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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放风场

作品名称: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21-12-08 10:56:39      字数:8257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迷迷瞪瞪地睡着了。睡意正浓的时候,突然被一声哨响惊醒,外面传来一个声音:“起床了。”我睁开睡眼,坐起身子,瞅瞅窗外的世界,外面黑洞洞的,并没有亮光。
  所有的劳改犯们都起了炕,大家开始忙活着叠被子。现场有一个监工,便是卷刃。而何沈则提着一把笤帚疙瘩在炕上来回转悠着,看着谁叠的被子不周正,上来就是一顿猛打,把笤帚疙瘩都打得散了架。
  卷刃朝着还在地上站着的我喝了一声:“你还在那里傻站着干吗?上来叠被子。”我便上炕叠被子。我并不知道这些破被子该怎么叠,也不知道该如何捋出那一道道笔直的条条棱棱。那些已经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的囚犯依然挨打,直线有一个小皱褶不行,背面有一个凹坑也不行。
  我也蹲着叠被子,我叠的被子歪歪扭扭,屁股上突然挨了一脚重踢。我回头看,是卷刃。他呲着嘴露着两颗卷了刃的铝合金牙齿,横眉怒目:“好好叠。”
  我没搭理他,继续扭头叠我的被子。这个时候,我算是明白了,长达两个小时的叠被子时间,牢头是拿着这件事儿故意整人。
  七点一刻,早饭准时开吃。我这次很识趣儿,主动将饭碗摆在炕沿儿的最后面,站在队伍的最末尾。卷刃拿着水瓢开始逐个舀水,舀到最后一个塑料盆的时候,他故意给我倒了半碗水,又将筐子里最后两个最小的馒头递到我手里。
  何沈一直盯着卷刃不动声色,他脸色铁青,朝着卷刃摆摆手,语气平和:“过来。”卷刃眼神怯怯的,慢腾腾挪到炕头跟前,垂着头不说话。何沈突然抄起炕沿上的一个盛了热水的塑料盆,猛地扣在了他的脑门上。卷刃疼得跳了起来,步步后退。何沈又朝着他招招手,语气仍然很平静,“过来。”
  卷刃不得不再次靠了过去。
  这次何沈没再打他,只是轻问:“昨天晚上我跟你说啥了?”
  卷刃紧蹙眉头思索着,好一阵子才低低回道:“不饿的人分一个馒头。”
  何沈又问:“那为什么给他分两个?”
  卷刃低着头,不说话。“从今天开始,你一顿吃一个馒头。”何沈说着,朝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卷刃乖乖递到他手里一个馒头。
  何沈却大喝一声:“都拿过来。”卷刃又把另一个馒头递到他手里。
  何沈把一个馒头放到自己的水盆跟前,把另一个馒头朝着卷刃身后的小老头一伸:“蛮子,过来,给他调调味儿。”
  蛮子老头伸手接过那个馒头,看着卷刃说了一句:“兄弟哟!对不起唠!”说罢,转身进了厕所,随手将馒头丢进了蹲便器。
  何沈盯着卷刃说道:“还傻站着干吗?去吃饭吧!”卷刃乖乖地应着,转身去了玻璃厕所。他蹲下身子,从蹲便器的冲水口里掏出那个被污水浸泡的白泛泛的馒头,正准备剥掉馒头外面的那层脏皮,却听得外面的何沈大声嚷道:“蛮子,给我瞅好了,他若是敢剥皮,剥下的皮你就给我吃了。”
  蛮子盯着蹲在坐便器旁侧的卷刃,低低说道:“兄弟,你莫要剥皮噢!乖乖地吃,莫为难哥哥吆。”
  卷刃不敢再剥皮了,将那个沾着屎浆的馒头填进了嘴巴里。
  何沈强迫卷刃吃调味馒头,原因在于我,这点儿我心知肚明。那一刻,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论是在社会还是在这里面,欺软怕硬永远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主题。那一刻我又有些可怜卷刃,有些于心不忍,但我一直没作声。
  吃过了早饭,一众囚徒又坐在大炕上坐监。而我和新来的几个囚犯则抱着一个小本子背诵《监规》。所长值班室里的坐地钟敲打的钟声音质沙哑,仿若从天际敲响的一记破锣。囚室内每个人都静闻其声,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点儿,一,二……九!听这声音应该算是一种煎熬,但数着次数却是一种期待。那贯透的音质无异于娘亲在耳边轻喊一声:“孩子们,出来晒太阳啦!”
