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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忘怀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9 15:17:52      字数:4114

  郑耀宗因殴打公社干部而被撤了队长的职务,这是郑启善去世前没有考虑到的意外。虽然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做出具体的部署,但儿子们已经自行做好了安排,水上漂泊的两条相连的木船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却也是他们无法分割的公家资产,不会引起家族内部的纠缠和纷争;兄弟仨组成的三个家庭分别居住在岸上的三座房屋,各有其归属。之前,他还在为长子没有子嗣传宗接代而担忧;后来,郑成钢跟着他在郑耀祖家生活了一段时间,逐渐认可了自己的使命。因而在他弥留之际,没有留下任何遗言。船队的航行不再由郑耀宗做主,他毫无怨言地接受自己成为一名听从指挥的普通社员,对他而言这没有差别,劳动不分贵贱,在哪里都要听从指挥和劳动。而家族内的其他成员却不能容忍别人牵着他们的鼻子劳动,一旦接纳了这份前所未有的屈辱,就意味着他们的辉煌将成为远去的风景,等于承认没落是注定无法挽回的事实。可郑耀旺没有管理智慧,郑成英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都不能承担引领船队航行的责任。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富有是家族内唯一有资格竞选队长一职的人选,于是他们向上级极力推荐许富有成为新队长。许富有因此成为队长候选人。
  一周后,在选举大会上,许富有以自己穷苦的出身为主题做演讲,流浪的经历让他深知只有穷人会帮助穷人,他举着拳头发誓一定带领船队打一场翻身仗,让所有船民过上好日子。他的演讲和他唱的戏曲一样精彩迷人,屡次被欢呼和掌声打断,最终获得多数票额,击败另外两名同样出身贫寒,但程度远不如他的候选人,成为新一任队长。事实上,许富有从没有过当队长的想法,长期的寄人篱下和自我安慰将进取心消磨殆尽。他一直被别人管理,从来没有管理过任何人,根本没有管理船队的经验,自知没有带领一支船队的能力,甚至觉得当一条船的船长都不会称职,因为他还没有独自指挥过一条木船在河面上航行。可他又不能辜负船民们对他的信任,便请求郑耀宗帮助他发号施令。郑耀宗果断地拒绝了他的邀请:“两次航行过后,你就知道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一个好船长,一定要经过风雨的摧残与磨练,让血汗为你洗礼,这样才能成长出铮铮铁骨和伟岸的身躯,再也不怕世上千般苦难。那时你将拥有锐利的目光和超人的智慧,能看到河流的尽头,不会在充满迷雾的江湖中迷失。”
  郑耀宗卸下身上所有的责任,一身轻松,决定把多出来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护理木船或打鱼。可船上创伤都轻松地被郑成英修复,这时他才发觉郑成英已经成长为一名优秀的水手,不再是那个只会卖力拉纤,只会清除船舱内积水的毛头孩子。虽然郑成英才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嘴角冒出的铁丝般的胡须和眼睛里坚毅的目光,表明他不再是小孩。他非但能靠自己的力量绞起船锚,而且能完美地掌控住木船行进的方向,无论撑篙,还是掌舵,他都能让木船乖乖地听从他的使唤。郑成英与船民们浑然一体,却唯独对他这个父亲敬而远之。郑耀宗既为郑成英杰出的表现骄傲,也对儿子的成长过程缺失父亲的陪伴而深感内疚,便自制一把长弓,教导郑成英用弓箭射杀游在水面上的野鸭,想以此拉近父子之间冷漠的距离。这一招确实起了效果,没有一个男人不渴望拥有一段热血的青春,他很快在郑成英心中建立起威严且亲切的父亲形象。郑成英按照他的吩咐,只要住闲船就张弓练习射箭。他进步神速,在一个河面飘满雾气的秋天早晨,一箭射中蹲在船头桅杆顶部小憩的乌鸦。
