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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春联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4 22:23:56      字数:4086

  郑启善翻了很多箱子,才找到他的如椽大笔,这是一支专门用来写大“福”字的毛笔。原本他一年会用一次,因为妻子过世,连续几年,哀伤都在四周弥漫,所以一直将它搁置在箱中。刚把它拿出来时,羊毛做的笔头板结在一起,放在滚烫的开水里煮了两个多小时才解开。
  这是难得的大喜之年,家里一下子添了三口人,并且都是男丁。如果算上孙女郑成娟与孙女婿许富有的儿子,也就是自己的曾外孙,这个家就是四世同堂。因此,郑启善今年一定要在船上和茅草屋都贴上春联,让应该热闹的节日变得喜庆。
  郑启善将要写下第一个字,握笔的手停顿下来,悬置在砚台上方,一阵哀思涌上心头。他又想起几十年风雨同舟的妻子,这是他们共同期盼的子孙绕膝的场景,而今只有他一人看得到。他们共同经历了跌宕起伏的半生时光,一起见证数百次各种沉船事件,它们有被洪水卷的,有被大风吹翻的,有磕到石头撞破洞的,还有被军阀、土匪或日军砸沉的。而最可怕的是悄无声息地沉没。那是一个至今让郑启善难以忘记的黄昏,一条比他们家要破旧许多的摇桨木船停靠在他们船的左边。由于摇了一整天的船,船民一家太过劳累,船老大喝了一瓶去乏的烈酒,四口人吃完晚饭倒头就睡。早晨起来,那木船不见了,郑启善以为他们要赶路,天没亮就出发了,便没有在意。可他解开岸上的缆绳,正准备起航,撑船的竹篙却被河底不明物体死死地勾住。他潜进河底发现勾住竹篙的是一条沉船。郑启善找来其他船民,合力将沉船拔上岸,正是昨天那户船家。夜间一家人正在做着美梦,没人注意到船在悄悄地漏水,都跟木船一起沉到了河底。如若郑启善没有发现,他们就成了被河水卷走的泥沙,无人知晓他们到了哪里。那是一户陌生的船民,郑启善联系不上他们的亲人,只好拆了船板做一副容得下四个人的大棺材,将他们埋在了河边。在那以后的许多个日夜,在无数个艰难困苦面前,郑启善不敢合上眼睛睡觉,一度担心睁开眼睛,全家仅剩的几口人漂在地下流动的黄泉。没过多久,郑启善就开始疯疯癫癫,说他看见了死去的五个孩子。那时,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能有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天,或许是祖先保佑。如果能找到祖坟,郑启善一定会上几炷香,磕几个响头。
  听说郑启善要写春联,原先向他求字的船民拿着红纸,时隔几年再次登门。郑成英满怀好奇地推开门,一个月内他都在翻看字典,他对文字已经陷入痴迷,虽然满屋子臭墨水散发的刺鼻味道险些让他呕吐,但他依然捏着鼻子含糊不清地问:“爷爷,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字?”
  郑启善耳朵的听力越来越差劲,显然没听清楚郑成英说的话,却故作镇定地回应:“左邻右舍请帮忙,不好推辞,所以才写这么多。”他蘸墨顺笔,剩下几张对联一气呵成。郑耀祖整理好写满字的红纸,先分别给各家送去,打算回来再给自家贴春联。贴春联是个很有趣的活,郑成英来到河边,他要叫上郑成钢跟他一起去做这件有意义的事。
  接近年关,冰封的小洪河上行人络绎不绝,挎着篮子的妇女牵着孩子匆忙地过河,要去赶个早集;走亲戚的新婚夫妻,提着五颜六色的包裹走走笑笑;牵着牛车运粮食的劳力担心冰层破裂,走得小心翼翼;没人看管的孩子在冰面上肆意狂欢。王援朝用脚后跟在冰面上转出三个圆窝窝,带着陈志勇、郭强、郑成钢玩弹珠进洞的游戏。郑成钢是四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掌握不了瞄准和弹射技巧,稍用力弹珠就滑到河对岸。郑成英找到他的时候,他刚在对岸捡回弹珠,两手被冻得通红,不断往两只手心哈热气。郑成英不想浪费时间,拿过弹珠,约摸一下距离,足足有三米多远。他蹲下身趴在冰面上,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钳住弹珠,紧闭左眼,右眼贼溜溜地瞪着,然后轻轻发力,弹珠缓缓滚进洞中。郑成英轻松地进了三个洞,帮郑成钢赢得这场游戏。郑成钢掩饰不住神气的眼神,得意地向目瞪口呆的三个人夸赞哥哥的本领。郑成英边拉着郑成钢往家走,边说:“父亲才厉害呢!今年夏天涨大水,船飞速往后退,我看他拿着绳子,没有犹豫,‘唰’地一下,把缆绳扔出十几米远,不偏不离,恰巧套中码头上的缆桩!”
