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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荷

作品名称: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21-12-11 23:01:50      字数:12157

  初秋的一天,我刑满释放,终于走出了看守所的大门。出来的第一件事儿,我要去寻找冬梅。我打车回了老家,骑着停放在老家院落里的金城摩托车,开始了征程。
  冬梅的家在西部山区,和她热恋的那段日子里,我经常骑着摩托车去找她,所以对那一带比较熟悉。看着从我眼前闪过的山山水水,我又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去她家必须要经过一座石桥,这座石桥因为有两个圆形桥洞,所以当地人称之谓鸳鸯桥。以往去她家的时候,每次路过鸳鸯桥,我都会停车驻足,在这里欣赏一番美景。俯到石桥栏杆上,看看桥底流淌的河水,远眺藏匿在山野的村落,还有西方的那座巍峨耸立的挑子山。有时候来得巧了,就能欣赏到“日挑尖山”的美景,整座挑子山都是金色的,在夕阳中金光闪闪。
  这次我来得很巧,路过鸳鸯桥的当隙,一瞥,我看到了那轮挂在山顶的落日,金黄色的山坡上还缀满大片大片的血红。我知道,那是红叶。金秋十月,正是红叶染山的时节。虽然这一切很美,但我可没心情欣赏美景,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冬梅。尽快见到她,是我最迫切的心情。
  过了鸳鸯桥,摩托车冲上一个大坡,便到了一座小镇。小镇的西边有一座小学校,就是鸳鸯桥小学,鸳鸯桥小学就是冬梅任教的所在。早先我经常过来,所以对这里很熟悉。如今故地重游,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慨。
  鸳鸯桥小学东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家小卖部。早先,我和冬梅经常去那里买东西,小卖部的老板对我俩也非常熟悉。我决定先去那里探探情况。于是,我停好了摩托车,进了那家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并没有换,还是那个围着红围巾、戴着眼镜、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女人。我向她打招呼:“大姨,你好!”
  老女人抬起脑袋,打量了我好一阵子,终于认出了我:“喔!是你啊!”
  “嗯!嗯!是我。”我应着。
  “你终于来了,等等啊!我有东西给你。”老女人说着,拉开身前的一个抽屉,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里,“这是她让我给你的。”
  “这是什么?”我把信封接在手里,疑惑地问了一句。
  “冬梅让我给你的,她说你一定会来取的。这封信在我这里已经放了很久了。”老女人说道。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抖开了信纸。信纸上写了一段话——我已经不在鸳鸯桥小学教学了,咱俩的缘分至此已了,以后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许打扰我的父母。你回去吧!多保重。落款是,冬梅。
  看完信,我呆滞了,脑袋“嗡嗡”作响。突然觉得鼻孔酸溜溜的,眼睛有了些潮湿。我怕老女人察觉出我的表情变化,忙与她道别,抬脚出了小卖部。很明显,冬梅事先知晓我肯定会来找她,她早就写好了信,留在了这家小卖部。而信中的意思也很明确,冬梅是不想再见到我。
  可是当初她为什么要去看守所看我呢?又为什么拿出那么多钱给我治病呢?我来的时候本来满怀希望,觉得她肯定是心里有我,说不定会答应我的求婚,我也已经下决心娶她。患难见真情,通过我蹲监狱这件事,我知道这个世间唯有冬梅才是真心疼我爱我的女人。可是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她会给我这么一个答复——一生不见。
  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的她到底在哪里?这是我当前亟待知道的答案。我了解冬梅的性格,她是个做事果断的人,她既然留了信不想见我,任我如何寻找怕是也找不到,要想见到她只有一个可能,除非她主动想见我。
  我来到大街上,扭头望望西天,那轮落日早就沉下去了。暮色深沉,小镇朦胧在袅袅青烟之中。我倚着摩托车呆立在那里,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我想回家,却抬不动回家的脚步,想留下来找她,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思来想去,我想到了鸳鸯桥小学的那间靠街的小屋。倘若冬梅还在这所学校任教,她一定会夜宿那间小屋的。
