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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山林

作品名称:南向北归      作者:尔玛天空      发布时间:2021-11-24 14:20:57      字数:10305

  夏季学期结束,勤宝计划带儿女去新疆度假,又一次来到茶庄。他已经忘记了上次我们对话的不快,显得很高兴,这是勤宝的长处,不记仇的人总能结识交往到许多朋友。勤宝这次不说民师组织,也不讲外地见闻,只同我商量愿不愿意把沟里的100多亩山林转租出去。
  半年来,沟里前前后后来了几拔投资商,看中了连绵不绝的山林,同村上干部多轮磋商,初步达成投资商出钱修路,村社将林交老板无偿使用30年,各取所需以林换路的合作方案。具体方法是,村里把村上的集体林交给投资商,将全村的主道修通;生产队将队里集体林交投资商,把路修到每个生产队。可林子并不集中,分散在几片坡,投资商想把所有的林连成片,方便开发管理。可这中间夹杂着几家私有山林,勤宝和我们家的面积较大,各有一百多亩。投资商想将几家私家林一并买下。崇伦下不了决心,勤宝也吃不准,便来找我商量。
  “好多钱,打捆说还是按亩口?”我问道。
  “村社的集体林不要钱,只确定路修到哪里。”勤宝说:“我们私人的,据说只给几十块钱一亩。”
  “便宜哦!一亩几十块,一百亩才几千块,几千块钱就要用三十年啊?”我觉得不划算:“集体林有好多,修路用好多钱,平摊一亩好多钱?”
  “这个还不晓得。”勤宝答到:“村上的林有上千亩,每个队的林也不会少,估计总共有五六千亩。山里修路是麻烦,沟里到处悬崖绝壁,好几处还是硬岩,怕要放炮才得行。沟上沟下八里路,说是线路都测了,大体沿着机耕道修。估计也就四五公里,每公里花费五六万,要二十多万三十万。出了沟的路是别村的,我们只有一小段需要接头,可能还要给点搭头费。具体的也不太清楚。”
  “算起来,一亩山林值不了几个钱哦!”我暗暗佩服勤宝的估算。做了几年工程,我也能大概估算出碎石路的造价。石家沟森严绝壁,线路不好走,施工难度大,逢沟过坎,还得架板桥、埋涵管、砌挡墙、垒保坎,比平坝里修路花费高出一倍都不止。按照实际行情,几公里均拉折算,单位造价还是不会高过五六万。老板修路,看重的是利润,根本不会真的按标准铺碎石。山上到处都是岩石,就地取材,随挖随填,能建成一条好一点的土路就不错了。八十年代,家家户户出工出力,建好了沟里通往山外的机耕道。现在修路肯定是以机耕道为基础,逢弯取直遇窄拓宽,花费较大的主要是几个生产队和寨子的新开路。给外村的搭头钱也不会很贵,顶多几千元,定然不会过万元。这样算下来,老板修路花费无论如何不会超过30万。按5000亩计算一亩才值60元,转让时间30年,一亩一年才两元!太便宜了!虽说石家沟的山林不好,但一亩地随便也能砍出几方木头。既使出不了好料,也能出几吨烧火材。一吨烧火村也可卖几百元啊!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不修路,再好的木材也运不出去变成钱。最好各出所有,打伙求财。但也不能白送人!
  我打定主意问勤宝:“你是啥意思?”
  “算不过账,一亩林一年几块钱,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勤宝说:“当官的是捡到的娃娃用脚挝!哪里在为大家着想哦!”