  郑耀祖整理好春联,带着郑成英和郑成钢爬上船。第一幅贴在船头,上联“龙头金角安天下”,下联“虎口银牙定太平”,横批是“船平水稳”。大桅子、二桅子、三桅子单张分别是“大将军八面威风”“二将军镇守乾坤”“三将军威风凛凛”。船篷门贴的上联“开门看见河中宝”,下联“吊桶提起四方财”,横批“招财进宝”。船舵两侧的是“九曲三湾随舵走,五湖四海任我行”,中间一张“万军主帅”。郑耀祖知道郑成英在学习文字,他仔细地贴上春联后,再逐个将上面的内容教郑成英念几遍。郑成英把装浆糊的瓷碗交给郑成钢端着,他一边刷着浆糊,一边默默地记住春联上朗朗上口的文字。第二条船上的春联还没贴,浆糊就没了。一大碗浆糊刚贴几张怎么就没了?郑成英刚要问郑成钢怎么回事,却看见郑成钢正在舔他的食指,脸上粘着浆糊。满碗浆糊都被郑成钢吃了,郑成英只得再去做一碗。
  贴完春联已过中午,郑耀宗、郑耀旺和许富有推着半载货物的板车回来了。郑成钢连忙迎上去,爬上板车,希望可以找到吃的东西,父亲给他两颗红枣,让他十分开心地从板车上走下来。郑成英则将许富有拉到一旁,小声地问他,父亲有没有去一趟书店。郑成英不关心吃的食物,他只关心父亲有没有给他买一本胡长梅那样的字典,这是他一周前就开始央求父亲的事,但他不敢直接去问父亲,只好从许富有那里了解情况。许富有满怀笑意地点头,从怀中掏出郑耀宗交给他保管的字典。郑成英接过他一直魂牵梦绕的大红色油皮纸包装的字典,像是终于得到蕴藏宝藏神圣的典籍,连忙打开翻看,书页飘散的油墨味仿佛让他走进一片花香四溢的草田,那些色彩、香味各异的花草虽然陌生,但他看见她们十分友好地向他微笑,向他招手。他也面露微笑,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要好的朋友。
  郑成英拿着字典迫不及待地来到胡广胜家。临行前,他特意照着镜子梳个头,擦拭掉脸上的泥土,最近他格外注重自己的仪表。胡广胜家也刚从县城办完年货回来,胡长生在忙着卸货。胡长梅在欢喜地把玩两个可以嵌套的木圈,那是用于刺绣的绣箍,她不断地尝试将一大块白布平整地夹在绣箍中间。郑成英帮着把装粮食的布袋背进茅草屋,收拾好一切,他再次郑重地捋一捋头发,拿出刚到手的字典,向胡长生和胡长梅兄妹俩炫耀:“看我的新字典,我可不能落后,以后要跟你们一样天天学习,我也要认识很多字!”
