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第五十九章

　　到了晚上。
　　领到光洋的战士们大都出去了。一般情况下，他们都喜欢去酒馆、酒楼、妓院。但是徐连长从不去这些地方，一个人都呆在宿舍里，把钱放好，准备明天邮寄回湖南板仓的老家的父母。
　　这时，他本来去炊事班打饭，周金锁、李文东、曹岷山走了进来，看见自己的连长拿起个大碗和筷子走出来。
　　“连长，走，出去下馆子。”战士曹明山说道。
　　徐连长看见他们愉快而急迫的摸样，知道他们有了钱就会到街上餐馆喝一顿，还不尽兴，还要到妓院去痛快一晚到第二天天亮了才回部队营房。而从淞沪战场上，溃退到江城的徐连长和剩下的二十多个战士在四天前到江城，没想到一来没几天，就得到了军饷，当然欣喜。
　　“我不去。”徐连长回答。对于战士们的邀请，他没有兴致，也不想去。
　　“连长，你今天一定要去。”周金锁一把伸出右手拽住自己的厚道连长。这时，从周金锁的神情里面，徐排长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感到，或者有可能感到战士们的心意，他想道：自己的战士太苦了！从淞沪战场下来到江城，还没几天，又要投入战场。在未来的战事中，他们中有的人也许就看不到了，或许还有自己。嗯，自己不能太心硬了，那就由我请他们。想到这里，徐连长说道：“好吧。不过，我请兄弟们。”
　　“那我们马上走。”
　　“等一下。”徐连长说。就回转身，把碗筷放在靠门边的一张土红的旧桌上；又走到宿舍对面靠窗子的床头旁，从一个半旧的枕头下，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拿出新发的九块大洋，就把包放进枕头下。
　　“连长，你干什么？”
　　“我请你们。”
　　“这怎么行。”曹明山说。就伸出手，要让连长把钱放回去。
　　“我比你们拿得多。我请你们。”耿直的徐连长说。“曹明山，你的母亲还有病，你的钱不要用了，明天跟你妈邮寄回去。还有，你们两个的钱也不能乱花。好了，走吧。”徐成明连长说。
　　“连长，这绝对不行。”几个人非常过意不去，还想争辩什么，徐连长就干脆迅速往门口走去。几个战士就一愣，没想到连长这样，也只好跟了出去。
　　他们来到了街上。
　　这时，已经是江城隆冬的黄昏了，而西边的晚空上，一片浅红。
　　入夜前的大街上，时不时，有车辆急匆匆驶过。各种不同的人在大街上悠然，或者匆匆的、闲逸地来来往往。大街两边各色的商铺老板店员忙于张罗，拎着各种东西的顾客带着满意出店。各种车辆的响声，还有街边摊主的响亮的叫卖声和街面的嘈杂向他们迎面而来。从十二月起，日军的飞机就每天都来轰炸，日本人要攻城了，日本就要打进城来了等难以分清的谣言满城都是，搞得人心惶惶！而令人奇怪的是整个繁华热络的大街，没有现出战争来临前的征兆，好像人们还是各自忙活。
　　徐连长和三个战士转过了一条街，向又一条街走去。徐连长就抬起头一望：他前面右边的几座半旧白色楼房的侧面，高高地耸立在浅红色云的晚空上，再往后就是一大片低矮灰色房屋。
　　街对面，隔一段距离是二、三层的楼房，其中也夹杂着一色高低错落的灰色平房，这侧楼房都默然映衬在几片狭长灰云的晚空里。 在浅白楼体和灰黑的楼顶上，一片较长的灰色的云伸展过大街和楼之间的上空。
　　在静静的和谐的云天上，一抹浅红色的光穿过灰色云层，悄然洒向徐连长和他战士们前面的街上和街两边静默的楼顶和平房上。现在，气温平和些了。
　　时不时从街的对面吹来有些清冷的晚风，虽然还是有些冷，但也感到清心爽约。
　　在街边的一家饭馆里面，他们点了一桌菜。
　　“来，咱们干一杯。”徐连长双手端起满满一碗清亮的白酒说。然后，其余三个周金锁、曹明山、李文东也端起碗，三人豪爽地把酒碗一碰。徐连长看到李文东双手把碗立刻放到他的嘴唇上，就嘴巴大张，就说：“李文东，不要一下喝完，还要吃这么久。”
　　曹明山一口气喝了一小半，好像他不是喝酒，而是口渴了似的。周金锁一下喝了一口，听到连长关心李文东，就放下碗：“嗨，连长，你还不知道，文东哥喝酒厉害！别说一碗，就是一斤和半坛子白酒倒在他肚皮里也没事。”
　　曹明山却说：“金锁，你不知道，李文东喝这么多，万一让柳团长瞧见了，要挨骂。我们才进他队伍里几天，就这样，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影响。”他说毕，就拿起桌边的筷子，他的面前是：一盘淋在油炸得金黄鲤鱼背上混有葱子的脆皮鱼，挨着过去是一盘枣红的透着油亮的红烧肉，还有白砍鸡，炒得红红一颗一颗带着亮点般的花生米等。
　　
　　他夹了一点红烧肉投进嘴里，就嚼起来。
　　“只有他批的对。”徐连长说。他意思是说：柳团长批得对，他不会担心以后怎么样的。
　　李文东就把碗放在桌上，喝去了一半，并抬起他的右手擦去从他嘴上滴下的酒水：“连长，我听你的。自从我们这个营在和日本鬼子的打仗中，梁营长、孙连长都被打死了，全连就剩下我们这23个人和你，你就一个不落带着我们一路辛苦到了江城。这样吧，连长，我敬你酒。”并马上站起来。
　　“对呀，我们怎么遗忘了。来，给连长敬酒。”另外两人也说。可以看得出来，徐连长是他们好连长，从他们的眼光里和神情里，把徐连长当成了他们的大哥。徐连长已经30岁了。