  “崇伦爷啥意思?”我又问。
  “我老汉儿怕丢了脸面不好说。他一辈子都活在人面前,书记主任都捧他,村社干部找他……”勤宝详细说起来:村社干部同投资商谈好了以林换路的办法,把在家的各家各户召集起来开大会,要大家同意签字画押形成决议。会议在祠堂改作的村小召开,沟上沟下总共来了不到50人,却代表着全沟几千人。八十年代,要想富先修路,石家沟人也不落后,每个生产队负责建设自己区域内道路,按户按人头划分任务,每人修路一米,具体位置抽签确定。那是一个充满激情的时代,大家都向往着走上一条宽敞安全的大道,全沟人齐上阵,建设场景热火朝天,一条机耕道很快就建成了。有眼光的人,买上拖拉机农用车,跑起了运输,每天拉出运进,生意兴隆,成为最早致富的群体。(详细故事见咪咕阅读•石泉系列《左邻右舍》)种地慢慢挣不了钱,大家都外出打工,3000多人的石家沟,开始变得冷冷清清,沟上沟下尽是关门闭户的吊脚楼,机耕道长满野草逐渐荒废。
  大家听说这次要建成四米五宽的村道,不用自己出钱出力都很高兴。虽然觉得把集体林交给老板使用30年有些划不来,但林子从来没给大家带来好处,可有可无,便没人反对,以林换路轻轻松松过了会。谈到私人承包林,都没处置集体林这样大方,个个不表态,被老板儿领导问急了,随随便便开口说:“我们才二三十亩,钱多钱少不存在,人家好多我好多。先说大面积的嘛,我们跟到来就是。”
  老板儿一听这话有道理,首先找崇伦。崇伦对处置集体心里有意见,总觉得一亩林一年几元钱就是白送人。但几十年来,书记主任文书队长对自己不薄,村上有什么活动,各家各户人情往来,自己这个当总管的总得到大家的支持,场面上很照顾面子上过得去,也就没反对。再说林是集体的,几十年也没收入,自顾自长在山岭上,大家也没花费投入,能换一条四五米宽的路,也算给沟里人造了福。但说到自己的一百多亩林,如果只按这个价,那可万万不得行。
  老板通情达理,理解崇伦的心思:“集体林是为大家谋福利,是便宜了点儿。但修路这件事,不知道水深水浅,好修就赚了,不好修就亏了,签了字画了押,好鐅都得认,要不然以后吃不成这碗饭。当然私人的同集体的有不同,每家每户很具体,可以比集体的贵一点。大爷你就开个价。”崇伦便开价120元一亩,老板儿把崇伦看两眼,价也没回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崇伦笑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生意不成仁义在。这个态度莫法整!”旁边的人都笑嘻嘻说崇伦,你这样子把市场都搞乱了,人家咋过同你说嘛。
  原以为就这样过去了。哪知道第二天,书记主任上门来,专门做崇伦的思想,要他识大局顾大体,莫把生意搅黄了,给全村人修路是大事!崇伦无话可说,只好往勤宝头上推,说自己6O多岁年纪大了做不了主,这地这林终究都是儿子的,还是等勤宝回来,年青人当家以后少麻烦。书记主任知道这这是推口话,但也没办法,只好等勤宝回来再商量。
  老板儿却等不得,急吼吼的同村社签了合同,立马开始准备进场。崇伦也就忙忙的将消息告诉了勤宝,让他早些想主意,莫等回家动脑筋,伤了同书记主任的和气,别人毕竟是领导,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还得打交道,说不准哪天就有事求人家。勤宝听了父亲前前后后的交待,就多了心眼,先到涪城来,想同我统一口径共同进退。
  “这个价,不卖。”我看看勤宝:“教书时每年都栽树,大的一抱大,小的也有一拃了。哪里才值这个钱!”
  “就是,那几年种的树一亩可以砍几方,最少也有三五方嘛,一亩就上千块,砍了再栽,三十年至少可以搞两轮,哪里才值这点钱!”勤宝报怨道:“不晓得几个当官的得了啥好处,集体的贱卖了,早晓得我买到!”