  想到这里,我信步向着小屋走去。走到近前,我把脸贴在小屋窗户玻璃上向里望去,屋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这个时候,土路上开过来了一辆汽车,映着雪亮的车灯灯光,我再次向着屋里观望。借着车灯短暂的映照,我还是看清了屋里的一切,地面上落满了灰尘,墙角挂满了蛛网,看上去应该很长时间没人居住了。
  我懊恼地从小屋跟前退了回来,在马路对面蹲了下来,像一只病猫一样蜷缩在黑暗中,眼睛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小屋。我希望那间小屋的灯光会突然亮起来,如果亮起来,梅肯定就在里面。我等啊等啊!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小屋里的电灯始终没有亮起来,我冻得瑟瑟直抖,心也越来越凉了。其实,刚才看到小屋里的那番境况之后,我就不再抱着多大的希望,我能预感到,这间小屋已经好久没人住过了。这个时候,公路上早就没了车影,点在山腰里的村庄里的最后一抹儿亮光也熄灭了。
  我还是决定回去,先回家,我与她的事日后再做打算。想到这里,我快步向着摩托车停靠点儿走过去。
  我跨上摩托车,使劲蹬了几下启动杆,摩托车放了几个响屁,冒了一阵黑烟,抖了一阵身子,毛病是不少,就是不启动。我想它肯定是添了毛病了。也难怪,我已经两年没骑它了,有故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可是我的心里着急啊!它把我扔在这么一个荒山野岭算咋回事儿?我必须得尽快赶回老家,或者赶到县城去。这里根本就没有住宿的所在。我推着摩托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慢慢腾腾地走着。开始的时候,乡路上还偶尔过一辆车,后来很难再看到车辆和行人。整条乡路好像就是我自己的。
  天空没有星星和月亮,周遭漆黑一片。挑子山隐藏在夜幕之中,山腰里坐落的几个村落飘摇着几点灯火,被风吹得若有若无的。我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腰酸腿麻、饥渴难耐,实在走不动了,便将摩托车停在路边,坐在沟沿上休息。我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肘支着膝盖,臂弯环抱着脑袋,闭着眼睛想着事情。我想此时的我很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悲哀,背井离乡在外闯荡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竟然混到这步田地,实在是可悲可叹。我不知道自己这样睡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冷风冻醒了。山沟沟里的风很遛,呼呼地吹着,我又重新站起身子。我想我得不停地走,不然,说不定会冻死在这个荒郊野外。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到哪儿去,当时我的身上只有不到十元钱,这点儿钱,连最廉价的街头旅店都住不起,所以说,即使我赶到县城也不能入住。我必须要赶回一百多公里外的农村老家,才能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睡个舒坦觉。可是,就如我现在这样推着沉重的摩托车走,走上一天一夜怕是也赶不回老家。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气喘吁吁,又走不动了。
  从看守所出来一直到现在,我已经两顿没吃饭了。肚子里的果腹食就是今天早上在看守所里吃的两个小馒头,此时此刻,我觉得两条腿像是坠了两个大秤砣,每迈动一步都觉得举步维艰。实在走不动了,我把车一停又就地坐了下来。我已经分不清东西南北,拨楞着脑袋打量着四周。背后是一个悬崖,凉风正从崖底肆无忌惮地吹上来,灌透了我单薄的湿漉的衣服,我不由得打了一个抖儿;身前是一小片黑乎乎的庄稼地,看上去貌似是一片豆稞地。豆稞地前边有一片微亮,在暗夜里不死不活地闪烁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决定去看个端详,随即下了土路,拨拉着茂密的豆稞向着那里走去。走到近前才看明白,这是一片池塘,虽然天空没有月亮和星星,塘水依然泛着亮光。
  我围着池塘差不多转了一个整圈儿,最后在池塘边侧发现了一个硕大的麦秸垛。我从麦秸垛上撕扯下一些麦秸,抱到离着麦垛五六米远的地方,随即从口袋里掏出火柴,将麦秸点燃,靠近火堆前烤火。我觉得自己冰凉的身子慢慢有了些暖意。烤了一阵子,我踩灭了火头,走到麦秸垛跟前,弯下腰又开始撕扯麦秸,撕扯出了一个小洞,我便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随后将撕扯下来的麦秸堵在洞口。我蜷缩在麦秸垛里,感觉比在外面好多了。
