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黄昏是草原最为欢腾喧嚣的时刻。羊群紧密地挤在一起，水浪般缓缓地游动着。马群亲昵地搅合在一起，厮咬并追逐着，宛若绿色海面上掀起色彩斑斓的波涛。习习的晚风撩动着人们的情思，一切都在温柔中升华，一切都在安谧中孕育，何小英尽情地呼吸着甜美的空气，野草的清香，鲜花的流芳，这一切都是大自然最美好的馈赠，她的心境融入其中，在欢快而轻松地游荡着。
　　她有一颗无私而又亮晶晶的心，从她那双纯洁无瑕的双眸里，尽情地闪现出碧透的光泽。正如眼前这片铺锦展翠的草原，是那么的清新明净，如翡翠般的晶莹，吐馨溢彩，映射出心中最美的光辉。这不是一个姑娘的生命之光吗？
　　此时的草原已经进入一年之中最为鼎盛的时期，牧草的长势在决定着牛羊的发育和成长。孟根是整个牧区里最优秀的牧人之一，他的勇敢和彪悍是出类拔萃的。他曾经在一次转场时，在最为边远的冬季牧场里，创造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记录。他一个人凭借着一根套马杆，击退了十几匹狼的疯狂围攻，成功地保住了羊群，没有让国家的财产受到一点损失。
　　让人不可想象的是，十几匹狼的进攻是有层次，有次序的，单单靠他一个人的高接低挡，不是因为武艺超群，断然不会击退狼群的。鉴于他的英勇表现，牧区党委给予他表彰，奖励他一匹骏马和一支双筒猎枪。马是牧区最好的马，枪是崭新的枪，牧区党委的决定，是有深意的，给他安上一对翅膀，让他在草原上空飞起来，让人听得着，看得见，是想推出一个标杆式的人物，让他站在全体牧民的前面，起到先锋模范的带头作用，带动起牧民们的生产积极性和更强的集体主义意识。
　　自从给他配备了如此好的新装备，让他如虎添翼，气势更足。牧区组织的打狼队，就由他担任队长，休牧期便带领大家去打猎，把草原上的大狼群消灭得一干二净，剩下一些散落孤狼，也不会对羊群产生威胁。牧区的牛羊安全得到保障，出栏量在年年提升。
　　孟根骑着他的骏马如同席卷在草原上的一股旋风，迅疾而猛烈。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骏马振起长鬃，犹如铁塔腾跃空中。落下来铮铮有声，又像落地的一座山崖。如此刚烈的形象，正是一名草原英雄所要具备的形象。这英姿勃发的豪气，也是这片草原所要具备的。草原的辽阔在培育着人们广阔的胸襟，同时也在培养着一个一个英雄的成长。草原需要英雄，草原也不缺英雄，世世代代都有英雄情结在传承，也让草原的英雄层出不穷。
　　每年的转场，是游牧民族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环节。羊群像天上的白云朵一样，飘来飘去，一块牧场的草吃完了，自然要去下一个牧场，让这里得到休养生息。孟根所去的夏天牧场，在几十里开外，每天都与牛羊为伴，锁住自己的心性。无边无际的草原在此时，已经无限地缩小，在一个小小的方寸之间。能够战胜寂寞，首先需要战胜自己，只有拥有一颗与草原同样博大的心，才能在这样孤苦的环境里，与草原融为一体。
　　孟根在夏天牧场整整待了快三个月，他转场回来，便听阿妈说起何小英。看见阿妈那激动而期待的眼神，便知道她老人家相中了那位姑娘。他从小就在阿妈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他和母亲相依为伴，深知她的心性。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同时也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她以这颗心去映照别人，同时也收获了别人的心。
　　他遵从母亲的意愿，来见何小英，多多少少有些盲从的意思，母亲的心不容违拗，他一直都唯母命是从。当他看到何小英的那一刻，立刻被姑娘身上所散发的风韵所吸引。她像一朵清淡怡人的马兰花，散发着迷人的清香。一张秀美的脸庞，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清澈的眼睛，怯怯地闪动着，流露出羞涩与淡淡的忧伤，不禁让人心生怜惜。她就好像一只受伤的云雀，轻轻地飞到了他的身边，希望能得到他的关爱。
　　外表粗犷的汉子，有着不一般的缜密心思，这是历经风雨捶打所得到的结果。孟根总觉得她的身上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眼神之中流露出的忧伤，是心灵深处的自然流露，那是遭受了万般苦难，才能流露出来的表情。
　　刚刚一见面，他就对姑娘产生了十足的好感。刚刚转场回来，可以有一段时间在家里休整，便天天来中心奶站，来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当然，他也是被姑娘所吸引。只是姑娘似乎对他的热情，显得很冷淡，与他若即若离，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如此不温不火的态度，没有让孟根退缩，反而让他明白了接近她的重要性。他认为自己的态度还是不够热烈，要更直接，更主动才行。
