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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扶贫搬迁后的新景象(尾声、后记)

作品名称:乡村扶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1-11-13 10:34:43      字数:12252

  进入伏天以来,靳河镇移民搬迁小区,每天热闹的景象,比这火热的天气还要热三分。每天搬家入住的各种运输车辆、各种人物充塞小区有限的道路,刚培育泛绿的草地,常被蜂拥搬家的人践踏。鞭炮和烟花的纸屑满地狼藉,只是辛苦了小区保洁员和保安。不阻拦,乱象一片,阻拦吧,这些被喜悦和得意所陶醉的乡下人根本不听。乔迁新居是大喜事,放鞭炮放焰花庆祝一番,在情理之中。
  镇党委宣传干事老周,每天挎着像机,屁颠颠晒得黑泥鳅般抓拍镜头,采访喜上眉梢的男男女女。编辑美篇,发在各种工作群和朋友圈里,宣传靳河镇脱贫攻坚,移民搬迁的辉煌战绩。市、县各部门领导,一批批涌来,在镇党委、镇政府领导的陪同下,实地参观。各种欢迎领导莅临的标语横幅,挂一批换一批,一日一更新。省、市、县各路媒体记者,先是新闻报道,后是深度采访,撰写长篇通讯和纪实。
  同时,靳河古镇的改造与仿古工程也在热火朝天地进行。所有混凝土建筑房屋,一律贴包灰陶砖,做木头廊柱、琉璃廊檐,包被木格窗户,街面铺青石地砖。建步行街,修仿古亭台。靳河河道,两旁大坝建游览长廊,青石雕栏,上游和下游,各建廊桥一座,风格各异。河道建三级液压蓄水大坝,蓄水成湖,购画舫、游艇各数艘,放置湖中。塑造江南的湖光山色。一组青铜雕塑,主题反映此地百年前水旱码头的繁华,伫立在紧临古镇一方的河岸游览长廊上,为古镇增色。仿古长街,酒旗飘扬,当铺、钱庄等早已消失的古物又重现。被政府机关占用多年的双戏楼等古建筑群,拆除围挡,请省文物局专家亲临修复,再现昔日辉煌。街巷的电杆等现代标志拆除,线缆全部入地。一下涌进古镇的各种匠人、民工、专家、技术人员,使古镇商业呈现出一片前所未有的热闹与繁荣。应时而生的歌厅、茶馆、洗脚房等,生意爆满。许多生面孔的外地女子,袒胸露背,招摇古镇,带来大山外面繁华世界的开放与诱惑。古镇的旅游开发尚未完全竣工,已有迫不及待的游客慕名而至了。
  到古镇游玩的人,必到银溪沟一游。姜福海抓紧时间,修通了西沟连接银溪沟的观光路,将茶园采摘观光体验与银溪沟景区连为一体。太平村脱贫攻坚的两大支柱产业,实现了一体化。南梁连片最大最美的茶园,观光小路盘绕、穿插其间。梁顶,一条水泥硬化大路,如银蛇腾舞。路之阳,湖北地界的山坡,开辟成盘旋而上的螺旋形梯田,分片规划,以核桃、桃杏、车厘子、蓝莓、五味子、葡萄等符合当地气候条件的水杂果为主,建成了万亩花果山。路之阴,茶山青葱叠翠。各个小山头的高处,置观景亭、茶舍、烧烤广场、小木屋住宿体验等接待游客的各种服务设施。百盏太阳能路灯,黄昏时分,便自动开启。灯光的长龙,随山顶起伏而腾跃。茶山旅游观光,对年轻人最有吸引力。