  外面很静,池塘里偶尔传来几声蛙叫,断断续续的,仿若天堂里的声音,蛐蛐儿就在我近前啼叫,在我脸上、身上胡乱地蹦跶。我裹了裹身上的牛仔服,尽力将脑袋和四肢缩进衣服里,然后竖起衣领遮住领口,双手紧攥住袖口,使这身牛仔服尽量不留空隙,如此就能阻挡蛐蛐儿、蚊子往我衣服里钻。此时此刻,我觉得自己不再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更像一只受了惊的王八。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既累又困的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流着眼泪睡着了。
  我又开始做梦了,这次做的是一个美梦。我梦见我穿着一身华服,扇动着一对翅膀往天上飞,飞啊飞啊!使劲儿地飞,穿过厚厚的云层,我似乎是来到了天堂。轻烟飘绕之处,到处可见琼楼玉宇,亭台仙阁,一轮又大又红的太阳在我眼前跳跃。我使劲儿挥动着翅膀,向着太阳飞去,飞啊飞啊,我感到身上越来越暖,越来越热,后来实在热得受不了了,我不得不睁开了沉重的眼睑。
  从梦中醒来,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急促的响声,我忙从麦秸垛里拱了出来,扭身打量,眼前是一片冲天的大火。我琢磨着,肯定是我刚才烤火,死烬复燃,引燃了这座柴垛。多亏大火是从麦秸垛的另一面着起来的,倘若从我这里着起,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早就被大火堵在柴垛里了,此时我怕是早就被烤成一只“热狗”了。我暗暗庆幸的同时又感到害怕,我想这冲天的大火肯定会把村民们招引过来。我一刻也不敢多待,撒腿向着土路跑去。
  跑到土路上,我推着摩托车顺着小路拼命地跑了起来,跑啊跑啊,我突然觉得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车摔进了左侧的崖底。我的身子在空中坠落,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还伴着摩托车磕碰石壁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响。我心里特别害怕,我知道这次绝对不是做梦,如果是做梦的话,被石头磕碰的身体部位就不会这么疼,而我也明白,我这次去的可能不是天堂,很有可能是十八层地狱。我掉啊掉啊,后来我就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守在我的病床前。等我头脑清醒些后,他问了我一些问题。最后问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我摇摇头。他说,“你的医疗费欠了不少了,你得尽快到住院处交费。”我点点头。其实,当时的我觉得很无助,我到哪里淘置住院费呢?母亲年纪那么大了,我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儿,而我所谓的那些狐朋狗友也指望不上,他们大多都在监狱蹲着呢!
  医生告诉我说,那天早晨他们接到120电话去了现场,赶到那里的时候,消防员已经在现场救援了。救援我的过程惊险又复杂,当时我的一条腿别在悬崖峭壁的一根树枝上,人已经快不行了。而我身子底下是三十丈深的崖底,崖底有一堆稀碎的摩托车零件。医生说:“消防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从峭壁上救了下来,我们把你拉到医院抢救,发现你的右腿已经严重坏死,便做了截肢手术。”
  截肢手术?我脑袋一阵嗡嗡直响,不自觉得使劲儿挺了挺双腿,却没什么感觉,盖着腿的白被子也没什么动静,我猛地掫开了盖着下半身的被子。我的眼睛蓦然间瞪得老大,发现自己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真的不见了。我顿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无力地倒了下去。
  钱龙的故事讲到这里,坐在我旁边的安营突然发出了“喔——”的一声响。我知道她这声响是不由自主喊出来的,我相信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当钱龙讲到他的断腿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刚开始讲到的那个神奇的梦。在梦里,他抱着气球逃出那个洞口的时候,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条腿掉进了洞里,难道他的梦这么准确?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中天已注定?