  “你想买来做啥?”我问道。
  “先砍嘛!路修通了林子就是钱!”勤宝说:“就是现在这种老林,一亩至少出两方料就值五六百,再砍三五吨烧火材又是五六百。一亩地至少一千块,刨去人工花费净落三四百没问题。砍一千亩,修路的钱就出来了。砍了立马就栽杉树,家杉水栽杉十年能成材,一亩可出十来方,三十年就可搞三轮,这就是钱。”
  确实是笔好买卖。前几年教书时,自己在山上栽满了树,投入不算大。如果成片造林,花费主要在人工,一个人一天工钱三五十元,还得一顿酒一包烟包吃住。如果做到上千亩,必定要三五个人常年管护,费用也不是很大,咋就没想这笔投资?汽修厂一年纯收入十多万,分去弟弟的股份,收入再差也有六七万,按现在的价格可以买一千亩。连续几年买上几千亩,请人栽上树连砍三年草,就不必再投钱,树木不断生长,财富自动积累,除去栽树砍草等造林花费,二三十年下来,会形成一笔巨大的财富。看着勤宝侃侃而谈,我在心底打着算盘:将来树长大成材,必然要砍伐外运,现在有老板主动修路,正好趁机解决交通运输,开荒种树运苗上山,有了路可以节省大量的人工脚力。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情,不一定要将林子卖出去,老板经营他的林,我管自己的林,两者完全不矛盾。为啥非要一条道走到底,弄得这个伤心那个埋怨,完全可以合作嘛。
  “为啥不自己搞开发,非要卖出去让别人发大财。”我问勤宝:“你也拿得出来这点儿钱自己去投。”
  “账可以这样算,要做还是有麻烦。栽树护林都得长年请人,现在的人都出去打工,有几个人愿意守在山沟里。再说投入长见效慢,十年没收入,一家人吃啥用啥,做工程项目见的可是现钱。”看来勤宝老早就想过,不守搞这样的项目需要殷实的家底,一般人是经不住十年的等待折磨,未来也存在不利因素,让人担心害怕不敢冒然投入:“还有就是将来树长大了可以卖了,不晓得政策如何,现在砍树得有砍伐指标,没有熟人哪里去搞指标,管得严得很。”
  我和勤宝东拉西扯,还是没把事情说定,最终约好回石家沟当面再做商议。七月初德馨德辉放了假,父母亲商量着要回山上去避暑,也可顺便把林子的事情解决好。儿女一听要回石家沟,叽叽喳喳,比干啥都兴奋。我知道,他们都盼望着放假,好同爷爷奶奶在一起,不用按时起床不用定量吃饭,也不会限时看电视。爷爷奶奶对孙儿孙女,总是充满慈祥有求必应。当然,大山里也留存着他们幼小的记忆,藏着无穷无尽的快乐,等待着他们去寻找去体验。父母也想带着孙儿孙女回家去放松:“读了一学期,早起晚睡怪可怜的。山上空气好,到处跑跑跳跳,吃得下睡得着身体才好,下学期又要受苦受累。”当婆婆的说起孙儿孙女上学的辛苦,就心酸感叹!
  选一个晴朗的日子开车回石家沟。天气炎热憋闷,大家都半闭着眼养神。一过胡家咀越过关门子,道路虽然不好,但满山的翠绿扑面而来,清爽的山风扫尽车内闷热。关闭空调打开车窗,大自然的风温润柔和,间杂着草木清香,不似空调那样冰冷刺激,亲切而不单调。德馨将头伸出窗外,高兴得大叫大闹:“啊——,安逸哦!好安逸!好凉快!”德辉同姐姐争着座位,也想将头伸出窗外。
  “莫伸出去!危险!女娃子家,莫乱叫乱闹。”我说女儿:“路险得很,莫吵影响我开车!”姐弟俩安静了一分钟,又开始闹起来。
  母亲说:“千好万好,还是家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狗窝,啥子狗窝?”儿子问到。
  “狗窝就是你的窝!”女儿说:“婆婆,涪城不是家啊?”
  “是是,涪城是石家沟更是,都是家!”母亲的声音充满慈祥:“等你们长大,就晓得了!”
  吊脚楼虽然很久没人居住,显得也不是很脏。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收拾停当。清淡的阳光透过树枝,撒落在院子,斑驳散乱。四周的群山,半明半暗,凉风轻拂,神清气爽。
  “老早就看到你们回来了,这个时候才忙完。”崇伦爷走进院子,一边接过香烟,一边说:“我原想到涪城去找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老辈子请坐请坐,啥子事用得着专门跑涪城?”父亲看着崇伦。到涪城往返一趟,花费需要上百元,路又不好,一般情况下没人愿意去。
  “唉,林子,还不是林子的事。”崇伦爷说:“我原指望勤宝来处理,他倒好一回来就东一下西一下,至今没结果,好多天都不见人,沟里都在传说他出了事,反倒把我瞒得铁桶一块。”
  勤宝六月份从涪城回到石家沟,崇伦立马就要勤宝拿定主意。最好公也不得罪婆也不得罪。毕竟书记主任都是梁氏族人,一笔写个梁字,闹僵了不好收拾。勤宝却不当回事:“自己的林自己做主。生意买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讲个心甘情愿,强买强卖不得行!”