  特别是这酷暑盛夏,山上的夜晚,凉风习习,年轻人开启浪漫之旅,蜂拥前来,吃烧烤,喝啤酒,享受山野情趣,释放生活与工作中的压力。姜福海与邓总从外地聘请来烧烤师父,购优质牛、羊肉,把山上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杨晓等村干部们去看过几次,见茶山的旅游观光项目,与银溪沟毫不逊色,同时也吸收了当地的许多人务工就业,非常佩服姜福海紧跟时代的发展眼光。农业产业与旅游观光、采摘体验相结合,拓展了农业项目长远发展的链条,得到县各部门的高度赞扬,概括为新时代的观光农业,组织全县各乡村干部来参观学习,并作为一项先进经验,向全县推广。也因此,太平村本年度荣获省生态农业发展优秀村,村党支部荣获市优秀党支部称号。杨晓个人荣获省模范村支书。县旅游局也给太平村颁发了“乡村旅游示范村”的荣誉嘉奖。
  所有的荣誉背后,是全体村干部共同的辛勤与付出。在脱贫攻坚,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最辛苦的是村干部。拿半脱产的工资,干全脱产的工作,甚至没有周末及假日。老百姓享受各种扶贫政策,住上了好房子,壮大了产业发展,腰包鼓起来了。而村干部们,因各种行政法规的严格限制,其实已沦为穷人了。太平村最典型的是杜胜利,负担两个儿子上大学,每年的债务直线上升。但因为是村干部,既不许入贫困户,也不能享受各种扶贫政策。上级领导只是抓紧缰绳驱赶村干部往前冲,并不考虑这些人的草料问题……
  搬迁与腾退,同步进行。县政府委托的腾退公司,进驻太平村,展开工作。安排杜胜利负责配合腾退公司的具体工作,其它不做电脑与纸质资料的干部两人一组,分头入户,做动员工作。
  腾退工作的文件规定,有两院旧宅的搬迁户,只拆一宅。具体赔偿等级、宅院面积由腾退公司的负责人依据房屋等级定,村两委不参入。
  老魏和郭书记动员梅耀祖父子做西沟组的表率。梅耀祖一反常态,满口答应。
  “好嘛,你们叫拆房的来,我保证不拖后腿。”
  “你还没搬家,咋拆?”老魏看他屋子里,所有家具什物根本没动。梅耀祖哈哈笑着说:“新房不要这些破铜烂铁,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老支书放心吧。”
  “你啥时变得大气了?我的印象中,梅组长是抠屁眼吮指头的细发鬼。”老魏半玩笑半认真。梅耀祖脸上的笑容更灿烂:“细发了半辈子,还是这球式样,想通了。发财要命,抠牙花子,攒不了万贯家产。”
  离开梅耀祖家去另外的搬迁户,年轻的郭书记对老魏说:“你说梅耀祖话难说,今天很配合嘛,丝毫没有刁难。”
  “我也觉得反常。他是个不吃亏的人,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魏说。但工作总归是顺利,两人没多想,去了其它的搬迁户。
  杜胜利与腾退公司的刘经理及绘图、核算等工作人员到梅耀祖家签协议,丈量房屋面积。梅耀祖领着众人往沟垴走,并对杜胜利说:“杜主任,我沟垴有两院老房子,我一院,先进一院子。你们今天先拆那两院。”
  杜胜利对村情非常了解,从未听说过梅耀祖在西沟垴有老院子房屋。
  “沟垴有你两院房子?我咋没听说过?”杜胜利问他。
  梅耀祖底气十足,拍腔子保证说:“房子又不是一棵葱两苗蒜,我能把别人的讹过来?”
  扶贫搬迁户,农村有两院房屋的只拆一处,是这次腾退工作中,有明确文件规定的。刘经理熟悉文件精神,杜胜利参入这项工作,也学习了相关文件。不用问,梅耀祖也从自己渠道,充分了解了腾退文件。
  梅耀祖领着大家来丈量的两处院子,是西沟组姓蒋的两兄弟院落。蒋氏兄弟在金矿开矿,发了财,都在西安买了房。杜胜利知道情况。梅耀祖这时才拿出购房协议。五天前,他购买了蒋氏兄弟的旧房子。
  “这种情况合规不?”杜胜利问刘经理。刘经理说:“白纸黑字写明是他的房子,咋不合规?”