　　何小英是个十分乖巧的人。面对这位蒙古族小伙子的火热情感，她不能不抱有谨慎的态度。他们年龄相仿，孟根还要比自己大两岁，可是自己的遭遇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两个人的中间，让她可望不可即。如果向他透露不堪回首的过去，他是否能够接受呢？她渴望得到这份爱，可是让这份爱叩响心灵之门的时候，她却不敢面对，而选择了回避。
　　她的悲惨身世，让她犹豫不决。孟根越是对自己好，她心里越难过，几次尝试着把自己的身世，告诉善良的孟根。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想得到又怕失去，让她彷徨，让她纠结。
　　这天，中心奶站来了几个人，鬼头鬼脑，东张西望，好像在找什么人，当看见场地里正在挤羊奶的何小英，不禁喜出望外，快速地围上去。其中一个人凑到何小英的面前，诉苦般地说：“你跑了这么久，真够狠心的。别的你可以不管，孩子怎么都不管呢？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就这样狠心呢？”
　　何小英正在全神贯注地挤奶，有人来到他的身边，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她忙扭头看去，不由惊得她魂飞魄散，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个奶桶都碰翻在地，乳白的奶液淌了一地。这个人竟然是李东根！
　　天哪！他怎么会找到这里？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一瞬间让她觉得这个世间太狭窄了，窄到一条路走个对面，相互都无法侧身而过。如同鬼魅一样的李东根，此时显得很冷静，却给人无限狰狞，让何小英崩溃了。
　　正当何小英无助的时候，有人把她挡到身后，像一堵墙一样，横在他们中间。是孟根，他那伟岸的身材，厚实而稳重，此时更像一座山。李东根伸出的魔爪被一只巨手钳住，让他动弹不得。这只巨手力量超强，强硬的捏合力让李东根龇牙咧嘴，痛苦万分。
　　孟根一挥手，好像拂去一只苍蝇一样轻松。李东根一边抖着手，一边心里痛恨着。为什么总是有人在坏他的好事？为什么总是有人跟他过不去？打倒了一个何志贤，站起来一个李正言，费劲巴力地找到何小英，已经得手了，怎么又钻出个蒙古人？是何小英的人缘好，还是自己命该如此？眼前这个蒙古汉子有点猛，手劲可是够大的，差点没捏碎了手指。今天想带走何小英，看来得先过他这关。一个人打不过他，好在有三个人。他一挥手，他的两个手下，王树根和张振鹏便围了上来。
　　好个孟根，面无惧色，来者不拒。蒙古人什么都不怕，还怕打架吗？面前的三个人，就是换成三匹狼又如何？孟根什么样的凶险场面没有见过？一个人面对群狼的攻击，都无所畏惧，何况这三个小毛贼？他决定要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长长记性，知道知道蒙古人的厉害。
　　孟根是出色的牧羊人，也是非常出色的摔跤手。只见他步伐稳健，出手迅速，不消片刻，便将三个人全部撂倒。他的精彩表演，博得亲友团的热烈欢呼声。两个阿妈在旁边观战，在一旁不停地喝彩，让孟根气势更盛。他快步走到自己的马前，飞身而上，抄起了挂在马鞍上的套马杆。这是他得心应手的武器，当他拿到手里的时候，他更像一名威武的战士。
　　围栏之中足够大，撒开马蹄，伸出套马杆，杆儿颤悠悠，显示出足够的韧性，此时更像一根长鞭。这三个人算是倒了霉，跑又跑不过，躲又躲不开，“啪啪啪”密集的杆法，像雨点一般倾泻到三个人的身上。三个人见不是办法，立刻分散逃跑，让孟根左右不能兼顾，才算钻出围栏。
　　孟根把自己的猎枪端在手里，朝天放了一枪。“轰”的一声，回荡草原。他高喊着：“你们还敢来找麻烦，别怪我手下无情！滾！”李东根一伙吓得屁滚尿流，哪里还敢对峙？忙逃之夭夭了。
　　何小英亲眼目睹了发生的一切，如此痛快淋漓地收拾了李东根一伙，大快人心，让何小英眼前一亮，这个手执长杆的人，如同天神下凡。他策马来到她的身边，再次向她伸出手来，她再没有犹豫，借力而上，一跃上了马背。
　　他动情地说：“不管你以前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住乎，我只喜欢现在的你！相信我，会对你一辈子好！”
　　何小英听了他的话，无限依赖，无限信服地点点头，紧紧地搂住他的腰，贴着他的宽大后背，流出了激动的泪水。
　　“让我们一起去草原流浪吧！”他爽朗地笑着，打了一声唿哨，那骏马便撒开大步，冲进无边的草原之中。马蹄扬起泥块，身卷疾风，从一个高坡上迅疾而下，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射向草原深处。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坡谷，皆在一闪之间而过。何小英骑过马，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感受，仿佛身在一朵轻飘飘的云朵之上，或是在一只神鹰的脊背，耳边是呼呼吹过的风，还夹杂着尖啸的音色。她紧紧地搂住那雄健的腰身，紧闭的眼睛，倾心地感受着愉悦于心的幸福时刻。她满足于此刻的幸福，只是有些不敢相信，这幸福来得如此之快。她紧紧地搂住，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弛，唯恐这幸福从手中挣脱出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奔驰的骏马放缓了速度，迈着轻缓而悠闲的步子，踏着一条细细弯弯的小路，走进一条宽敞的沟谷之中。何小英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一片浮云，透射出阳光，柔柔绵绵地贴在山顶，好像给它戴了一顶金灿灿的帽子。前边有一条溪流，发出细碎的声音，嘻嘻闹闹地流淌出去，隐没到草原之中。一块细长的草滩，顺坡而下，柔顺湿滑地铺展而来，有一座毡房便建着草滩上，白萌萌，银亮亮，像一颗刚刚拱出土的白口蘑。