  崇伦一听心中就打鼓。前几年,不断有人探听勤宝的下落,会不会借机闹出事?也就劝勤宝:“不想卖也得想个办法。价喊高点或者说要烧火地自己种药材搞发展。话莫说得硬头冰棒的……”
  勤宝觉得不错,书记主任来了几次,也都笑脸相迎,事情虽然没说成,大家并未撕破脸,也还是高高兴兴。有两次老板儿也一起来了,也是客客气气的。崇伦心想,这本书终究翻过去了,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就真的在自己林子里砍火地,准备栽杉树,有两处地势平土脚厚,想育些黄连苗。勤宝说要接儿女去新疆,却有时着家有时在外折腾,半个月了连音信儿也没得。一家人也不当回事,自从民办教师下放后,勤宝一直如此。自家人安安心心过着日子,没察觉出不对,可全沟人都传得沸沸扬扬,说勤宝这次违了法,被公安抓走了。一沟人只瞒着崇伦一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家都觉得崇伦可怜,咋养了个不成器的娃,到老也不省心。崇伦终究听到了风声,灰头土脸,尽量早出晚归,躲躲闪闪,减少同大家碰面的机会。思来想去,觉得找我比较靠谱。毕竟我们都是下放的民师,老板儿要买的林子主要涉及我们两家,也许能从我这儿得个准信儿。
  “想来想去,为林子的事,不至于使这些下作手段。关键问题在民师,你行得端站得直,人家要整你也不会有把柄,这个样子人家正好生事。民师问题到底是个啥?”崇伦问我:“侄孙儿,你给我说句实话。我们那个在家从来不说,经常看他弄些文件,也同附近几条沟的走得很近!”
  “莫担心,勤宝前几天才去我那里,哪里有事。说不定同朋友三四出去了,过几天也就回来了,大家传来传去,那些话是信不得的。”看崇伦爷愁眉苦脸的样子,爱莫能助,于心不忍,实打实告诉他:“你说民师的事我也不太懂。国家对民师是有政策的,勤宝向各级反映,只是想兑现政策,没有啥子不得了。好多政策我也是听他说的,他在外面找了些政策文件,我也看了,其他的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好。民师这个说了好多年。你们出去打工那几年,他从新疆回来,总邀约以前的民师吃饭喝酒。”崇伦叹口气:“被外头人灌了迷魂汤,说要找个说法。脑壳进水发了疯!穷不跟富斗,富不跟官斗,平头百姓管那么多干啥,还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也不撒泡尿照照,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他是急性子,你也晓得的,遇到这种事,他不参加才叫怪。他是咋个粘上的?”我也很想知道。
  “不晓得。”崇伦说:“专门有人在串。前两年书记主任带公安局来,勤宝不在家,就让我传话,说是不该拿的不拿,不该做的不做,挣这些钱要不得。我就背地里问啥情况,公安走了,书记主任告诉我说有人拿钱让大家去闹,去到处找人,要把事情闹大。说勤宝在带头,公安摸到了情况,专门来打招呼。你看看你看看,他长不长脑筋嘛,四十岁的人了还是这个德性,好鐅都分不清楚。急人哦,咋养了个长不大的东西!”
  回想着接触勤宝的点点滴滴,公安的判断也许是对的。勤宝当着包工头儿,不愁吃不愁穿,犯不着同政府对着干啊!平头老百姓,包包头有了钱,就好生过日子嘛!勤宝不这样想,自然有他的道理。走南闯北好多年,长了见识开了眼界,有了这样那样的想法也正常。一晚上,想着勤宝也想着自己在外漂荡的历程,在干爽清香的故乡异常兴奋,一夜无眠。
  清晨,各种鸟儿的欢声笑语和木柴燃烧的香味把我叫醒。眺望着山间缠绕飘荡的雾纱,禁不住感慨万千。不知不觉,思路又回到勤宝身上。半个多月前,说要带儿女去新疆旅游,现在却闹成了这样。他是像以往一样在石泉各地穿行,还是真如大家传言在拘留所思过,这对家庭对我们如他一样的人群,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证实勤宝的处境,成为急需明白的问题,反反复复的思量,难以理出丁点儿头绪。
  及时到来的书记主任,把我从困境中解救出来。书记很显老,才六十多岁,就满头白发,在青翠的大山中,格外刺眼,但精神不错。主任也不年轻,五十多岁,跟在书记身边,举手投脚,总觉得放不开。
  “老辈子,请请请,快坐快坐。”母亲看见两人走进院子,就招呼起来。书记主任都是梁氏本家。依辈份,书记比父亲高两辈,我该喊祖爷;主任比父亲高一辈,我该喊爷。我忙着将两位长辈往屋里让。
  “不用不用。”书记说:“听说你们回来了,我们忙着过来,走得急出了一身汗。屋里阴汗,就在外面。人老了,不中用哦,感冒了划不来。”
  “啥事这样急?”父亲明知故问:“打电话说嘛,还非见面,你们从沟底上来几里路哦!”