  杜胜利打电话请示杨晓。杨晓说:“村上只是配合腾退公司,合不合规,刘经理决定吧。”
  丈量房屋,核算面积,协商好赔付等级,双方同意,签腾退协议。梅耀祖痛快签字,满脸得意舒畅。在这桩偷梁换柱的交易中,梅耀祖充分发挥他的小聪明,利用蒋氏兄弟对农村政策的盲区,以低廉的价格购得两院旧房。腾退赔付,他从中小赚两万多。
  梅耀祖是属鳖的,钻缝是他的长项。积累了四十几年农村工作经验的老魏,也是在真相大白后,才明白过来。
  梅耀祖父子开辟了扶贫搬迁户宅基地腾退偷梁换柱的先河,不愿拆农村旧房屋的搬迁户不时找他请教,他也乐于传授经验。
  拆迁腾退异常艰难。
  张桂虎一家,杨晓亲自上门五次,才把搬迁工作做通。
  姜福银的爹,大石包边搭间棚子,干部们去做工作,老姜没啥充足理由了,干脆不说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
  孙有福家,两头老黄牛和大、小两头牛犊,一头三岁口,一头一岁口,决定卖掉,一时没找到买家。暂时保留牛栏没拆,老孙两口子住牛栏旁的杂物间,刚刚能放下一张床,锅灶支门外。
  孙来财的魂让对门的小寡妇勾去了,住新房很少回来。
  旧房拆除后,坚守不去新房住,在原地搭棚不走的都是老人,相似的情况,太平村共四户。
  老人们住惯了农村,习惯了在土地上耕作。故土难离。城镇的居住环境,对老人们来说,是陌生的,形同两个世界。不事耕作,游手好闲的生活,不可想象。年轻人想往城市,想往丰富多彩的生活,厌恶农业生产的脏和累,厌恶农村单调的生活状态。
  在梅耀祖处取经,购买别人废置旧房顶包的,十多户。这其中,家中原本就是砖混结构平房的,占大部分。依政策规定,住砖混结构平房的农户,在农村属于中上流水平,不能进入贫困户。而今,在腾退中,又是这些不合规的贫困户钻政策空子。搬迁小区得一套房,农村好房子不拆。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政府好心好意建集中居民点,动员鄂温克和鄂伦春族猎民下山安居,结束他们一直以来在森林里半野人式的游猎、牧放驯鹿的艰苦生活。想往现代生活的年轻人高兴地下山了,赶着他们的驯鹿,住进生活设施齐全的安居点。然而,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和繁衍的森林,他们中的年轻人,根本不适应山外的生活,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酗酒滋事……
  离开了广袤森林,被圈养的驯鹿,这些长白山的精灵神兽,没有了新鲜的苔藓、可口的蘑菇,变得无精打采,消瘦生病,失去了神兽的昔日光彩。仍留在山上过原始生活的老奶奶以及陪伴她的安采儿,守着他们的森林与驯鹿,守着他们能听风听雨,睡在火塘边可以看星星月亮,看雪花飘飞的木克楞。有些去了安置点的老人毅然返回他们的森林……这部优秀作品,主题展示的是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始森林里,鄂温克与鄂伦春民族的秘史,与我们的扶贫搬迁有本质的区别。然而,其中某些相似之处,好似一个民族的命运在这里重演。也许,是我的思想太过于守旧,跟不上时代飞速前进的脚步。
  张桂虎的老娘坚持不离故土,谁也劝不了。干部们没辙,儿女们没辙。逼急了,以死相要挟。老爹没办法,留下来陪她。旧房拆成平地,废木头檩椽横七竖八堆在往日的道场边,一大堆再也用不上的板柜、衣柜、桌案、板床、背篓挎篮、凳子椅子、锄头刀斧、铁锅老碗……这些一代代人积攒传承下来的旧家什,缺胳膊少腿,像从战场退下来的伤兵,躺在废旧檩椽旁边,无声地呻吟。
  无奈的干部们走了,最后一次搬家的农用车开走了,女儿们、儿媳和孙子、孙女们收拾利索搭车走了。拆旧屋的民工们和挖机轰隆隆开走了,呛人的烟尘在老屋周围的杂树叶上,裹了厚厚一层黑黄的灰土。道场边高大香椿树杈上的喜鹊窝,在挖机吼叫伸臂撕裂老屋,推倒土墙的两个时辰里,安居了几十年的喜鹊夫妇以及它们才羽翼丰满的孩子们,四散惊飞,绕着尘土飞扬的天空惊恐万状,喳喳哀鸣,不知发生了什么,也生怕它们的家被那个长鼻子冒黑烟的钢铁巨兽一鼻子挑毁。