  钱龙攥着紫砂壶轻抿了一口茶水,看着我笑吟吟地说:“我这是假肢。”我盯着他也笑笑。讲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他的嘴角泛出些许的白色分泌物,看上去叫人觉得恶心。
  我从口袋掏出一块手纸,朝着他递了过去。他把手纸接在手里,看着安营微微一笑:“我讲故事的时候,尽量别打断我,打断我,思路就断了。”
  安营带着歉意回道:“对不起!你继续。”
  他点点头,扭头向着院门口的位置望去。我了然他的心思——他在等警察。他的“春桃”死了,他是打了110的,但警察能否过来,未置可否。但钱龙却毫不怀疑,他相信警察一定能过来,在他心里,二铁毒死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个人,一条人命啊!院门口空空荡荡的,并没有警察的身影,他收回来的目光显然有了些失望。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当天夜里,靠近窗口的病床上又来了一个新病人。那是一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出头的年龄,狭长的脸型,厚厚的嘴唇,皮肤有些显黑。她紧闭双目,脸色蜡黄,但蜡黄的颜色依然掩饰不住她显黑的肤色。她的病床近前站了几个神色暗淡的男人和女人,看得出来,那是她的亲人。
  三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醒过来以后就不断地低低抽泣,陪床的女人坐在床沿上,耐心地劝导着她。第二天早晨她就能下地活动了,看来她并没得什么要命的大病。当天下午,陪床的女人就回去了。
  这个病室就两张病床,住着我们两个病人。我和她也就有了聊天的机会。通过交流,我知道她叫夏荷,那个陪床的女人是她的大姐,前天抬她进病房的那三个男人是她的三个哥哥。她问我怎么了,我说我出了车祸。她又问:“严重吗?”我说我的一条腿没了。她叹了口气:“这么年轻,可惜了。”又问,“怎么没人照顾你?”我说我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她照顾不了我,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她继续问,“你的朋友呢?”我说我没有朋友。
  她眨巴眨巴眼睛,“刚才医生向你催要住院费,咋回事儿?”
  我苦笑了一下:“我也没钱。”
  她有了些惊讶:“怎么会呢?一个人活到你这么大,什么都没有啊!”她说完这句话,显然察觉出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又向我道歉,“对不起,我说的有些过了。”
  我问她为什么住院,她却突然沉默了,紧紧闭着嘴唇,将脑袋扭向了窗口。看着她如此,我想我肯定是触到她的痛处了,遂识趣儿地不再问。其实,通过这几天的观察,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大概情况,她是喝了农药才被送到这里来抢救的,多亏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至于她为啥喝农药,我却不知道。
  夏荷一直背对着我躺着,面朝着窗口,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搭理我,但我知道她并没睡。我语气带着歉意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你不该问的事儿。”
  她仍然面朝着窗口,回了一句:“没事儿。”
  我说:“你应该振作,起码你还有一个健全的身体,还有爱你的家人,还有治病的钱,而我……”我实在忍不住心底翻涌出来的酸涩,说话的语气有了些哭腔。
  她慢慢扭回了头,一只手垫在枕头上,看着我说:“虽然你的家境不好,但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听着夏荷关怀的话,我的心底蓦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感动,眼睛不知不觉地模糊了:“我没了一条腿,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了……”
  她说:“没事儿,我听说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你安装一条假肢,跟真腿没啥区别。”我点点头,闭着眼睛不再说话。许久,她又说道,“有啥事儿你就跟我说,我可以照顾你。”
  我盯着紧挨着她病床的窗口,问了一句:“外面有什么?你能帮我看看吗?”
  她扭头瞅了瞅窗口,又看了看我,随即坐起身子,脑袋贴着窗玻璃向外观望了好一阵子,扭头瞅着我,眼睛里辉动着灵光,语气无比轻快:“外面是一个菊花园,园子里种满了菊花,黄的白的都有,很美……”
  “喔!”瞅着她的表情,我仿佛看到了窗外园子里那片盛开的菊花,迎着萧风,竞相怒放。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天,日子终究是难熬,我从来没觉得时光有那么漫长。某一天,医生对夏荷说,她的病情已无大碍,可以办出院手续了。那天夏荷的姐姐来到了医院,帮夏荷收拾着行李。夏荷一直坐在床沿上,看着姐姐默不作声。姐姐问她:“你咋啦?”
  夏荷说:“大姐,我不想出院。”
  “什么?你都好了,还待在这里做啥?”