　　厚道纯朴的他见他们要敬酒，就脸红，同时心里感动了。就站起来说：“我敬你们。来！”说完，不会说话的徐连长就这一句，他们干了。徐连长坐下，周金锁说：“我们不要光说话，菜都凉了。来，快夹菜吃。”
　　“对对，快吃。”曹明山也说。
　　又用手碰了碰正在喝酒的李文东等，好像他们自顾说话，忘了吃菜似的：“要痛快吃，吃的尽兴，说不定这样的机会就少了。”
　　于是，周金锁和他，就拿起筷子同时夹鱼；李文东却左手拿起碗，右手夹起鸡肉立刻往自己的嘴里放，身着浅黄色棉军衣系得较紧的皮带的、略鼓的肚皮往上一动，原先皱起在皮带上的军衣就挺直一下，他怀里的皮带就闪亮一下。
　　徐连长看到耿直的李文东只顾喝酒，上了桌子，还没有动筷子夹一点菜吃。他就夹了一块白砍鸡放在李文东的碗里。这时，李文东看见了，徐连长就对他示意：让他吃菜。于是，他心里一热，觉得自己连长是那样的好，害怕自己尽喝酒，伤着肚皮。他看着自己连长，这时，徐连长也夹菜吃起来。
　　吃着吃着的曹明山想到这难得相聚，心里就向往要是天天有这么安逸的日子就好了。可由此一打仗，他心还是如有一块石头堵的闷。他抬起手，一把抹去粘着一细碎肉渣的油亮亮的嘴唇，遗憾而伤感说：“看来，这仗又要打来了。从淞沪战场到江城，这次是没有退路了，只有硬来了。”
　　李文东又倒些酒在碗里，听他这样说，曹明山就把桌子一拍喊道：“怕啥，日本鬼子来了又有什么！他现在到，老子现在就捅死他们；他（他们）要跑到这家酒馆来，看老子一桌子跟他们砸去。”停了下，他似乎颇有心得又说，
　　“对小日本就得这样。他打多久，老子就奉陪他多久。哼！”说完，曹明山右手把桌子又猛地一拍。
　　“就是。他想把老子灭了，老子还想把他灭了。”周金锁说。
　　李文东喊道：“来，喝酒！不要被狗日的鬼子坏了我们的胃口！”说完，他们又继续喝了起来……
　　大约喝了两三个小时，要到22点了，徐连长就结账，大家就回来。
　　曹明山就不好开口。用眼光向周示意，因为周金锁平时什么话都敢对徐连长说。周金锁就说：“连长，我们要去醉春楼。”说完，都不敢看自己的连长，好像他干了坏事似的，因为，徐连长是不会答应这种事的。
　　李文东这个好汉，也闪动醉眼，见连长没有说话，还就是憋着嘴唇。心里想睡女人的难以控制的性冲动的他就说：“连长，我李文东什么要求都没有，就是想在战死前，让我睡睡女人。我求你了。”
　　看到街边上的灯光照到李文东脸上的微光，和他急急的脸，徐成明连长就转身走了。
　　“走，连长都同意了。”周金锁说。又意外又兴奋！
　　“这次要好好享乐一番。”李文东这时才表现的更等不得。
　　他们三个去醉春楼了。
　　于是，徐连长就慢慢往位于江城总统府近两条街的宪兵军营走去。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种难得的温和江城之夜。
　　空中出现了月亮。
　　它的夜空这边紧随它出现了像羊群一样灰白的云片，而在月亮的前面也静静飘浮着几片有些长灰色的云。月亮在灰云之间弯曲的缝隙处，发出并不亮的光辉，就像是一盏电力不足的白灯一样。而在它悠柔，或者更远些的幽蓝色的夜空上，月亮的光辉在和谐而高远的暗蓝色夜空显得越来越暗淡，仿佛到了白光和黑暗的模糊的边缘。
　　有些白明明的月光不知不觉地洒在徐连长前边的黝黑的街上，看上去一片黑明明的。这时的街上少人来往，显得空荡荡的，而从街的两边，大部分的店铺已经关门和那些住家应该都早早睡了，街上和城里的灯火息了一大半。
　　街边上，和前面的多座房楼依旧映村在平和静静的夜空上，不管平房还是耸立在前边的楼房都沐浴在白明明的月辉里。这时，要到半夜的空气平和了，气温柔了些，可还是有些清冷。这就是灯火辉煌美丽的冬日江城之夜。
　　徐连长往前走着。看到这美好的夜景，心里非常的愉悦！
　　一度因战争来临，而心里非常低落的他想，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人们就这样，愉快幸福地生活着。然后，他又向前走去，把双手插进腰间系的较紧皮带下的裤兜里，想到这一美好愿望，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目前来说，已经不可能有一切好事和希望了，因为，战争开始了，这些将会变得迷茫。他想到这里就站住，又深深吸了口气，他想多吸一些此时和平、难得的空气。这里的此时没有枪声，没有一丝打仗的氛围，暂时还是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样的令人感到自由和愉悦。
　　哎，可惜了！这只是此时的和平。徐连长感到非常无奈。还是这样走着，心里开始想到自己的士兵。要打仗了，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他想道：再上战场和小鬼子拼了，相信自己的战士打鬼子是绝不含糊的。嗯，在和鬼子作战之前，就让他们放松自己。毕竟他们上了战场，说不定就有人回不来了。这样的话，也没有遗憾，毕竟他们闻到了女人的滋味了。
　　想到这里，徐连长就感到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心里就平和些了。然后，他转过一条街，缓步向宪兵兵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