  当尘埃落定,当人群散去,当那钢铁巨兽离开后,喜鹊一家,才惊魂甫定,落在“家”旁的枝头,一遍遍审视它们所熟悉的人家。人家夷为平地,灰土泛陈,瓦片散落。而它们所熟悉的老汉老奶奶,则垂头缩手,一脸沮丧。他们的儿子张桂虎,穿一身旧劳动布工装,挥汗如雨,脸上抹满汗水与尘土的混和物,清理出道场的一角空地,以旧家具、木头为栏,四方围档,扯起一张大货车的防雨布,成为一方免强可以遮雨的地方。安放一张床,安放一只旧铁炉子,再支一方案板,将旧木桌、旧椅子拖进去。一个临时栖身的棚居弄好了。湿泥脚地上,青草葳蕤,未来得及清理。旧家具围堵的墙栏,风穿堂过。称作门的地方,是个不加围堵的豁口。在机器轰鸣声中吓得夹紧尾巴逃上山的老黄狗畏畏缩缩回来,探视着新竖起的棚屋,再到老主人腿脚边,身子紧贴老主人的腿,半是忧伤半是撒娇。狗的眼里,不知“家”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这等模样。它所不知道的是,若老主人摔手走了,它将变成无主的野狗。老主人死乞白赖的留守,才成就了它没有沦落为“丧家狗”的悲惨命运。搬迁新居里,再没有看家狗的栖身之地了。
  老黄狗的恐惧渐渐消退。它踅磨到棚居进出的豁口里,茫然四顾,东张西望。“汪,汪汪”哀伤的狗语,只有狗听得懂,贵为世间主宰的人类,只听出一片聒噪刺耳声。
  老屋右旁一级级阶梯的庄稼地里,茶树疯抽着枝条,闪耀一片嫩绿。茶行间套种的菽类杂粮,长势蓬勃,生机盎然。
  骄阳如火。仍然安居在这块土地上的非贫困户们,无视享受搬迁的贫困户们发生的各种巨变,杂树浓荫的院落里,定时升起午饭的袅袅炊烟。针对贫困户们的各类福利政策,非贫困户们已见怪不怪,看到装就没看到,视而不见,泰然处之。在他的生活辞典里,幸福生活永远建立在勤劳之上。从来没指望过,飞过天空的鸟儿,会拉一泡屎,掉在自家张开的嘴里。
  “娃娃们都走了,你坚持不走,干部们生气,儿女不悦意。一圈的人都得罪了,我们两个老棺材瓤子,成了不识好歹的老顽固。唉,别想了,棚子搭好了,该煮午饭了。”张老头牵起瞎眼老伴,往棚屋里走。
  “我们是长在这块土地上的老树,挪个地方,还能活得旺?让娃娃们走。干部们好心好意,政策也对我们关心到家了。我不是不识好歹,有句话叫故土难离,你陪着我吧,我死了,你再去新房住。”瞎眼老太太思路清晰。张老头叹道:“让儿女们为难,让干部们为难呀。”
  “煮饭吃吧,我饿了。”
  “乱糟糟的,只能下面条。”
  “扯一把青菜,下碗稀面吃。”
  张老头去棚子里,生火做饭。一只冬天烤火用的铸铁炉子,权当临时灶台,火生着,棚子里烟雾弥漫。瞎眼老太太起身,她要去近处的菜地里拔青菜。以前,老太太眼睛虽然看不见,对屋里屋外的所有东西了如指掌,看不见,手和脚代替了眼睛,手摸得到,脚碰得到。她不仅能做饭,洗衣裳,甚至能到房屋侧旁的菜地里拔菜,拔杂草。
  张老头正把一小铁锅水往生旺的炉子上放,听到外边的老太太惊叫一声。老头慌忙赶出来,看到老太太倒在以前围挡做猪圈的坑里。老头绕过横七竖八的木头,跳下猪圈去扶老太太。老太太一手摸着左侧胯部,想站起来,左边整条腿毫无知觉。老太太喊:“我的腿呢?老头子,左边腿没了。”
  “你腿好好长在你身上,胡叫啥哩。”老头扶起了老太太的上半身。
  “左边腿没了,真的没了啊。”老太太大声叫。太阳像千万根金针银刺,扎得老头睁不开眼。废旧猪圈的脚地上,蒸腾起一团团猪粪的臭味。老黄狗听到动静,也从某个角落赶来,围着老主人转圈、呜呜叫,并用嘴拱老太太屁股。
  短暂的麻木消退,在知觉渐渐恢复中,疼痛像一火一样在身体里弥散开来。老太太痛苦的呻吟声,老头关切地询问声,狗的哀鸣声,惊动了最近的邻居。邻居们赶来,不顾老太太大叫,帮忙把老太太抬进棚子里,放在床上。
