论修理受伤的船舶，还是打造新木船，都不是他一个人能完成的事情，而是需要所有人齐心协力。因此，即使站在面前的人都在痛哭流涕，他也表现得沉着且冷静，他要让大家看到重新塑造美好生活的希望。
　　阻碍河道通行的障碍物很快被清理干净，其他地方的船队溯流而上畅通无阻地达到，送来一船船粮食、衣物和生活用品。被摧毁的茅草屋将在之前的地方重新建起，新船来年才能造好，没有船的人家只能在岸上过冬。
　　郑耀宗在修建房屋的人群中没有见到郑成钢，找到王彩凤问道：“大嫂，成钢去哪了？”
　　王彩凤说道：“他生病了还没痊愈。”
　　“你可别再护着他，都成年了还要装病偷懒。”
　　“他的魂被大水冲走了。”王彩凤见郑成钢整日沉默不语，便以为他受到惊吓丢了魂。前天，她请求刚恢复神志的刘桂菊给郑成钢祛除邪气找回魂魄。
　　“这是他的劫数。”刘桂菊断然说道。
　　王彩凤怒道：“你是他的亲娘，可一定要帮他冲过这个难关。”
　　“我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受难，可他没有信仰，我信仰的神灵得不到他的尊敬，即使我为他祈祷，也是徒劳。亲娘也没有法子。”刘桂菊道出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