  夏荷指指我,看着姐姐说道:“我想留下来照顾他。”
  夏荷的姐姐瞅了瞅我,又看了看夏荷:“听你的,只要你高兴就好。”
  夏荷的姐姐结清了住院费便独自回去了。我不知道夏荷为什么决定留下来照顾我,或许她看我可怜。想想我也真是可怜。有了夏荷的照顾,我的伤病好得很快。奇怪的是,医生也没再向我催要医疗费。后来我才知道,夏荷让她姐姐替我支付了住院费。我想我是走了狗屎运了,虽然处境悲惨,但山穷水尽之时,总有人跳出来帮我。上一次是冬梅,这次是夏荷。
  一个月后,我的腿伤终于痊愈了,医院给我安装了一条合适的假肢。夏荷扶着我走出了病房,路过病房外面的那片空地的时候,我特意向着那里望了一眼,那里是一片混凝土地面,其上停了各种各样的车辆。我的耳边蓦然响起了夏荷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外面是一个菊花园,园子里种满了菊花,黄的白的都有,很美……
  想起她的话,我的眼睛立马湿润了。我想她当初之所以这么说,是看到我情绪低落,编着谎话儿欺骗我,然而,她的欺骗是善意的,是为了给我活下去的勇气。不得不说,这个女人很有心。想到这里,我扭头看了夏荷一眼,说了一句:“谢谢你。”夏荷看着我泪盈盈的眼睛,问了一句:“怎么了?”我摇摇头回道:“没事儿。”
  夏荷陪着我回到了钱家庄。她从面包车上将我搀扶下来的那一刻,引起了围在村头小卖部正打着扑克的那帮村民们的注意,他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俩,目送着我俩进了家门。他们肯定会有一番激烈的讨论,那一幕就像是在我眼前发生的一样。我对村口的那群人太有感触了,那里是小村笼络信息的汇聚点,也是散布信息的传播点:钱龙不是进了监狱了吗?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还有个女人搀扶着他?这个女人是谁?他是得了什么病了吗?
  看来我安装的这条假肢很靠谱,他们并没察觉出异样。
  在老家待了十几天之后,我终于可以拄着拐杖独立行走了。有一天,夏荷对我说:“钱龙,我想回一趟家,你跟我去吗?”我明白夏荷的意思,她想带我回老家,是想带我去见她的家人。也就是说,她准备让她的家人接受我,准备要和我结婚了。夏荷曾经对我说过,她比我大三岁,属狗的。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在家里排行最小。她家以屠宰为生,在农村算得上是富户。
  这个时候,我还是有了些犹豫。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对夏荷还是有了些了解,她很聪明,也很世故,性格豁达,属于那种大大咧咧的人。她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上过什么学,认不了几个字,这是我对她最不满意的地方。我看着她说道:“我想先去趟市里,回来后咱们再去你家行吗?”
  她说:“你去哪儿?我陪你去吧!”
  我撒了个谎:“不用。我去看个朋友,下午就回来了。”
  我在县城里能有什么朋友啊!没进去之前的那帮狐朋狗友,早都换了手机号,一个也联系不上了。我这次去县城的目的,是寻找那个我进看守所之前,扔在邻家灶膛里的小木盒,那个盛着耳钉的小木盒。这档子事儿最近一直纠结着我,在看守所里的那段日子,我想的最多的就是那个盛着耳钉的小圆木盒,以及那些耳钉的主人——春桃。
  自从冬梅探监之后,我的脑子里充斥的更多的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把那个女人从我心里排挤了出去。直到冬梅往看守所送钱为我治病,这个女人对我天大的恩情彻底占据了我心里所有的位置,我似乎把春桃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我对冬梅不再抱什么幻想。如今,我即将与夏荷走进婚姻,春桃又在我的脑子里复苏了过来,这个女人,其实我很在乎她。
  我先去了原来我租住的那间赁房,我已经两年没交房租了,这间房子早就换了主人。我朝着邻家院门走去,推开虚掩的院门,踏进了院子。
  这个时候,从屋门口走出来一个中年女人。我忙笑着打招呼:“阿姨,你好。”她问我是谁,来她家做什么,我说我来找东西。他又问我找什么东西。我说,“去年秋天,我藏在你家灶膛里一个小圆木盒,不知道您有没有发现?”
  她听我这么说,突然瞪大了眼睛:“里面是不是盛着一些耳钉?”