  监室后窗响起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似乎要把后窗甬道都要跺下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蓦地顿住,“嘎啦啦”一声脆响,擀面杖一般粗的铁门插销随即被他拔开,紧接着就是一声吆喝:“放风啦!”那是什么人?能干这样的事儿?起初我以为是监管所长,后来我才知道负责放风的也是个囚犯。那阵脚步踩着乱点疾速远去,伴着走走停停、渐行渐远的拔门插声,似乎是响在天边,却又就在耳畔。而这一切对我来说却是一种莫大的诱惑,放风?放风场什么样子?是不是有台球桌?乒乓球台?
  我真是异想天开了,还以为自己是光荣参军呢!
  “哗啦,哗啦。”铁链撞击的声响打破了囚室里的这份安静。依着后墙的一个秃头汉子第一个跳下通铺,“咣”的一声,把那扇厚重铁门推开了。秃头汉子坐在通铺的最后面,而他那个位置紧挨着监室后门,所以他是第一个跳下了炕铺,推开了铁门。
  秃头汉子叫王克胜,是死刑犯。说到王克胜,他还有一个让我记忆深刻、惊心动魄的故事……
  某天晚上王克胜和几个朋友聚在一起喝酒,那场酒喝得很痛快,桌子上歪倒了一片啤酒瓶子,王克胜的酒友大军举着酒瓶吹嘴儿,咕噜咕噜地像是灌蝼蛄,一会儿就能灌一瓶。大军吹瓶的时候露出他腰里的一把刀具,王克胜看见了,伸出手摸索:“军子,这刀子真漂亮,哪里弄的?”大军把酒瓶一墩,从腰里摸出那把精致的军刀往桌子上一拍:“朋友那里勒索的,你若是喜欢,尽管拿去。”
  王克胜把军刀握在手里爱不释手。那把刀的确很精致,有手掌那么长,轻轻一甩,刀锋自动打开,发出清脆的“当啷”之声。王克胜反复甩着军刀,觉得很好玩,扭头瞅着大军:“兄弟,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散了酒席,这帮人分头回家,王克胜离家近,所以并未驱车,只管撒开步子向着家的方向赶去。他已然喝得大醉,在马路上摇摇摆摆地画着圈子。隆冬时节,午夜时分,街上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人影,只有几辆过往的车辆时而呼啸而过。王克胜在马路中间摇晃了一阵子,遂向路边靠去,见那里停了一辆货车,车后斗上遮盖着一块硕大的篷布。他转身欲走的当隙,或是手贱,将车上装载的一袋东西随手掀到了地上,“噗”的一声,尘埃四溅,却是一袋水泥。他也没想到,下半生的命运会搭在这袋子水泥上。
  此时,货车驾驶室门打开了,从车上跳下一个肥胖的身影,手里握着一根长棍大喊:“抓小偷啊……”朝着他奔跑了过来。王克胜见有人追他,撒开脚丫子狂奔,比兔子跑得都快。他是酒壮快步伐,能赶上百米冲刺,“嗖嗖”地带着风声,转眼就把那个追他的胖子落没了影儿,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的身前突然跳出一个黑影,沉沉的嗓门儿大喝一声:“站住……”他循声定睛打量,我日,什么鬼东西?但见挡住他去路的那人,身形魁肥,大张着双臂,让他感到无比恐惧的是那人的脑袋竟然拎在手里,而且它还将脑袋高高举起,摆出欲砸向他的架势。王克胜大惊失色,难道刚才一通奔跑,跑岔了路,奔到阴曹地府来了?他惊慌失措,双手不断地摸索,突然探到了口袋里的那把军刀。要说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大军给他刀子本来是出于好意,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用上。倘若他不喝那场酒,倘若他没发现这把军刀,倘若大军不给他,倘若……哪有那么多的倘若,人都是做错了事儿才去反思,才去琢磨有那么多灾祸可以避免,但这些貌似巧合的遭遇都是命中注定的。王克胜本能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把军刀,熟练地甩开刀锋,快步走到那个怪物跟前,握着刀柄狠狠地朝着它刺了过去,一刀,两刀……一直刺到对方疲软软地倒了下去。等刑警队人员从渔船上把王克胜抓捕归案,他才知道自己杀死的那个“怪物”只不过是个蜷缩在冬青棵子里御寒的乞丐。乞丐听到“咚咚”的跑步声想是也受到了惊吓,脑袋上顶着那个破棉大衣,手里拿着他的饭碗,猛地跳了出来,伸着双臂挡在了王克胜的前面。
