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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求学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23 10:03:57      字数:3998

  郑成霞完美无缺地继承了家族女性温顺听话的基因,在她刚能追着青蛙跑的时候,便体会到了父亲和母亲的辛酸,主动承担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从未向别人吐露过心声,也因此常被人忽略,以至于家人觉得她是天生的通情达理且无欲无求的孩子。郑成霞第一次表露出对某个事物超常的喜爱是在去年入夏前的一天。那时,船队停泊在下游的河湾等着过夜,一对父子划船赶着一群大白鸭从木船旁边游过,另有几十只毛茸茸的乳鸭聚在船头争抢剁碎的鱼肉,经过船队时,它们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木船上的陌生人。郑成英和郑成霞也在打量着它们,他们都希望父亲买几只可爱的小鸭放在船中养。想到再过几天是郑成英的生日,郑耀宗便叫住赶鸭人,挑选出身体长得最圆的一只当作郑成英的生日礼物。郑成霞的目光整个晚间都落在郑成英手中的乳鸭不移开,可父亲只买了一只,懂事的她终究没有开口。郑成英殷勤地捉了几天蚯蚓和小鱼后,寻找食物使他疲惫不堪,再没有占有乳鸭当作宠物的心思,便把乳鸭当成烫手的山芋送给郑成霞。郑成霞喜滋滋地接过这个累赘,怕郑成英反悔,当即给它取名白毛。她将在河边搜罗到的螺蛳捣碎,再掺和水草喂养白毛。夏天没过一半,白毛已经长成三四斤重的成年公鸭,它白天能自己在水中觅食,晚上自动回到茅草屋后面的鸭笼睡觉。郑耀宗见郑成霞对白鸭情有独钟,白毛又愿意听从她的调遣,那次出行返航后又带回三只母鸭。一年后,四只鸭变成了一个小型的鸭群。当刘桂菊在河边找到她,郑成霞正提着一兜河蚌和螺蛳驱赶着她的一小群大白鸭。十多只大白鸭列成两队迈着宽大的脚掌,扭动着肥硕的屁股往家走。郑成霞深知上学不是女孩奢求的事情,所以一直压制对学堂的向往,在看守鸭子自由觅食的时候,她在河边用赶鸭子的树枝一遍又一遍画着她自认为是文字的图案。刘桂菊让她做好准备去上学的那一刻,郑成霞听出鸭子在用沙哑的叫声对她祝贺——一直以来它们都在鼓励她去学习真正的文字。
  这个秋天,走进学校读书的孩子像是雨后集体破土而出的蘑菇,报名学习的新生突然比平常多了许多。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凑在一起上课,也没将一间教室坐满,一年级却开了三个班,一共塞满了三大间教室。郑成钢和胡长发夹在中间,郑成霞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胡长梅挨着过道,四个人都被安排进一年级二班,挤坐在教室左排靠前的同一张课桌上。第一天选举班干部,胡长梅的甜美笑容引起班主任柳芸老师的喜爱,她很轻松地获得班级学习委员的职务,并被赋予在课间做体操和眼保健操时喊口令的任务。胡长梅没辜负柳芸老师的期望,一个月以后,当别人的课本扉页或目录已经不见踪影,甚至有些调皮的男孩子书本第一课的纸张都被撕掉拿去叠成了卡片,她的课本封面还依旧完整地保存,写在书上的笔记犹如站在线条上规矩的小树,书纸被保护得像她细腻的手臂一样干净整洁。她的学习能力也是最为出色,她能体察出老师教授的拼音符号之间细微的差别并能清楚地记下算数运算的结果,当别的同学向她请教时,她能不假思索地做出准确的回答。她诚恳认真的学习态度和得体优雅的行为举止经常被老师当作表率,因此,每天早读柳芸老师要在家忙于照顾孩子,则由她负责班级纪律或带领同学诵读课文。