  我惊喜不已,忙应承着:“是是是。”
  她说:“原来那个木盒是你的啊!那天我烧火做饭,若不是我往灶膛里瞅了瞅,怕是早就烧了。”她说着,转身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若鹌鹑蛋那般大小的黑漆漆的小圆木盒。
  我搭眼一瞅,正是那个小木盒。她将木盒递到我手里:“喏!你的东西,收好了。”
  我忙接过木盒,连连道谢。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把将木盒从我手里夺了过去,盯着我疑惑地问:“你到底是谁?当初为啥把木盒藏在我家里?”她这么一问,我倒不知道说啥好了。她瞅着我一脸的窘态,说,“你不说明白,我就不给你。”
  我说:“阿姨,说来话长啊!但这个木盒真是我的。”
  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说是你的,你知道木盒里盛着什么东西吗?”
  我忙回道:“耳钉。”
  她拍拍脑门儿:“不对不对,这个我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说对耳钉的数量,我就给你。”
  我回道:“二十个。”
  她终于不再怀疑,将木盒重新递到我手里,嘟囔了一句:“看来,这个盒子真是你的噢!”
  抱着木盒从邻家出来,抬头瞅了瞅日头,觉得天色尚早,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想要去一趟北镇的迫切心情了。我坐上了去往北镇的客车,一个小时后,客车在北镇停了下来。下了车,我向着春桃家的方向赶去。远远地,我就看见了她家院子里那棵参天的枣树。看着那棵枣树,我不由得想起了N年前挂在树杈上一直都没掉下来的那两颗干瘪枣儿。
  这个时节,枣树的叶子早就败落一空,看上去光秃秃的,倍感萧条。我走到院门口察看,发现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锁头。我感到无比失望,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从巷口走过来了一个女人。
  我忙朝着她打招呼:“大姐!向你打听个人,这家的主人哪儿去了?”
  女人瞅了瞅我,回道:“你是说春桃吗?跟着她男朋友出车了。”
  我皱了皱眉头,问:“男朋友?她啥时候有了男朋友?”
  她回道:“今年夏天谈的,我给她介绍的,小伙子是开货车的。”女人说着,又问我,“你是她什么人?”
  我说:“我是她表哥。”
  女人神情有些惊讶:“表哥?我和春桃是邻居,我俩经常在一起聊天,咋没听她提起有个表哥呢?”她说着,叹了口气,“唉!春桃这孩子真是命苦,自小没了父亲,前些年又没了母亲,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生活,前年我就劝她抓紧找个人家,她却死活不肯,只说心里已经有了人,要等着他。等了两年了也没等到那个人的消息,今年秋天我又给她介绍男朋友,她还是不同意,我硬领着那个小伙子来了她家里,她才逐渐和人家说话,现在两个人处得挺好,前几天,她还跟着小伙子出车了呢!”
  我从北镇坐车回到钱家庄的时候,天色已经沉暗了,夏荷早就做好了晚饭。转天,我就和夏荷去了她家。虽然夏荷之前对我介绍过她家的情况,但当我踏进她家门的那一刻,还是吃了一惊。
  刚踏进那座红砖碧瓦的小门楼,鼻孔里就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走出门楼北望,是一个不大的农家小院。院子里遍地都是腥红的血水,北屋门口堆积着像小山一般的羊皮,看上去像是刚刚从羊身上剥下来的;羊皮堆旁侧散乱地扔着几只新鲜的羊蹄子和羊头;东墙根茅厕的地面上,培着一大堆鲜红的肉崴崴的东西,起初我并不晓得那是什么,走近一看,不仅有些吃惊,那是一堆羊崽子,貌似刚刚从母羊的肚子里剥离出来,还窜冒着腾腾的热气。我突然从心底升腾起一种恐惧,不仅为这些未见尘世就已经命赴黄泉的小生命悲哀起来。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吃羊肉就是造孽啊!何止是吃羊肉,吃狗肉、猪肉、驴肉不是如此吗?