  一年的囚禁生涯已使王克胜的面相异于常人,由于长久得不到阳光照晒,以及身体油水的欠缺,他整个人看上去倒有几分恐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颧骨凸显。然而,营养不良却改变不了他既定的体型,虽然瘦骨嶙峋,但却身形高挑,走起路来左摇右摆,拖着扣在腿腕上的那副沉重的脚镣哗哗作响。那副链铐是看守所里最重的脚镣,也是死刑犯的专享刑具。而这套刑具,从他进来的那天起就戴在脚上,从来就没有拆下过。时间久了,铐具上的螺丝难免松动,抑或是螺母不知丢到哪里了,王克胜就会主动打报告:“报告所长,我脚镣上的螺母丢了。”所长会再给他一个螺丝,喊道:“自己拧上。”王克胜回答得干脆利落,将螺母接在手里,认真地拧在脚镣上。监管所长并不亲眼目睹着他做这一切,他们似乎很相信他,不管他们监管或是不监管,王克胜都做得很认真,乖乖的,像个听话的孩子。
  死刑犯是最可爱的人?
  越让人感到恐怖的人其实越可爱,这源自于扣压在他们心里的一个点儿——那就是对于死亡的恐惧。王克胜很明白,只有好好表现,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王克胜推开铁门并没有去放风场,而是扭身上炕,开始脱衣裤。有那副脚镣的妨碍,脱棉裤也需要很大的技巧。那是一套非常繁琐的程序,考验的是他极大的耐心和毅力。他先将下身所有的衣服,包括棉裤、秋裤、内裤一起褪到脚踝处,将叠皱成一团的裤腿,一点儿一点儿地从两指宽的镣缝里尽数穿出去,再将它们一点儿一点儿地扯回来,最后从另一只脚的镣缝里再一点儿一点儿地拔出来。他脱掉下身的这条棉裤一般得需要半个小时,而当他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也过去了一半,但他似乎并不着急。
  此时,所有的人都已经去了放风场,监室里显得空空荡荡。我并没有动,只是站在通铺的角落里,用怯怯的眼神一直瞅着王克胜脱棉裤的举动。
  “563,看什么看?脱衣服,洗澡去。”王克胜瞅着我喊了一嗓子。563是我的代码,这里所有的囚犯都有代码。
  我没搭话,也没动身子,只是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嘴里轻微地吸溜了一声。
  寒冬腊月,北风凛冽,劲风从监室四周的通风口灌进来,在囚房内来回流窜,打着怪异凌人的哨响,仿若野狼的嘶嚎之声。室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况且昨天又下了大雪,即使待在囚室内,也觉得全身冰凉,莫说再去外面洗澡了。王克胜见我不搭理他,遂将身上披着的棉袄往炕铺上一甩,赤裸着身子向放风场走去。放风场与囚室只是一墙之隔,中间就隔了道厚铁门,所以他抬脚跨过门口,两步就来到了外面。