  与聪明伶俐的胡长梅相比,从小能做出可口饭菜的郑成霞虽然能将鸭子喂大,可因此浪费了不少时间,没时间整理复习学过的知识,渐渐跟不上课程进度。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还识别不出超过个位数的数字,两位数的加减像是被烧糊粘在锅底的疙瘩粥让她不知如何处理。刘桂菊找到胡长梅帮她想办法催促郑成霞快点开窍,如果她学习上总是一窍不通,郑耀宗会以此为借口把她从教室带回家,让她专心喂养她的鸭子。胡长梅和郑成霞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非常清楚郑成霞身上的优点和短处。出于朋友的情谊和责任,即使没有刘桂菊的委托,她也在留意郑成霞的学习状态,最近终于找到原因,腼腆的性格致使她学习没有长进。她坐在教室学习时显得笨拙且自卑;她的嗓子仿佛掉进了河边的螺蛳壳里,读书的声音细不可闻,与其说在朗读不如说是在和蚊蝇交谈。第二天下午放学后,胡长梅陪同郑成霞坐在河边,她说:“如果你一直不愿意张开嘴大声读出来,你永远也记不住那些拼音符号的发音;如果你不敢提出心中的疑问,你会累积一个又一个算数难题,之后永远搞不清数字之间的逻辑。”
  郑成霞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她答应为此做出改变。她确实如此做的,听完课后一遍又一遍地读书,洪亮的声音能传到教室的最后一个角落,同时问题也多了起来。每天三点半放学后,胡长梅都会在河边比用手划边教她发音或就地找些石头教她数数,直到她能熟练地掌握。可过了一夜,郑成霞还会提出问题:“为什么要那样才可以?”一个星期之后,胡长梅才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她解答的是怎样去做而不是为什么。她只好诚实地回答:“我也搞不懂老师写在黑板上和印在书本上蝌蚪一样的符号代表什么意义,以及为什么要那样发音;搞不懂为什么两个数字相加就能得到一个确定的数字。我只能告诉你,先不要管为什么,记住它们就行,我便是这么做的。”
  寒假到来的前夕,还有两周的时间就要期末考试,柳芸老师突然要一个一个检查学习情况。郑成霞忐忑不安,听到老师喊她的名字,她怯生生地站起来,好在按照胡长梅教的方法,她记住了所有的内容,顺利地通过了检验。郑成钢没有那么幸运,支支吾吾好一会儿,被无情地叫到外面。最后坐在教室里的不到五个人。
  柳芸老师拿着戒尺,一改往昔和善的面孔,冷峻的神情让郑成钢不寒而栗。她让站在外面的学生都伸出左手,掌心向上,等候她的惩罚。屋外天寒地冻,郑成钢吸溜着鼻涕,眼睛有些湿润,他害怕极了,好一会儿磨蹭才卷起大几号的旧棉衣袖筒,露出半个手掌。站在郑成钢旁边的王援朝扭头小声地对他说:“不用害怕,我妈经常这样打我,一点都不疼。”却不知柳芸老师已经走到他跟前,听到王援朝说的话,她脸上的冰霜温度又低了三度:“你这害群之马!”戒尺连续抽打五次,王援朝没挺住疼痛,边跺脚边扇动手掌,要把钻心的痛甩出体外。郑成钢战战兢兢,牙齿咬得咯嘣响。柳芸没有手下留情,只是将五次凶狠的惩戒全都落在棉袄上,郑成钢却被吓得嚎啕大哭。柳芸给这些学生七天的时间,如果没有过关,将受到更严重的惩罚。