  老太太被脚下的一根木头绊倒,栽倒在比小路低三尺的猪圈坑里,左边整条腿,再不听指挥。麻木短暂消退后,巨痛从胯部向周身漫延。看情形,不是脱臼,就是骨折。邻居打张桂虎的电话,张桂虎从半道折头回来。看到老娘这情形,心里仿佛塞了一把干草,欲哭无泪。再打电话告知姐妹。姐姐心软,电话里就哭了。妹妹向来心高气傲,心气硬。愤怒说了句“自作自受”便嚎哭着挂断了电话。她也是贫困户,嫁在本村。幸运的是,五六年前买了别人一院旧房,在这次腾退拆迁中,依政策拆了一院,保留现住的一院。对政府的工作,积极配合。男人打工受伤残疾了,她像个强壮的男人一样,营务家中十亩茶园,兼顾三个孩子上学。在张桂虎三兄妹中,妹妹是女汉子,比张桂虎更男人。
  儿女们都赶了回来。叫救护车把老太太送到镇卫生院,镇卫生院医疗条件有限,不敢接收,出具证明送到县医院。拍片子检查的结果为髋骨骨折。复位困难,只能动手术打钢板。
  
  姜福银搬了新家,老屋拆了,老姜坚决不走,请邻居帮忙,倚大石包旁的香椿树,搭了个人字形的棚子,棚子里仅能放一张单人床。床脚头,棚子离床一尺。棚子外,栽三根木桩,与香椿树成长方形四角,扯一张旧帆布,下边盘一台小锅灶。身体好的时候,老姜去茶园拔草,并拣一抱干柴草回来。身体差时,大石包上转圈躺着,撵着大香椿树的阴凉。夜深露水重了,再钻进棚子躺床上。
  老姜的棚子,跟山沟垴包谷地头看野猪的棚庵没啥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棚外有锅灶,早晚炊烟升起,是人间的烟火气。
  杨晓和郭书记来过三次。头两次,老姜答应尽快搬,第三次,老姜耍死狗,不开口。
  另外一户,在山上种有十来亩的中药材,家是搬了,旧房也拆了,人却在村庄租别人旧房住着。他的情况与胡家山组老屈相似。农村投资有产业,作为特殊情况,暂时维持现状。老屈旧房未拆,申报成养猪场的饲料仓库,并修缮加固,维护人居安全。
  针对这三户搬迁户老人不挪窝的情况,村两委一边上报镇党委和镇政府,一边召开专项会议,商讨解决办法。
  贾文化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发表他的主张:“扶贫搬迁,正是因为贫困户住房破旧,交通等条件差,政府才花大力气建搬迁小区。享受搬迁政策的贫困户,应该无条件搬迁。当初签协议时,白纸黑字,各户都签字盖指印了。这会儿提出这原因那原因,便宜事都让你贫困户占了,没有享受到扶贫政策的非贫困户们怎么看?村两委作为最基层的一级政府,在执行政策上,一定要左右兼顾,力求公平公正。”
  “张桂虎他妈,死不挪地方,八十多岁的老人,我们逼她上吊喝毒药?扶贫是为什么?是构建和谐社会,创造百姓幸福生活。我们逼死人,违背了扶贫的本意,把好事做成坏事,还要担负相应责任,得不偿失呀。”杨晓说。杜胜利因为具体做腾退工作,费尽了口舌,精疲力竭。他带着情绪说:“一方面是农村的实际情况,一方面是政策的条条框框,是违背政策还是违背老百姓意愿?村干部进退两难。有些人,今天答应的事,明儿早就反悔。翻脸比脱裤子快。”
  老魏一根接一根抽烟。大半辈子都在村、组磨缠的他已练就了一身对任何事情不恼不躁的本事:“有句话说得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支书,你与鲁书记沟通一下,看别的村碰到我们这种情况咋办,像这种情况,肯定村村有。镇领导咋解决,我们也照办。”
  张治国说:“我看还是想办法做工作,坚决不允许拆房后搭棚子住。思想转变,有个过程,猴子不上树,多敲几下锣。我们敲锣功夫不到家。”
  村两委干部们,开讨论会想办法时,并不知道张桂虎的老娘摔伤住院的情况。
  华莹不说话,盯着双手剪指甲。支书问她有啥想法,她回道:“没想法。”一到夏天,她就犯痔疮,坐哪儿只落半个屁股,像棵歪脖子树。讨论工作,她是永远听别人说。好像做妇女干部,就应该是一付逆来顺受的小媳妇相,屁股决定脑袋。
  支书问姜山。姜山与赵虹在聊微信。两人聊得非常投入,都面带微笑。支书点名发言,姜山才放下手机,敷衍说:“你们决定,我们执行。”
  “如果是你当支书,你咋办?”