  我一个人待在囚室内,倚着墙根儿看着放风场升腾起来的那团白雾发呆。我很纳闷,那里怎么会窜冒蒸汽呢?好奇心促使我向着铁门走过去,跨过铁门,就是所谓的放风场。放风场只不过是个有二十多个平方的小场子,一处正方形的院落,四周都围了六七米高的砖墙,其上又覆盖了一层铁网,就像是一个硕大的鸟笼。贴着“鸟笼”顶端的一侧有一条狭长的走廊,那是便于所长拔门插、居高临下监管的专用通道。而囚犯们站在放风场里向上望,也只能看到被铁网分割成无数个框架的四方四角的天空。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缕阳光会投射下来,于放风场北墙上拉出一片光亮。那片光亮被顶端纵横交错的铁网分割成无数个不规则的方框,所有的囚犯都挤在那束方方正正的艳阳里,眯着眼睛享受着光照。
  我迈出那道铁门,打量着放风场里的状况,墙根站着的一众囚徒把地上的厚雪已经踩踏成一滩黑水。他们大都是刚来不久的新犯,倚着墙根抄着双手形态各异地摆着姿势,以使他们的面部总是迎着那束艳阳。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清爽的神情,那副陶醉劲儿好似刚刚吸足了一袋烟土。
  场子南侧有一个被拧开的水龙头,哗哗地喷涌着疾水,底下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盆,盆子里的水早就满了,打着漩涡泛出来,又流到盆底的下水道里去了。好几个赤身裸体的人正在洗澡,他们身上泛着热气腾腾的水雾,水雾弥漫着狭小的放风场空间,使这里像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堂。
  王克胜走过去,端起那盆冷水高高举起,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了下去,水花四溅,发出一阵持续的哗声。热皮肤接触到乍冷的井水,立马腾起一团飘绕的白雾,缓缓向着顶端飘去。从上面往下看,很像是一锅刚刚蒸熟的白面馒头,热气腾腾、雾气罩罩、若隐若现。
  何沈早就来到了放风场。他赤裸着身子,袒着一身腱子肉。他古铜色的肌肤上纹满了刺青,上身纹了两条青龙,胸脯刺着龙首,双臂上盘着龙身,两个龙首之间刺着一个圆珠,名为:双龙戏珠;后背通体纹着一只呲牙咧嘴的老虎,名为:下山虎。何沈早就过来洗澡了,他劈头盖脸浇自己那一盆盆冷水的时候,面不改色。贴在北墙根的几个新犯却都不由自主地咧了咧嘴,做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们觉得何沈浇水的那一刻,身上的滋味儿肯定不好受;然而何沈却没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难受,反而张开嘴大“哇”一声,表情甚是享受,那种陶醉的神情仿似大热的季节里喝了一棒冰镇饮料。
  倚着墙根的那些人便努了努嘴巴,做出惊叹的表情,那束可怜的阳光不足以温暖他们的身子,看着何沈勇猛的壮举,他们也感同身受,似乎觉得身上更冷了,不由得都缩了缩脖子,而且有几个人还蹦了个小跳,生怕那些砸在水泥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儿打湿了自己的鞋子。
  数九寒天浇冰水澡是展露男人英勇雄壮的最佳时机。王克胜如此,何沈自然也不甘落后,冷水劈头盖脸浇下来的那一刻,他表现出一副爽爽的神情。何沈也是响誉金城黑社会的一个人物,江湖人称:鬼子和珅。当然,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
  “123……”监室正门旁侧的小窗口突然传来一声断喝,那是看管所长的呼喊。不过并没有人应答。“123……”所长又喊了一声。放风场里倚着墙根晒太阳的几个新犯似乎听到了所长的呼喊,他们也看到了所长趴俯在窗口上的脑袋。蛮子老头朝着正洗着澡的王克胜喊:“王克胜,所长叫你呢!”
  “你说什么?”王克胜朝着他探了探身子,水龙头窜出来的疾水发出哗哗的响声,他并没听清楚蛮子的那声喊叫。
  蛮子小心翼翼地指指监房窗口,声音相对放低了一些:“所长叫你呢!”