  看到郑成英崭新的字典,胡长梅放下罩上白布的绣箍,张口呆怔一会儿才说:“有了字典,也有可能被我们落下。”
  “我爸也这么说,字典只是帮助记忆的用具,活人才有灵魂。你们可得好好监督教导我。”郑成英顺势说道。
  胡长梅落寞的眼神立刻有了光彩,抢在胡长生前面说道:“好啊,虽然我比我哥晚学一年,但我可是学习委员,我和我哥都可以教你。”
  这正是郑成英希望的结果。他已不可能再从学校那里系统地学习知识;跟着许富有上扫盲课,他总是心不在焉,听不进去老师讲解的内容,学不到东西。他只愿意听胡长梅一人给他讲课,哪怕她有时很严厉,他并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那是对他诚恳的批评,是对他的鞭笞,是真正的关心和在意。跟着胡长梅仅学了一个月,他已经认得了很多字。虽然他写得歪歪扭扭,爷爷说小鸡用爪子挠的字都比那些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家伙长得漂亮,但他却心满意足,只因为他得到了胡长梅的认可。她称赞他非常出色,学习领悟得很快,承认她已经赶不上他的速度,将来一切都会越来越好。郑成英对胡长梅说过的话深信不疑,那是内心执着地追求上进的力量源泉,牵引着他在抽象的世界去探索和发现。她比母亲温柔,比老师亲切,跟着她能轻松自在地找到方向。从此以后,郑成英经常抱着字典或带着疑问去请教,其实很多时候,他已经解决了疑问,且可以肯定胡长生和胡成梅都无法解答他的疑惑,他也愿意去跟他们一起讨论,尤其是胡长梅参与的讨论,他会引导她去帮他解决问题,然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郑成英回到家,下午过了一小半,他以为错过了中午饭。郑成霞告诉他,中午饭还没开始做,他走之后,爆发一次激烈的争吵,不久前才结束,刚刚归于平静。这一段时间,郑成英沉迷于了解他刚开始接触的文字王国,达到了忘我的境地,没发觉现实中家庭状况都乱成了一锅粥,今天矛盾终于激化。争吵的由头是一件不经意的小事。许富有从外头回来,看见妻子郑成娟在给他们儿子的两条腿绑上两条钢尺一样笔直的约有两根手指宽的木板,随口问道:“你为什么也要给永福绑上板子?这样会使得他无法茁壮成长。”刚会翻身的许永福似乎听懂了父亲说的话,立刻感受到不自在,扑腾着小腿,用激昂的哭声来申诉母亲对他的控制。
  “这样孩子长大后不会有罗圈腿。”郑成娟不耐烦地解释着,非但没有松绑的意思,还抱起孩子来回摇晃,试图抚慰孩子抵触的情绪。许永福还是感到不自在,依旧哭闹。许富有无法说服她,没有接着争辩下去。
  郑成娟的母亲听到孩子的哭声立刻进屋,看到被裹成粽子的襁褓从里面伸出两根木板,指着杨玉莲,冲女儿大声吼叫:“净跟这女的学这些,这么好的男娃,你也狠心糟蹋?”王彩风对杨玉莲一直存有偏见。曾经她是那场婚姻强硬的反对者,杨玉莲到船上,第一眼她就判断出这是个不正当的女人。他们结婚后,杨玉莲独断专行,郑耀旺对她唯命是从,更加证实了她的疑虑,哪有女人对自己的男人这样指指点点?即使他脑子不好使,不能像别的男人那样可以当家作主,也应该给他男人应有的尊重。孩子生出后,王彩凤对杨玉莲养育孩子的异常行为更加厌恶,她不愿意随时随地给饿得叫唤的孩子喂奶,把脏了的尿布交给郑耀旺去清洗,而她却总是在任意时候,情愿不顾及任何人的反对,要给孩子洗澡。不久之后,她又把刚出生的孩子的腿捆扎得像个麻花,说这样可以矫正腿型,长大后腿弯不会向外撇。船上人干不完的重活,休息时总是蹲着或盘腿坐着,哪有不弯腿的呢?不弯腿怎能在风雨飘摇的木舟上站得稳?
  杨玉莲坚定地说:“你从来没有站直过双腿,当然会觉得弯着腿才站得稳。还不下定决心去改变,世世代代永远只能弯着腿走路。”
  “可这些都是男娃,你非要把他们都搞残废了,才甘心?”王彩凤丝毫不让步,抢过郑成娟怀中的婴儿,解开襁褓,去掉捆绑在徐永福腿上的木板。
  “不能因为你没生过儿子,就把男孩看得如此较弱?”听到无端的指责,杨玉莲忘记了女人最希望保留的颜面,直戳王彩凤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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