  “问别的村咋弄,要不向镇上汇报,请示领导。”姜山回答。杨晓一脸失望。他问郭书记。郭书记说:“请示镇上应该是最好的办法。全县这种情况肯定比较普遍,县上肯定有统一的解决方案。”郭书记初来,对基层工作,尚处于学习阶段。再问赵虹,赵虹只是摇头。普天盖地的电子资料需要她去完成,她完全被淹没在形式主义的资料中,没心事想其它事。老公每天定时的聊天,也常搅得她心烦,又不敢不接。若不接,必迎来一连串追问。晚上喝酒解压,打发空虚与寂寞。
  杨晓问大家,突破常规思维,还有没有新的建议,所有人都摇头。他说出了他的大胆设想:“统计一下,村上建廉租公寓怎么样?把确实离不开农村的老人们,集中安置在一起,不论是贫困户还是非贫困户。大家讨论一下,看有没有可行性。”
  杨晓常有突破常规的思维。干部们精神为之一振。张治国首先发言:“想法的确不错,资金能解决,就可以施行。”
  老魏说:“上边同意,你能要来钱,工作我们干。”
  “会不会引起大的矛盾?扶贫搬迁户,人人分有安全住房面积,这样做,和政策有冲突,领导会不会同意?”杨晓问大家。
  “领导不同意,请示他该怎么做。我认为,更灵活更人性化地做工作,领导会同意的。建好的房子收相应租金,产权归村集体。原则上村民都可以申请租赁,矛盾不会有多大。当然,对贫困户这块儿倾向重了,非贫困户肯定不满。现在的百姓,盯着政府扶持的多,人人都嫌他得的少,政府给的越多,群众满意度越差。”贾文化谈他的见解。当然,也是满腹牢骚。很多贫困户在搬迁与腾退工作中的出尔反尔,让他很失望。享受扶贫优惠政策越多的人,无理诉求越多,比如在腾退宅基地上搭棚子赖着不走的这些人,他认为是不知好歹,欲壑难填。
  “当初要是在村内选址搞搬迁,就不会有这么多矛盾了。”杜胜利的发言为讨论会做了总结。
  全县集中搬迁,类似情况很多。杨晓把他的大胆想法向鲁书记汇报,鲁书记向县上请示。县上很快批复,同意这种创新与尝试。
  于是,杨晓,张治国和郭书记又去找建廉租公寓的地方,与农户协商租赁土地,联系承建商……
  
  县人社局在靳河镇扶贫移民搬迁小区现场办公,安置搬迁人口劳动力就业。这次安置就业工作,是县委县政府针对扶贫异地搬迁人口的专项就业安置,大部分工作岗位在县工业园,有小部分是县内企事业单位的保安、保洁员、厨师等岗位。最引人注目的是与南京某交警部门的合作项目,为对方召收一百名协警,年薪七万多,购五险一金,签订长期合同。县人社局派一位副局长亲自领导指挥现场招聘工作。
  在小区中心广场,竖起一块电子屏幕,滚动展示各岗位招聘的人数、年龄、学历要求、月薪待遇等招聘信息。电子屏幕两旁,各摆三张长桌,撑起遮阳伞,人社局工作人员现场办公。各村派几位干部到小区,入户动员本村贫困人口应聘。杨晓和郭书记一起,来做入户动员工作。
  搬迁户们最纠结的事,是离农村的老家远了,种地不方便了,以后咋生活?政府早为他们考虑好了,当搬迁的尘埃刚刚落定,政府便及时送来就业务工的大好机会。住在小区的年轻人奔走相告,或打电话,或把招聘现场拍成视频或照片,发给不在现场的熟人、朋友。村干部们并未开始入户,招聘现场便挤满了人。老成的人专注于电子屏幕滚动的信息,寻找适合自身条件和喜好的工种。心急的人并不看电子屏,而是蜂拥在两旁的桌子前边,问招啥工,我能干啥呀?
  专项招聘会,面向农民招工,农民们一时还转不过弯来。在他们陈旧的观念里,招聘工人,历来是只招城镇户口的居民,农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农民和工人之间,隔着一座高不可攀的山。而更高级的人才招聘会,只针对大学生。农民嘛,只能在城市街头的人市或矿山周围的集镇,听从包工程的包工头吆喝牲口一样,去给人做最脏最累最下贱的苦活儿。
  挤在人群中向工作人员乱哄哄询问的人堆中,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杨晓认出来,是梅先进的媳妇。她也看见了支书,摇摇摆摆向支书和郭书记走过来,张扬地招呼:“杨支书,这招工是真的吗?”
  “是真的,你适合哪个岗位,可以去工作人员那儿报名。只要体检合格,就可以上岗。”杨晓说。
  “你们知道哇,我以为忽悠我们呢。”女人大声说话,毫不避讳在招聘现场。很多人扭头看她,怀有与她相同疑惑的人不少。杨晓说:“政府担心你们搬迁后不能安居,特意让人社局安排这场招聘会,让你们就业务工,安心在这住下来,稳定生活。”
  “政府为我们想的周到。我看电子元件厂招女工多,我也想去,不知道工作好干不?”
  “你问工作人员嘛,电子元件组装,坐着上班,不算累。”郭书记回道。女人盯着郭书记,问杨晓:“这位领导是?”