  王克胜这才会意,他歪着身子,以使墙壁遮挡着羞处,脑袋却探出门口,目光向着监室小窗望去。
  “123……”所长再喊一声,其声带着愤怒,似乎马上就要火了,吓得王克胜慌忙应了一声:“到。”
  喊他的那个人是四监室的监管所长王超。王超怒喝一声:“你干吗呢?过来……”
  王克胜应答一声,便打算闪出墙根,可赤裸着身子又如何见人?他急中生智,将手里的塑料盆扣在羞处,闪身出了放风场大门,顺着监室通道向着东窗口健步走去,小腿上那副镣铐也没来得及提在手里,肆意地散在脚下,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哗啦哗啦的大响之声。就在他快要走到窗口的时隙,王超由窗口扔进了一张白纸,那张白纸像清明时节坟头飘扬的纸钱,左右摇晃、飘飘荡荡,很艺术地落在炕头里侧的被子上。王超的喊声突然充满了鬼魅之音:“过来,签字。”
  王克胜问了一句:“王所长,那是什么?”
  “宣判书,死刑。”王超回道。
  “什么?”一直捂在王克胜两腿之间的塑料盆摔落在地,在地面戏剧性地弹跳几下,骨碌碌滚出老远。
  王超看着他不雅的造型,说道:“害怕了?没事儿,临时死不了,你还可以上诉。”
  放风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所长又吹响了哨子,所有的人都往监室跑。卷刃最后一个进屋,一只手拉着铁门的门鼻,“咣当”一声大响,把铁门带上了。须臾,二层走廊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监管所长趴在高窗上喊了一声:“四监室,人都到齐了吗?”
  “报告所长,到齐了。”卷刃大声回了一句。
  “哗啦”一声,门插重新落下,所长疾步北去,紧接着又传来他的吆喊:“五监室,人都到齐了吗?”
  王克胜的身子倚着厕所玻璃,脸色煞白,长伸着双腿,一副垂头丧气的神态。他这种状态,或是被刚才的冷水冻出来的,抑或是被王超刚才的那通话吓出来的。他的身边堆积着一堆棉裤棉袄、秋衣秋裤,默呆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慢腾腾地开始穿衣服。穿衣服比脱衣服还要麻烦,特别是下身的衣服,他将裤腿脚绕过连接在一起的镣链,再一点儿一点儿地塞进镣缝。
  监室内本来很安静,除了他塞棉裤撩动铁镣发出的“哗啦”声,并听不到别的声响。每个人都面朝着正门窗口,在自己原有的位置静静打坐。王克胜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所以并没有人看到他穿衣的举动,但他们都能听得到他穿棉裤的程序进行到哪一步了。半个小时以后,他发出的声响渐渐小了,囚室最终恢复了平静。
  打坐的位置并不是乱抢的,其实很有讲究,老犯们都在前面坐着,后面坐着的都是刚来的新犯。王克胜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年了,应该算是元老级的身份,但他就是不喜欢往前坐,一直坚守着最后面的这块阵地,把持着他永远不变的位置。这里很不错,做个小动作别人也看不到,最重要的是,打坐累了可以将身子倚着厕所玻璃休息一会儿,而这种感觉前面的人却无缘享受。
  我也坐在后面,不过我可没有墙根可以倚靠,我静静地打量着前面那些人的背影,心里暗暗地想,这些人齐齐整整地排排而坐,双腿盘膝,个个挺直了腰板子,泥塑一般墩在那里,看上去都像傻懵子,怎么都这么听话呢?早干吗去了?在外面怕是没人能管教得这么乖巧吧?