  郑成钢不想再受到惩罚,事实上这次惩罚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初学的时候,他明明已经牢牢地记住了书上的知识;就在两个月之前,胡长梅为考验他向他提问时,他还能轻而易举地回想起那些家伙,并对答如流,如果那时老师进行检查,他根本不需要受到惩罚。可那些刚熟记的知识像是长了翅膀顺着呼吸从鼻孔飞走,脑子里空荡荡的,这简直是无妄之灾。没等到放学,郑成钢拿出铁树开花一般罕见的真诚邀请胡长梅到自己家,请求她帮自己补课。想起郑成钢以往骄傲的态度,胡长梅趁机提出条件:“除非你端正态度,不再乱动,以后不再和野孩子们胡闹,我就帮你。”郑成钢点头答应了所有条件。
  烧火做饭的厨房是郑成钢在家里能找到的最暖和的地方,他让正在添柴的郑成霞挪动位置,他和胡长梅在靠近炉洞的温暖的角落坐下,胡长发在另一个角落逗弄白毛。白毛是郑成霞喂养的仅剩的白鸭,其余白鸭都被父亲卖给了供销社,怕白毛在外面冻僵,郑成霞将其圈养在厨房里过冬。郑成霞的两本书都被郑耀旺拿去点了炉子,郑成钢的书被撕得不成样子,还剩下中间几张画着有趣图案的纸张。胡长梅从自己挎包里掏出裹上报纸的书本,掀开书本,除了清秀的字迹,就是颜色各异扁平的花瓣夹杂其中。她打算先给郑成钢从头到尾快速地讲解一遍。可郑成钢听了十几分钟就坐不住了,他的脚心痒得出奇,接着膝盖也开始发痒,他不得不弹动或捶打双腿来摆脱侵扰以集中注意力,可当他听到白毛被胡长梅的弟弟逗得发出滑稽的叫声时,痒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郑成钢忘记了承诺,一心想要去凑热闹。此时,厨房的柴门“咯吱”一声被推开,郑成英怀抱一摞干柴进来。大雪压断了不少枯萎的树枝,他便把它们都捡起来当柴烧,脸和手都被冻得失去知觉。郑成英看见坐在墙角教导郑成钢读书的胡长梅,柔和的火光照亮她俊秀的脸,一瞬间舌头也变得僵硬,平时能说会道的他忽然语塞,吞吞吐吐说不出话。干脆放下干柴靠近郑成霞坐下,将手伸近炉洞,边暖和僵硬的手指,边聆听胡长梅甜美的声音。
  看见哥哥一动不动地坐在面前,郑成钢这才安静下来。胡长梅得以在天黑前顺利地讲完整本书的知识,她收拾挎包准备回家。郑成英从敞开的包口瞅见一本红色的书,便询问:“那是什么书?我怎么没见过?”胡长梅取出那本红色的书说:“这是字典,有了它,可以识得所有文字。”
  “怎么使用?”郑成英接过字典饶有兴趣地翻看着,里面有认识的拼音,更多是不认识的文字。
  “很简单,明天来了教你。”
  “好,一定要来。”郑成英脱口而出,顿时又后悔了,觉得唐突。他们明明经常见面,可他希望他们能再见面。他知道她会来,但他又担心她明天不来。郑成钢告诉他接下来一周胡长梅都会来给他补课,他才安心下来,看着她文静的背影有种特别的感觉。
  胡长梅放学后果真又来了,不过郑成英没有在厨房等着,而是又在树林里拾取掉落在地上的树枝,其实他早已经捡好两挑柴送了回去。他不愿意在家等待,担心昨天说的话被人发现了猫腻,那完全不像是客套的挽留,如果今天专门在家等他肯定会让她觉得刻意为之。觉得时间差不多,郑成英才将拾在一起的柴禾随意捆扎成两挑,一前一后挂在肩上,吐着热气快步回家。像昨天一样,他推门走进厨房直接坐在炉洞前烤火,一声不吭,用眼角注意着一直低着头的胡长梅,看见她手里拿着半截烧黑的树枝轻描淡写地瞅了他一眼,又在地上边画边让郑成钢辨认。过了很久,郑成钢顺畅地回答完所有的问题,胡长梅抬起头看向他,从挎包拿出字典,让他随意说出一个字,一分钟内她可以查到。郑成英没有准备,不知查什么,看着熊熊烈火说出一个字:“火!”胡长梅很轻松就翻到了那一页,郑成英照样做了一遍,如她说的那样确实很简单。接下来几天,郑成英回来得越来越早,背回来的柴禾却越来越少,每次都巧合地在胡长梅落座之后推门进去,然后理所当然地从胡长梅借过字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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