　　白色的毡房在柔和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在何小英的眼里，更像是心中的殿堂。这座毡房就是孟根夏天牧场的住所，里面的所有物品都在，并没有搬走。这里方圆百里都看不见人迹，平时，只有转场的人们赶着牛羊来回迁徙，而毡房以及所有的物品，也就不必去管它，放置在这里，可以明年再来住，省去了不少的麻烦。
　　孟根跳下马，掺住何小英的手，把她接下来。她好像故意闪了一下身子，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她不由脸一红，就势偎依进他的胸膛，那颗心的跳动声，立刻在耳边回荡着，也传输到自己的心间。孟根有些局促，有些笨拙，不知所措地任她依靠，挓挲开两只手，像一棵展开枝丫的树。
　　那马儿拖着缰绳，跑上几步，去喝那清凉的水，不停地打着响鼻。喝够了，便去长滩上撒欢，还不时去吃几口草。
　　孟根揽住何小英，一起向毡房走去。里面铺着厚毯，叠放的棉被，摆着的芦花枕头。炉膛旁边摆着铜壶和案板，铁锅依旧灶台上，壁障上挂着两张完整的狼皮，还是非常的醒目。尽管毡房内有些低矮，阴暗，壁毡已经被烟熏黑，一些的陈设还显简陋，可是在何小英的眼里，已经非常的完美了。
　　外面传来马蹄声，来到门前，马儿一声嘶鸣。孟根侧耳听听，不禁笑了。“啊！是草原给我们送吃的来了，看看，我的马都着急了。”他让她在毡房里等一会儿，去去就来。
　　他出去，跨上马就走，何小英跟出来，也只是看见一个匆匆而去的背影，很快便淹没在草海之中。来去像一阵风，她不由地发自内心地感叹着。没有多长时间，只听见草原深处传来两声枪响，便再无声息。
　　她在毡房前伫立着，一动不动，站成了一尊塑像。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她的心里竟然多了一丝牵挂，眼里多了几许期待，期待着那个远去的人，平安回来。她觉得心里多了一份情意，这份情意会插上翅膀飞去，她想着他，感念着他，那个人便慢慢地进入到视线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那个人回来了，她的心也安定了。
　　孟根纵马而归，还未站定便扔下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她忙上前仔细看看，像狗却又不像，她正在猜疑，却听他说：“又为草原除了一害，这些赶不尽，杀不绝的东西！”
　　这是一匹狼啊！她不觉惊到了！以前只是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狼是羊群的噩梦，是牧人的死敌，杀尽豺狼，是每个牧人所希望的。
　　孟根寻来一团干草，擦亮火柴，火堆便点起来。这边孟根忙活起来，他非常娴熟地提溜起一条狼腿，挂在一根柱子的铁钩上。脱去外衣，撸起袖子，拔出腰间的尖刀，便剥起狼皮来。
　　何小英也跟着忙活起来。抱来干柴添到火堆里，然后取来一只水桶，去溪边取水，把毡房里的盆碗，都倒弄出来，刷了个干净。她俨然是这里的女主人，一点儿都不生分。火焰灼烈，宛若红绸飘闪。孟根的动作麻利，没用多长时间，便剥完狼皮，随手往草地上一摊，快刀卸下来一条白生生的狼腿，便扔进火堆里。火舌舔舐着嫩肉，发出“吱吱”的响声，随即便飘出了肉香。
　　何小英偎在火堆旁，不时地翻动着，一股股肉香钻进鼻孔里，勾起了她的食欲。以往这种腥涩的东西，是一口不尝的，可是，今天的日子特殊。狼肉很快烤好，泛起金黄的颜色。孟根什么话也没有说，把手里的尖刀递给她。
　　要进毡房做女主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顺应蒙古人的饮食习惯。她一点都不含糊，用刀片下来一块肉，放到嘴里大嚼起来。
　　第一次看见狼的模样，第一次吃狼肉。孟根从马鞍上取下一个皮囊，拧开盖子，自己先掫了一口，然后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充满了无限的浓情蜜意。
　　狼肉在口，需要有一口酒送下肚。何小英伸手要他手中的皮囊。孟根迟疑了一下，没想到，这烈酒她也敢碰？还是递给她。
　　还没有到嘴边，便已经闻到了酒香。她闷了一口，热辣辣却暖心怀。她要从这一刻开始，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完整整的蒙古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