  放完了风,又开始坐监。没人说话,监室里只发出轻微的呼吸声。互不说话是各怀心事,这里毕竟不同于社会场所。他们都吊着心眼子,琢磨着身边的每一个陌生人。换个思路考虑,“狱友”是很另类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是很难得的挚友。试想,在外面除了自己的老婆,一个人又能和谁一天二十四小时吃睡都在一起,而且一待就是一两年?或是老婆也做不到吧!你犯了什么事儿,他做了什么孽,倒是值得说一说,这是众囚徒的唯一寻求心里刺激的渠道。但是说了也就忘了,这种新鲜感并存在不了多久。
  转眼到了晚上,看完电视又到了熄灯的时间。我和衣躺在被窝里,微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事情。我先想到了卷刃,想到了卷刃踢自己尻子的那一脚,想到了吃饭的时候,卷刃被何沈整的事儿。想到卷刃,我又不得不想到何沈。何沈表面上对我和和气气,却变着法地整我,我敢断定,今天卷刃踢我的那一脚绝对是他暗中授意的。
  我虽然只在这里待了不到两天的时间,但我已经看明白了,这里面也讲究自然法则,欺软怕硬,弱肉强食。我暗暗拿定主意,自己必须要强硬起来,不然,以后在这里绝不会有好日子过。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很多,想得脑袋嗡嗡直响,毫无睡意,我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了“铛铛铛”的钟声,整整敲了十二下,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我知道那是圆形大厅里的坐地钟敲打出来的响声,我进来的时候特别留意过,大厅靠近走廊的位置摆放着一口古典的大型坐地钟。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迷迷糊糊有了睡意。正当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时隙,突然感到脑袋被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我一骨碌爬了起来,以为又是那个卷刃打我,刚想发怒,却发现炕头站着的是何沈。
  何沈瞪着我低喝道:“看什么看?起来值班。”我懵懵然地爬了起来,穿着拖鞋站到地面上,身子像根棍子一样笔挺着。我就这样一直站着,感到又累又饿,听到大厅里的坐地钟敲打了五下,睡在炕首的何沈突然高喊了一声:“起床了。”别看何沈身材不大,嗓门儿却高,一嗓子喊出来,把所有人都震得齐刷刷地坐了起来,干净利索地穿着衣裳。
  依然是叠被子。我正蹲着身子叠被子,卷刃又对我下手了,照着我的后脑勺“啪”地打了一巴掌:“王八蛋,慢慢腾腾的,什么时候才能叠好?”我当时几乎想都没想“腾”地就跳了起来,伸手抓住卷刃的衣领,另一只手弯着双指抠进了他的眼眶,狠狠地骂道:“狗日的,你再动我一下,我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喂狗。”卷刃疼得“哇哇”直叫,连连告饶。我这一招果然好使,一战成名,卷刃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招惹过我。
  我曾经在四监室待了六个月,在这里面过了一个年。我清晰记得大年三十夜里那台电视机出乎预料地播放到了十二点。不过并没看春节联欢晚会,播放的仍然是无休无止的广告。
  圆形大厅所长室里的电视机的声音开得特别大,传来莺歌燕舞的大响,所长们阵阵鼓掌之声鼓噪着囚室里每个人的耳膜,他们知道所长在看联欢晚会。所长室内不断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我知道他们那是在看赵本山的小品呢!
  何沈最喜欢看赵本山的小品了,那一刻他有些坐不住了,忽地从炕铺上蹦了起来,瞅着身侧的卷刃急躁躁地说:“在演赵本山的小品呢!咱们这台电视收不到啊!”
  卷刃瞄瞄他:“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所长说了算。”
  “你问问他们为什么不让我们看春晚!”
  卷刃的脸憋得通红:“问就问,怕个球。”说着,快步走到炕头一端,跪在炕铺上,将脸贴在窗口上,双手握着铁栅栏,大声开喊,“报告所长……报告所长……”
  过了好一阵子,甬道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既而是所长的一声大喊:“谁喊所长呢?”
  “四监室。”卷刃又大声回了一句。
  监管所长跑到了四监室的窗口前,瞅着把脑袋塞在栅栏缝里的卷刃厉声问道:“你有什么事?”
  “报告所长,我们监室的电视机坏了。”卷刃说着,指了指那台电视机。
  监管所长弓着身子,从窗口处瞅了瞅对面墙上的电视机,问道:“哪里坏了?那不是演着吗?”
  “报告所长,它不演文艺晚会啊!”卷刃又说了一句。
  “噢……这样啊!”所长故意拖着长音打了个腔调,朝着卷刃摆摆手,“来,来,你过来。”卷刃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是站在炕席上,懵懵的眼神瞅着他,就是不挪步。
  “过来,你想挨皮管子吗?”所长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卷刃慌忙趴到窗口,脑袋贴在铁网上。所长揪着他的耳朵转了一个整圈儿,嘴里还哼哼着问道:“还想看文艺晚会吗?还看吗?”
  “哎吆,哎吆……不看了,不看了……”卷刃疼得呲牙咧嘴,直告饶。所长最终松开了他的耳朵,又急匆匆跑向圆形大厅,赵本山的小品还没演完,他是急着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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