  郑成钢恰巧见证这一幕,他也希望自己能像哥哥那样英武,于是壮着胆又一次走到郑耀宗身边:“爸爸,我也想拉弓射箭,您可以教教我吗?”郑耀宗见到郑成钢,收回欣慰的笑容:“成钢,我可以教你,但你不准再叫我爸爸,以后都要称我叔叔。你要多听你父亲的教诲,他会教导你成人。”郑成钢点头答应。这回郑成钢没有失望,第二天他收到一把用榆树的枝丫削成的弹弓。
  郑成钢把亲生父亲送的弹弓挂在脖子上,当作贴身武器随身携带。放学之后他不愿意回去面对爷爷去世后留下的空白的小屋,而是在树林找块空旷的地方训练瞄准的技巧。一个月以后,他几乎能百发百中。这让他在同伴面前长足了脸面,他不再是那个一无所有、毫无是处的跟屁虫,可以与王援朝身份平等地在河边徘徊。王援朝的父亲掌管着岸边仅有的一家供销店,所以总能拿出令人羡慕的小玩意哄骗他们成为他忠诚的追随者。如果谁敢挑战王援朝的权威,他就用只有他家才能生出来的独一无二的梨膏糖收买整个河畔的学生,集体排斥那个人。没有人能拒绝甜食的诱惑,因为日常的饮食比河水还要寡淡,毕竟讨好王援朝没有损失什么,还能满足一下疲惫的味蕾,何乐而不为?王援朝现在不仅不敢再轻视郑成钢,反而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真诚地对待。
  一天放学之后,王援朝带郑成钢到自己家做客,那是一座狭长的红色砖头围成的小院,前面是供销店的店面,后面是他们一家生活居住的地方。店面靠墙的货架上摆放着食盐、白酒、煤油、草帽、蒲扇、针线、橡皮筋、铅笔、本子等,虽然不是琳琅满目,但也能解决船民们日常所需。柜台上显眼的地方放着香烟和各色糖果,一进屋,红砂糖、水果糖、梨膏糖混合的味道就弥散开来。郑成钢对这香味印象深刻,特别到了夏天,装在大敞口玻璃缸里的红砂糖会融化成糖浆冒着泡泡,甜蜜中散发着丝丝酸味的香气,冲破大门飘散到巷道。他和其他孩子们闻到味道,总会想方设法搞到几分钱去买些糖果。王援朝的母亲是个知书达礼美丽大方的女子,曾是商人的女儿,因为喜爱梨膏糖,而嫁给了会做梨膏糖的王中明,即王援朝的父亲。她白天热情地招呼客人,看到站在门口嘴馋的小孩,会不由自主地走出柜台,从透明的玻璃罐中掏出几粒油纸包裹的水果糖递上去;到了晚上,则在煤油灯下替丈夫计算一整天进出的账目。郑成钢跟着哥哥郑成英到供销店买东西时经常流连忘返,对前面的店面非常熟悉。向王援朝的母亲打声招呼,王母莞尔一笑。郑成钢第一次走进后面居住的地方。王援朝的父亲正在屋檐下,搅拌一锅黑糊糊的膏汤。郑成钢闻着熟悉的味道,却说不出是什么东西。王援朝告诉他那就是他们最爱的梨膏糖。王忠明年轻时在苏州拜师学了这门手艺:用白糖、梨汁掺加十多种药材熬制出冰爽可口的食物。有了傍身手艺,王中明以船为家,成了走街串巷吆喝叫卖的挑货郎。前些年公私合营,他们申请了这家小供销店。
  结识新的朋友,爷爷离世带来的伤痛渐渐地消失,郑成钢终于敢面对那座空旷的茅草屋。在此之前,每次回到家,他都会怅然若失,一种空落落的感觉油然而生,一样又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与爷爷一起消逝。自从爷爷沉睡那天起,关于爷爷的记忆逐个溜走,先是他听过的故事,后来是晚上盖在他身上的大衣,最后是敲打在他脑袋上的烟袋锅。他害怕待在爷爷生活过的房屋,随着时间流逝,他脑海里的东西所剩无几,像无人问津的房屋一样破败荒凉,那里只剩下一座雕刻着时间和姓名的墓碑。这块坚硬的石板把生与死划出一条明显的界限,此前,死去的人还是鲜活的生命,是一个具体的人,与在世上缅怀他的人共同生活;此后,死者则成了活在世上的人用零碎的记忆拼接而成虚无缥缈的形象,是可以随意更改的文字记载,是口口相传的家族历史标志,是一块沉默的墓碑。于他而言,墓碑就是一块不起眼的普通石头,看着它,怎么也无法追忆起渐去渐远的幸福和悲伤。