  我心里虽然大发慈悲,但是中午还是喝到了鲜崴崴的羊肉汤,啃到了香喷喷的羊蹄子,而且吃得肚儿浑圆,喝得酩酊大醉。那天中午夏荷的哥哥和姐姐们都来作陪,她大哥乘着几分醉意对我说:“我家小妹要嫁给你,我们没意见,至于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只要你对她好。你没钱置办婚礼,大哥这里有,你们婚事的所有花销,我都包了。”
  看得出来,她的家人对她都很娇惯,这也难怪,夏荷排行最小,在家里也算是“老生娇”了。有了她大哥的这番话,我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夏荷对我没得说,她家人又这么照顾我,这桩婚事应该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我却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一想就要和这个女人去领结婚证,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冬梅。
  想起了冬梅,我骑着新买来的一辆踏板摩托车,神使鬼差地踏上了去往银城山区的路程。
  顶着夕阳,我又看到了那座披着金光的挑子山,塑着金身的鸳鸯桥,以及金波闪闪的小溪水。叮叮咚咚的溪水仿若天籁,奏响了我心底珍藏的那丝美好。那丝美好飘渺虚幻,在我心底若有若无地游离着,随时都会消失不见。我很明白,这次我来找冬梅,是唯一的一次机会,倘若不见,那么就注定此生无缘。即使无缘我也要见到她,我一定要问个明白,她为什么要嫁给别人;既然嫁给别人为什么又要帮我;更让我疑惑的是,她哪里来的那么多的钱。这一大堆的疑问就像是缠绕在我心头的一团乱麻,搞得我神魂不宁。
  过了鸳鸯桥下一个大坡,鸳鸯桥小学校便显现在我的视野里。我惊喜地发现小学校靠近公路的那座小屋的窗口上亮着灯光。看到那扇明亮的窗口,我一阵窃喜,我想她肯定在屋里,这一次我终于能见到她了。
  我迫不及待地停稳了摩托车,走到小屋近前,伸手敲响了门板。“咚咚咚”,静夜里的敲门声很清脆。
  “谁啊?”屋里传来一声问话。声音很低,夹带着些许的紧张。我听着很熟悉,四年了,我对那种银铃般的声音依然感到亲切。它已经刻在了我的脑子里。
  “是我。”我回道。
  屋里沉寂下来,好久,飘出一个声音:“我不是说了,不让你来找我了吗?”
  “我……”
  “你回去吧,我不会再见你的。”她语气决绝。
  “为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这么问。
  “没有为什么!”她重复了一句。
  我声音低低地回道:“我……我就要结婚了。”
  “我知道。那个女人不错,她对你是真心实意的,好好待她。”
  我惊讶,看来她什么事儿都知道。我说:“可我并不喜欢她。”
  “为啥?”
  “她不识字儿。我更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不可能。我已经结婚了。”她语气仍然冷冰冰的。
  “既然如此,你当初为啥要帮我?”我问。
  “帮你还需要理由吗?”她回道。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又问。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她顿了顿,又说,“你回去吧!我不会见你。”
  看来我这次来依然是毫无结果,我想走却又迈不开步子,便一直呆呆地站在窗外。山区的夜那么安静,一弯新月悄悄挂上了挑子山顶,大地一片银色,溪水汩汩的流淌声分外清脆。这个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一首歌,一首四年前我经常唱给她听的歌——窗外。我含着眼泪,开始轻哼那首歌谣:今夜我又来到你的窗外,窗帘上你的影子多么可爱,悄悄地爱过你这么多年,今夜我就要离开……唱着唱着,我已经泣不成声。此时,我也听到了屋里传来的轻泣声。我趁机又央求道:“冬梅,把门打开吧!”
  “啪嗒”,屋里传来电灯开关的响声,窗口顿时黑乎乎一片。这个时候,我知道再强求也无用,便在窗外默默蹲了下来。我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蹲着,将大衣紧紧裹在身上,呆呆地瞅着挑子山顶的那弯月牙儿慢慢升空,挂上山顶的老松,又晃过正南方土堰的堰顶,最后消失在西边的那片山脉。这个时候,近处的村庄里传来几声公鸡的打鸣声。那几声沙哑的鸣叫声并不响亮,没叫亮漫长的黑夜,也没叫醒屋里的那个女人。
  我想她肯定没睡,就如此时的我,一定也在这个夜里煎熬着。煎熬了整整一夜,她始终都没有打开那扇门。公鸡叫第三遍的时候,东边的挑子山顶描上了一丝红晕,小路上有了走动的人影。此时此刻,我想我该撤了,让人发现蹲在这里的我,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儿,起码对她的影响不好。假如让她的父母撞到,那后果更是严重。我这么想着,慢腾腾站起身子,发动起了摩托车。