  “张家场才有电话,一分钟几毛钱,咋说得清楚嘛!”主任说:“安部电话几大千,村上文钱莫得!”
  “还不是林子的事!”书记接过话:“想必你们也听说了,一直没机会,你们住在城里回来少,我们跑一趟城里不容易。就算进了城,好久没去路也难找。石家沟几十年莫变化,附近几条沟都变了样,就我们还是老样子。你看你们回来好麻烦,这路八几年修的,技术不好还不敢开。沟头人都要跑光了。舍得宝来宝调宝。人托人面托面找个老板来,愿意以林换路。开了会大家都同意。老板也实在,准备汛期过了就动手,林子的证也办给他了。”书记终于说到正题上:“老板又买了几家的,你们和崇伦家的还没说下来。他想买下来,就把林子连成片,把路修到林子里,好管好打理,不知你们咋想的。我这个年纪,也不图个啥,看老板人实诚做实事,路修到林子里,砍点树卖点柴,做啥都方便。老板人不熟,我们引个线。卖不卖,你们自己定。”
  老书记真不容易。改革开放了,山里的年青人都走出大山,天南地北去闯荡,没有人愿意守着山林土地谋生活,更没有人去想一条沟一个村的未来与发展。即便有人考虑,留在山里的都七老八十,心有余力不足。像书记这样六十好几的人,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孙儿孙女一大堆,每天忙完各种活计都窝在家里,切一盘腊肉,炒两个小菜,喝几两烧酒,享不尽的天伦之乐,哪个像他一天操心集体的事。这还不说,关键是吃力不讨好。好多人在外打工,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回来,一看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什么变化都没有,总是阴阳怪气变着法子骂当官的。可事情总得有人做,从上到下还得运转,基层干部虽然两头不讨好,也只得一步步挪着向前走。
  “老辈子,这个事啊。”父亲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明人不说暗话。我们一家商量过,价钱太低不急用钱。先放那儿,不准备卖。”
  “钱哪个都想。”母亲看父亲说话太直白,接过话去:“我们想自己开出来,栽点树种些药材。不说三十年,只要几年,就可以搞到这些钱。”
  “是这个理,只要自己去栽种,做啥都不止这点钱!”书记吸口烟点点头:“树子十年可以卖,药材五六年就见钱,如果搞玄参这些,年年见现钱。人勤地不懒,一亩地一年出几千块不是问题。我也是老了,要不然我都要买点林,去种点药材栽些树。地主院子的崇廉搞对了,发了大财。哎,可惜大家不懂这个理都去打工,总认为城里才有搞头,全沟人都跑光了,好多地好多林都莫人管,河道里上好的地都打荒,可惜可惜哦!”
  “一家人都在大城市,还要回石家沟,你们说到耍的嘛!”主任不相信:“城里四平八稳,晚上到处透亮,还愿意回来上坡下坎,黑灯瞎火,受这个罪?”
  “各有好鐅。城头有城头的好,山上有山上的好。人上点年纪,还是想回山上来。”父亲说:“老辈子,你再过几年,到我这个年龄就晓得了。”
  “虽然不卖,修路我们支持。”我看话要岔开,也就开了口:“修路是好事,把几块地连起来更是好事。路该咋个修,直接修就是了。只是注意到,穿林时莫顺山倒石头,把一片坡打光就行了。”
  “你是说喊老板儿直接修,不用买?”书记问。
  “对头,把线路测好,老板儿直接修就是嘛!他不一定非买,我们也不用卖。”
  “对啊,是个好办法!立军,好啊!我们只想买卖一条道,就僵起在,一直莫办法。还是要出去跑,长见识啊!窝在山沟沟里,莫指望,几个月都没朝这个方向想。”书记停了停,看着我:“占你们的地,说不说点啥?”