  郑成钢几乎每天下午都情绪高涨地跟着王援朝去他家,享受着味觉盛宴。但没过多久,他的情绪又低落起来,因为姐姐郑成霞终究没逃脱辍学的命运。郑成娟又怀孕了,挺着大肚子不方便收拾家务,需要她上船洗衣服做饭。家里人说,女孩子认识字就行,书读多了浪费钱,女人肚子里的知识只有生孩子才有用武之地!为了掐断郑成霞上学的念头,郑耀宗卖掉所有的鸭子,安排她到船上专心致志地洗衣服做饭。没有姐姐的陪伴,郑成钢对上学彻底失去兴趣,他不想读书,也不想写字,想整日在河边撒野。船队离开以后,他也确实那么做过。柳芸老师找到郑耀祖,告知他郑成钢曾连续几天不在教室。郑耀祖得知了郑成钢逃学的行为,抽出皮带打算严厉地教育他一顿,让他就此改掉自由懒散的不良习性,举在半空的皮带却遭到妻子的阻拦。王彩凤像只护崽的老母鸡拦在郑成钢的面前:“要骂你骂我,要打你也打我。”她希望用宽大的母爱唤起郑成钢心中的善良和怜悯。在那一刹那,郑成钢的内心某块柔软的地方受到触动,他保证不再逃课。郑耀祖才终于收回皮带,结束这场闹剧。
  郑成钢信守承诺,按学习纪律要求规规矩矩地坐在教室内,然而他的思绪却飞在墙外,计划着各种游戏。下午放学以后,他和王援朝领着一伙熟悉的伙伴依旧在河边晃荡。除了在浅水区摸虾捉蛇,他们还用泥巴捏出一盘棋子,玩累了就在平坦地上画出一个棋盘下棋。太阳下山以后,伙伴们散去,郑成钢只能独自一人待在茅草屋,没有温顺的姐姐和聒噪的鸭群,周遭的氛围变得冷清,透过门缝的冷风让他毛骨悚然。第一个独居的夜晚,他没能敌过可怕的孤独,裹着棉被想到杨玉莲或许肯给他温暖的依靠。为了避免旁人看到后向王彩凤说三道四,引发不必要的矛盾,趁着黑夜的掩护,他悄悄地向杨玉莲的小木屋溜去。
  尖锐的婴儿的哭声从房内传出,郑成钢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会,还是叩响了房门。门开了,郑成天和徐永福的两个脑袋同时在门后出现,看到郑成钢又惊又喜。郑成鹏被哭声吵得睡不着,坐在床沿守着煤油灯打着哈欠。杨玉莲怀里正抱着一个哭闹不止的婴儿,那是她刚出生一百多天的女儿。郑成钢走近女婴,想要把她抱起,看到她柔弱的身骨又不知如何下手,只好凑近向婴儿鲜嫩的脸蛋吹一口气。不知为何,女婴止住了哭声,反而也嘟起嘴向他吹气。房间立刻安静下来。如他所想,杨玉莲确实收留了他,打个地铺让他睡在地上。
  之后,他每天都到杨玉莲的小屋睡觉心里才踏实。船队走后的第七天,他发现了杨玉莲睡觉前用井水洗澡的秘密,睁着眼好奇地观看,刺骨的井水滑过她雪白的肌肤,让她浑身不停地颤抖,好似在享受神经的刺激又像在抗拒寒意的侵袭。郑成钢对性别还没有明确的认知,于是好奇而又专注地观察女人迥异于自己的身体构造。杨玉莲把他当作不谙世事的孩子,没有因为他偷看自己的裸体而对他刻意的责备,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他要保守住这个秘密后,便旁若无人地继续给冲洗。郑成钢自然对此守口如瓶,他另有自己的小伎俩:告诉了别人这个秘密等于向他人宣布他胆小怕事,同伴都会嘲笑他不敢一个人住在漆黑的房间,需要别人陪伴才能睡觉。船队回来以后,他还像往常一样在自家睡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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