  杨晓介绍说:“我们村新调来的第一书记,郭书记。”
  女人闻言,脸色一下变得绯红,扭头钻进人群。郭书记不知原因,倒显得尴尬起来。杨晓并不知道两人之前的微信聊天,向郭书记解释:“西沟组梅先进的媳妇,像见了生人害羞呢。”
  “可能是害羞……”郭书记应付道。
  太平村的很多搬迁户都有人在招聘现场,见支书来了,大家自动围上来,七嘴八舌问候支书,并提出他们各自担心的问题。
  张桂虎的媳妇是个直爽的女人,她问支书:“招聘去工厂上班,咱们县工业园的厂子,能保证我们正常上班,按月发工资吗?”
  跟她在一起的小姑子问支书:“我们干惯了农活,粗手笨脚的,去工厂行吗?”
  姜福明的大儿子姜华,两口子都来了。姜华问:“我和媳妇都想去上班,有住处没有?想带着娃一起去,娃在附近能上学吗,县里能帮咱娃在附近学校插班吗?”
  “我娃小,工业园区有幼儿园吗?有的话,我也想去上班。”问这个问题的,是张治华的儿媳妇。她男人在西安家具城拉货,她一直在家带娃,也想报名去工业园企业上班。
  孙来财也在场。他问支书:“工业园上班工资高,去南京当辅警也不错。我辞了保洁员,去上班行不行?”
  与孙来财前后脚跟着的,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手里牵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这便是勾去了他魂魄的“对门小寡妇”。两个人从装修好房子入住那天起,便滚打在一起了。孙来财的幸福很简单,有女人,有吃穿,有房住,就幸福满满了。
  杨晓对大家的问题一一解答。
  工厂去当工人,工作很简单,就是劳动。比农民种庄稼更容易更轻松些,只要不懒,服从指挥安排。工业园建有生活区,住、购物、托管小孩、健身设施一律齐全。附近有学校,政府可以帮助孩子转学。在村上安排有公益性岗位的,还想去别处打工,提高收入,可以向村上申请辞职。另外,村上正在组织产业整合,把搬迁户留在农村的茶园、果园等产业,采取协商与合作的模式,鼓励姜福海那样的大户承包或租赁,让你们搬迁到这儿,就能安心住这儿,安心生活在这儿。产业整合,土地流转,吸引有能力的专业大户、技术人才、资金雄厚的商家老板到农村来,在土地上发展产业,带动农村更好更快地发展,是下一步乡村振兴的战略目标。保证你们安居乐业,健康幸福的生活,是党和政府的目标。希望大家抓住机遇,看准自己适合的职业,踊跃报名,积极就业。
  杨晓向本村搬迁户讲解的时候,也吸引了其它村的搬迁群众和村上派来的干部,人群主动围拢,高兴地听杨晓说,很多人,喜悦掩饰不住,漾溢在脸上。杨晓的解答,更加充实了他们积极就业的信心。
  杨晓的话说完,人社局的领导干部们带头鼓掌,在热烈的掌声中,人们再次拥挤到两排桌子前,争相报名。
  人社局副局长紧紧握着杨晓的手说:“感谢你来做工作,群众更加相信你们。”
  “应该的,你们来解决我们的后顾之忧,我们该感谢你们。”
  “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县上着力打造,并吸引大量外地企业进驻工业园,拓展我县工业发展的同时,也是为异地搬迁的农民解决就业岗位。城市化进程,没有工业化进程作保障,无法实现如期目标。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这次的就业安置工作,任务落实给我们,我们分成三个组,分别到各镇移民搬迁小区现场招聘,落实就业岗位。有你们基层的积极支持,我们的工作更好做。”人社局这位副局长握着杨晓的手说。
  离开招聘现场,杨晓和郭书记依照太平村搬迁户的楼号房号,一户户入户,看搬迁后的生活状况,同时也宣传就业安置工作,动员大家去积极去应聘。
  招聘现场会,人越聚越多。应聘的人拥挤着,谈论着,关系好的相约去应聘同一工种,同一企业,有人拿不定主意,请教工作人员的同时,打电话给外地的家人或亲戚朋友,帮助拿主意。有些在小镇临时务工的人也被家人或朋友叫回来,许多老人也赶来观看,感受招聘会的热闹与喧嚣。超过年龄限度的老人们不能应聘岗位,他们经历过时代发展与变迁,好与坏,对与错,他们认得清。这个时代,是他们经历的最得民心的时代,感受年轻人的幸福,也是他们的幸福。
  幸福是什么?对芸芸众生而言,幸福很简单,安居乐业,老安少怀。千千万万个幸福家庭,融汇成整个幸福的社会。民富国强,国泰民安,是全中国乃至全世界人民一直追求并为之奋斗的共同目标。
  
  《乡村扶贫》尾声
  
  在扶贫工作中辛勤付出的村干部们,最终理应交待赘述几笔。