  “不用不用,占不了好多地,不要钱,啥都不说,修就是了!”我知道书记的心思,立即答到:“老板把路修通,大家都方便,只要同意我们用,莫说不准我们过就行了!”
  “那不可能!”主任说:“好鐅是我们的地,路长在地上,他不同意,我都不答应!哪有那个道理!”
  “修路占地不要钱,老板儿少买一两百亩少投钱,估计问题不大,要同意。”书记说:“不知崇伦是啥想法,如果也这样,就好办了,干脆把崇伦喊来一起说。”
  结果崇伦爷一听,举双手赞成。大家说得高高兴兴,中午就留在家里吃饭喝酒。母亲守着山里的礼数,弄了六个冷盘六个热菜,父亲打开从涪城带回的丰谷老窖,请三位长辈坐了首席,自己坐了侧席斟酒。长辈们连声感叹,说平常都喝当当酒,哪有钱喝这个!几十元钱一瓶,一青花杯就是一两,值几块钱,顶平常一斤,喝这个太奢华!
  父亲满脸得意笑道:“你们有钱不显摆,乌龟有肉在壳壳头。我不同!人生一世,吃穿二字。有一个用一个,该吃吃该喝喝!请请请!”
  “侄娃子,这沟上沟下,哪个不晓得你挣大钱!我们有啥钱?”主任抿一口酒,咂咂嘴道:“吃着国家粮,按月领票子,旱涝保收。又自己开厂,一股金水往屋淌,该你好吃好喝!”
  书记稳稳当当的坐着,守着礼数举杯夹菜,满脸微笑。几杯下肚,才慢慢打开了话匣:“依着梁家字辈,与敦祥还是没出五服的兄弟,敦祥虽然不在好些年了,两家人一直还算亲近。你们家老人崇寿,虽说是外姓,但行了礼拜了祖先入了祠堂,全沟人都没把你们当外人。崇寿救了红军当了干部,几十年行得正坐得端,大家都服他。我是隔了一个接手当的书记,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佩服啊!他当了二十多年,上下左右处得妥妥贴贴,能干哦。村上这个工作难做,要钱莫钱要权莫权,事情越来越多,我这个年龄,早都不想做了!向上头反映了几回,丢不脱!喊我把接班人找到才能走。哪去找?年青的都跑了,留下的都是老头子妇女家,莫办法,事情还得做。天天催粮催款刮宫引产,都是得罪人的事。一笔写个梁字,都是一家人。得罪人的事哪个想干。”大家便陪着老书记发一通感慨,喝几杯酒。
  “话又说回来,一个村一个队,总要有人去理事,要不然大家都吃亏。”书记感叹:“国家政策好,修桥补路吃水栽树都有补助。只要去要,国家都会补钱。张家场方圆几十里,个个村子都在想办法!国家的钱,给你也是给,给我也是给。拿来就做事,都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有几个村的干部都年轻,我老了,争不赢年轻人。前几年下放民师,勤宝立军,你们两个是村上的文墨人,任何一个到村上,几年就可以上道,我也可以脱手。哪晓得你们都不着家,跑外面去发财长见识。当村干部,一个月几十元,是莫搞头。立军你还不错,操出来了,在城头买房安家,钱也挣了不少。可惜勤宝这娃了。”
  “啥可惜了!”我很吃惊,盯着书记问:“他出了啥问题?”
  “勤宝性子急话多点,也不坏啊!”父亲也很想知道。
  “给他们说说,我也气不过。”崇伦胀红着脸说:“都是本家亲房,我也不怕丢这个脸。他娃自作自受,说来大家听听,以后也是教训!”