  我骑着摩托车走到鸳鸯桥,停车回望,突然发现小屋门口站着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我很熟悉。她看到我停车望她,随即扭身进了屋。
  冬梅对我的绝情,春桃对我的背叛,使我彻底下了一个决心——和夏荷结婚。转天,我和夏荷去了民政局。我俩是去领结婚证的。我们递交了身份证、户口簿等材料,女登记员认真核对之后,指着一张白纸的空格对我说:“在这里签字,按手印。”我利索地填写了自己的大名,又在名字上摁了一个红手印。女登记员接过白纸,又递到夏荷跟前,指着上面的空格对她说,“在这里签你的名字,摁手印。”我把钢笔递到她手里,她握着钢笔,眼睛盯着登记簿,却一直抖擞着没下笔,神情有些犹豫。我问她怎么了,她将钢笔朝着我一递,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替我填吧!我不会。”她刚说完,女登记员说了一句:“必须自己填写,不能让别人代替。”她便在登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凑过去看了一眼,那两个字还真被她写活了,“夏”字老长,比她的脸还长;“荷”字歪瘸,比我的腿还瘸。
  那一刻我突然生出了许多感慨,上天真是爱捉弄人,我自诩算是个舞文弄墨的人,找一个志趣相投的女人一直是我这么多年的梦想。我梦想着和我心爱的女人花前月下,吟诗赋对,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生活。然而,世间诸事往往都是事与愿违,十有八九不如意。老天爷没有给我梦想中的女人,相反,给了我一个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女人。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问自己,这是我想要的女人吗?这样的生活能过得长久吗?我不由得再次想起冬梅。想起她,我的心好似被针刺一般地疼。
  我和冬梅虽然只有短短一年的恋情,我相信她能给我这种生活。“冬梅”是一种意境,冬天的腊梅。王安石的那首五绝诗——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她说这是很美的诗境,便捧着书本在烛光下煞有介事地给我朗诵,朗诵到情深处,不由得摇头晃脑,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眼镜貌似都要滑落下来。看着她滑稽的样子,我忍不住喷笑,她就不高兴了,反而耻笑我不懂风雅,说对我这样的人咏词作赋是对牛弹琴。她眨巴着一双俏皮的眼睛看着我说:“不然,咱俩对对吧?”我应允。她便在地上踱起步子来,她托托有些下滑的眼镜,捋着光秃秃的下巴,仿若一个学问很深的老先生。
  “半水半舟半蓑翁。”她高亢地喊了一声。我沉吟了片刻,盯着她问道:“怎么都是‘半’呢?”她微微笑笑,嘲笑起我来:“这是诗境,不懂了吧!寒冬腊月之时,江水半流半冻,一个钓翁坐在孤舟上,江面雾大,朦胧不清,只显其半。就这么个意思。”我点点头,沉吟半晌,回道:“一钩一线一杆收。”她也沉吟了一会儿,朝着我伸了个大拇指,神情含蓄,我始终没从她的表情中读懂她的意思。
  “哥,你见过梅花吗?”她依偎在我怀里,深情地问。我说没有。我没骗她,我真的没看过梅花。
  “我也没见过。”她说,“等天冷了,你带我去看梅花吧?我听我爸说,石门山那里有。”
  我点点头:“嗯!我一定带你去。”实际上,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去石门山,我们的爱情就在那年夏天结束了,结束在我过生日的那一天。
  “你想啥呢?”夏荷拉拉我的手,“咱们该走了。”我打了个激灵,方才醒过神来,将新领的登记证随手装进衣兜,跟在她屁股后面向民政局门口走去。我边走边问:“咱俩去看梅花吧?”她扭头看着我,神情有些惊讶:“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如何突然想起看梅花了呢?”我表情淡然,没作答。她又说,“天儿还没冷透,也没下雪,梅花能开吗?”我仍然没说话。这个工夫,我俩已经走到了推拉门边,我推开门向外望去,禁不住呆滞了。外面不知道啥时候下起了大雪,好大的雪啊!铜钱般大的雪片子飘飘摇摇铺天盖地漫天飞舞,已经看不清街道对面的景象,而不过是半个小时的工夫,地上的积雪已经达到了一尺多厚。我喃喃嘟囔了一句:“这样的天儿,梅花已经开了吧?”她拉了我一把:“你神经了,怎么还念念不忘了啊!”
  那天,夏荷始终没有陪我去石门山,也没看到我想要看到的梅花。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趁着大雪停歇的间隙回了农村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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