  村支书杨晓,因为脱贫攻坚工作出色完成任务,领导有方,成绩斐然,受到市、县的大力表彰,与另一个村的村主任一起,破格提拔为公务员。杨晓调靳河镇任副镇长。
  副支书老魏年老,在下一届村干部选举中,退出选举,回家颐养天年。
  村主任张治国仍当选为村主任。他的年龄,只适合任一届村干部了。
  姜福海被吸收进村支部工作,任副支书。
  杜胜利、华莹、赵虹,三人职位不变。
  姜山任新一届支部书记。以适应村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时代趋势。
  贾文化辞去村监委会主任工作,去银溪沟秀才老屋做管理员。读书、写作,舞文弄墨是他追求的理想化生活。
  我们有理由相信,经历了脱贫攻坚洗礼的新一班人马,在姜山的领导下,攻克乡村振兴的保垒,一定会奋勇向前,早奏凯歌。
  
  2020年6月19日晨完稿于万福村委会
  
  《乡村扶贫》后记
  
  我是1998年夏末离开家乡的。其时穷困潦倒,上有老下有小,固守农村的家,毫无出路。一去十七年,赖在省城西安,蹬三轮车、摆地摊。2015年冬,应人之邀,回家乡感受新农村建设。在这十七年之间,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乡村硬化道路、自来水、电,基本实现了户户通,农民住房,大半已建起混砖小楼,土地上的产业,以中药材、茶叶和其它高产值的水果为主,很少见到大片的庄稼地。山绿了,水清了,农民富裕了。行走在村庄,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年轻人早已突破土地的束缚,在外边的大世界打拼。
  新农村建设,以改变人居环境为主题,兼以基础设施的完善与攻固。乡村旅游悄然兴起,一位本家叔叔改造老式民居,建成一山庄,我做山庄管理工作。历时一年,因种种原因,山庄经营难以为继。在市上开人代会时,应同是市人大代表的万福村村支书相邀,于2017年村两委换届时,到村委会工作,任村监委会主任。这一时期,农村基层工作,以扶贫为主,中央定调为脱贫攻坚,力主在2020年之前,全面消除农村贫困人口,步入全民奔小康社会。我亲历亲为农村的扶贫工作,从住房、饮水、产业发展、医疗健康、义务教育、道路交通、兜底保障等各方面入手,扶持农村贫困人口。村干部们日夜不息地奔波在扶贫工作中,加上上级派驻村上的第一书记和扶贫工作队以及定向包扶的各级包扶干部,组成庞大的扶贫干部队伍,扶持农村贫困家庭各方面的发展。作为一项政治任务,必须在限定的时间内完成。
  经历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仍然处于贫困的人口,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一部分是因病,因天灾人祸,因自身能力等客观因素仍然贫困,也有部分人口因懒惰因思想落后而贫困。基层政府必须一视同仁地遂户解决具体困难帮扶其脱贫。文中所展示的各种贫困户典型,都是在扶贫工作中存在的,写作时,仅改换姓名而作适当的文学加工。干部们的形象,大多也是以身边的村干部们为原型。
  亲历这个伟大的时代,是我的荣幸,记录这个历史的进程,是作家的使命与责任。我将亲历的工作以纪实加小说的形式奉现给读者,希望与我一样在扶贫第一线奋战的千千万万的基层干部们,有一丝共鸣。
  这部作品,2019年10月动笔,2020年6月杀青,历时八个多月,三十多万字。我住在村委会坐北向南的一溜瓦房中间的一间客房里,白天下去做各种工作,后半夜起来写作,到早晨有人来上班时搁笔。感谢村支书仰宗青。他为我创作尽可能地提供各种便利,有住处,有桌椅,有一日三餐的伙食,写作期间,尽量少安排我工作任务。很多工作,都分摊给了村上的其它同志。
  村委会大院,以前是村初小,因生源不足而空置,改做村委会。一栋两层坐东向西的办公楼,一排坐北向南的瓦房。门外是清同治年间始建的娘娘庙。庙前一株百岁柏树,庙后一株千岁苍松。最近的人家与村委会二百米。夜深人静,村委会大院,只有偶尔光顾的野猫或野狗弄出些声响。常常唯我一人独居的大院,是写作的绝佳之地。当然,孑身独处这样的环境,需要一定的胆量与忍受寂寞的能力,还需要唯物主义的精神支撑,不信神鬼!在人们都酣然入梦的时刻,一个人在大院里转圈儿,看星月沉浮,听风扫过古松发出沙沙的呢喃,是我常做的傻事。而唯有此时刻,我心阳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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