  “崇伦哥想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问题。”主任说。
  “说下也好,立军你同勤宝是一个情况。崇伦你莫多意,我们都为大家好。唉,你们在外边,不晓得也正常。”书记于是把这几年的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这也是信访局说的,开头我也不信,后来公安来了几回,每次都让我带路,听到些风声。勤宝在新疆那几年,不晓得咋的,他娃竟然同外国人挂上了勾。听了洋人的鬼话,要组织下放的民师,到处去上访,是不是发了昏?当年上民师,包括你立军,虽然是有学问,也是大家的照看。当老师算工分,按全劳力算,十几岁的娃儿,是占了便宜的。后来,领工资,也比当农民强。山沟沟里,哪里去找钱?民师打钟吃饭盖章拿钱,比别人过得好,开始八元钱最后几十几百。同大家一样分了地分了林,农忙时还专门放假种地。同大家比,对得起了!拿了洋人的钱,到处去串把人越搞越多,去县上市上省上。在外边被当地的政府教育了,情况就传回来,要我们注意到。回来后就去串张家场周围的人,又一起到市上省上,拉横幅提要求,同上面的领导面对面的闹。你说有啥意思,闹来闹去得个啥子好?”
  “哦,我还以为勤宝兄弟被抓去关起了!”父亲说。看来,书记也只是道听途说,并没有坐实。
  “没有。”主任说:“勤宝聪明,能说会道,教书先生嘛!看得准遭头,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每次教育一下就回来,下一回又去。”我听了微微一笑,好像看到了当年批评的那些调皮学生。
  “这就上了名册有些啥影响不清楚。总之有了污点,以后做啥事就不方便,对他和家里都不好。事实上这娃不坏,就是看不清形势。崇伦你还是要教育,虽然几十岁了,总归是你娃啥!我们一笔写个梁字,你莫怪,都是为他好。”书记说:“外国人的钱都敢挣?莫点儿主张,外国人唯恐天下不乱,是敌人。形势很重要,敌我不分,不出问题才怪!他是头脑不清。比如这回修路,祟伦你让他表态。人上了年纪六十多了,以后啥事都要交给他,让娃表态是对的。他先涨价,后头又说要砍火地,莫个准信。前几天回来,见面说了两次,还没说定,又带着娃娃出去了,打电话说在外边旅游。这个就要不得,做事不兜底靠不住。崇伦你莫多心啊!我是有一句说一句。立军啊同你比有差距。你年轻有头脑,沉得住气,回沟头来牵个头,把石家沟变变样。”
  “哪里哪里!老辈子过奖了!找年青人哦,我都四十了,不中用。”我看崇伦爷脸胀得通红,忙忙的答道:“我在涪城事情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找个年轻人,年轻人聪明,头脑灵活会办事,还会电脑。我们落后了,现在用不来电脑就搞不了工作。”
  “四十岁,年轻得很!我六十多了,这一届无论如何要退。人不好选哦!你看沟头,全是老人和娃儿,四十岁就是年轻人,五六十的都出去打工挣钱,种地的都七老八十,一个村选个致富能手都莫得,每年推个年青点的去乡上得表扬都选不出。好多地打了荒,林子都长到地里了!以前的好多路长满了树,狗都钻不过!”书记搬着指头,一个寨子一个寨子数过去,一队在家的人不足三十个,以前可是两三百啊!好多吊脚楼没人住,开始腐朽倒塌。
  “几百年前,老祖宗逃生保命的石家沟,就快莫人啰!梁家人的根基快要莫得了!上坟的人都莫得,祖坟也莫人管!想起都寒心!”书记说得痛心疾首。
  如果一直这样,石家沟真的会消失。这是生养自己的地方,就这样眼看着她衰败消亡,真不是嗞味!石家沟是梁氏先祖生根发达的地方,几百年来,石家沟从无到有,显赫一方。如果人们全部迁走,留下空荡荡的河谷山川,就会从有到无,归于沉寂。沧海桑田,世事轮回!虽然不是梁氏嫡亲,但从小到大都姓梁,在这儿生在这儿长,从这儿出发走遍四方,石家沟作为故乡,早已浸入我的骨髓。事实上,实际情况比书记讲的更历害,石家沟上下八里地,七个生产队,原来几千人,常常人欢马叫,鸡鸭成群。如今一片空寂,没有袅袅炊烟,没有人声狗吠,了无生气。只有满眼的绿,从山脚伸向山顶,一望无际,没入云端,融合在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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