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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断航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12 23:26:04      字数:4363

  连续多日,刘桂菊早晨都要用甜美而又真诚的歌声赞颂河海龙王,祈求他们施舍善心,降雨到凡间,拯救濒临干枯的小洪河。可这回她的歌声没有成效,断航十多天之后,阳光依旧烘烤着大地,丝毫没有阴雨的预兆。
  傍晚,郑启善与郑耀祖盘坐在船头,一人拿着一杆烟袋,父子俩相视无言,“吧吧”地抽着烟袋,都在为断行之后没了生活来源而苦恼。许富有尚沉浸在新婚的喜悦之中,蹚着浅浅的河水低头寻找着什么东西,许多历史遗物淹没在这条河中;他在河中游泳时曾碰到过明晃晃的枪头和生锈的弹头,以及青黄色的古钱币。他现在要找的是一枚凤凰古玉簪,那是他前年潜水时偶然遇到的东西,郑耀旺抢过去看了一眼又把它丢进了河中,现在他要把它再摸索出来,当作礼物送给妻子。郑成英帮着找了两天没有找到,对玉簪失去兴致,转而和郑耀旺在河水中欢快地打闹。再过几天,等到这个夏天结束,郑成英就要走进学堂,他不想到学校上学,那意味着自由散漫的日子随着这个夏天的结束而终结,将受到老师严厉的责骂或冷酷的鞭打,现在,最深处仅能淹没肩膀的河水恰好满足他无所顾忌的嬉戏。
  其实,当郑耀宗决定送郑成英上学读书时,郑成英为能与父亲保持距离而欢欣鼓舞,并对学校的生活生出许多可望可即的期待,之后的每个黄昏前后还专门找到胡长生到学校逛几圈。学校是两年前胡广胜带领公社队员建造的,六间并成一排的干打垒茅草房,气派十足,背靠广阔的河滩,房前平坦的泥巴地上长着五棵枝繁叶茂的皂荚树。学校的建成给船民子女的上学提供了很大便利,在此之前,有物质条件支撑而且见识卓远的船民需要将孩子送到四五里之外的农村或者县城学校读书,虽然他们愿意为此而付出代价,但因为子女与陌生的环境格格不入,回家后无处温习功课,所以最终都学无所成,认识几个字又重新回到船上。
  郑成英与胡长生在学校游荡多日,一天黄昏后,他又给母亲采回一捧洗衣服用的皂荚。刘桂菊和郑成娟却对他说,课堂上的老师比他的父亲还要冷面无情,竹尺或皮鞭从不离开他们的手,必要时他们会毫不留情地抽打不听话学生的掌心,他也从许富有那里得到了应证。这使得郑成英对未来的学校生活充满恐惧,每次从学校门口经过,都会将腿伸直,抬起脚后跟,轻快地走过,不敢往里张望,生怕冲出来一个挥舞鞭子的老师把他抓进去。郑成英没识破那是母亲为了让他在家守护弟弟郑成钢而特意编造的夸大其词的谎言,他找到父亲,想要让父亲改变他的决定。但郑耀宗拍打着桌子:“小兔崽子,要不要上学由不得你。”前往学校的生活荆棘丛生,退回家中的路上站着父亲,郑成英只好期盼夏天慢点结束,而这个没有雨水的夏天来得恰是时候,之前的夏天都不能下河尽情地玩水,现在借此机会可以痛痛快快地玩几天。
  此时,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爬上船头,打破了这欢快夹杂着忧虑的气氛。那人背着一个能把自己装进去的大包,包上满是窟窿,仅用一层油皮纸在里面堵着以防止东西掉落,显得狼狈极了。他的身上和头上满是在艰险的路途上吸引的尘土和流出的汗液,最引人注目的却是脸上尘土和汗水无法掩盖的笑容。郑成英和郑耀旺瞟着眼睛看了一眼,以为是找船借渡的路人,只有郑耀祖一眼认出了他。来人叫何庆祥,是一名风趣幽默饱读诗书的水文调查员,每年会来几次详细地记录小洪河的水位情况。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就给郑耀祖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那时他背着的还是一个新布包,用诙谐的方式跟他和郑耀宗讲述其它河流情况。上次来的时候,水上的冰块刚刚融化,已是半年没见,何庆祥一边热情地与郑耀祖谈天,一边熟练地拿起竹篙,将其竖直地插入水中,然后再娴熟地拔出,横在甲板上,张开手掌用拇指和中指指尖比照着竹篙上水的印迹,一拃一拃地数着,水印的长度刚好七拃,一米冒头。郑耀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他要询问自他上次测量后小洪河水位变化情况,便让正在好奇地张望着何庆祥背包的郑成英把郑耀宗找来。
  听到何庆祥的到来,郑耀宗的脸上立刻显现出无比的激动,守护锅炉的心思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匆忙地安排队员接替他在做的工作。郑耀宗如此迫切地想要见到何庆祥,是因为何庆祥的到来总能给他从外界带来可靠而又振奋人心的信息。每一次来到船上,何庆祥都会摊开地图,详细地向他们描述一路走来的山山水水。近十年来,何庆祥在全省上百条河流的岸畔留下过足迹,他能分毫不差地说出哪条河流经过哪些村庄,并能生动地描述那些村庄风格迥异的习俗,一并讲出那些流经那些村庄的河段,发生过的古怪的奇闻逸事。郑耀宗凝听着何庆祥的讲述,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置身于他的旅途,能感受到他经历的每一件事,欣赏他看到的风光,辨认每一个让他铭记在心的人。
  再次见到何庆祥,郑耀宗毫不掩饰自己粗犷的热情,拽住胳膊,把他拉上岸,再将他扯进茅草屋,并吩咐刘桂菊生火做饭,他要好好款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走了半天的路,何庆祥的肚子早已经饿得干瘪,等不及饭菜做好,从背包里拿出几张烙饼,递给郑成英和郑成霞一张,咀嚼着烙饼向郑耀宗打探小洪河半年的情况。
  郑成英边吃饼边淡定自若地翻看着何庆祥的背包。那简直是一个百宝箱,除了食物、衣物、书和夏凉被,郑成英从中翻出一株野人参,一大包红山枣,一盒银白珍珠,一块压在包底被磋磨得油亮透光的黄玛瑙,还有其它各种零碎东西。引起郑成英注目的却是一个用松树雕刻而成的耶稣木像,他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目光严峻而又深邃。何庆祥不否认自己是基督徒,见郑成英感兴趣,便要把木像送给他,在路上他有的是空闲时间再雕一个,这不过是他一个人打发时间的作品。郑成英看着何庆祥犹豫地说:“我不仅想要这个,我还想自己学习雕刻。”
  郑耀宗说:“不行,你得到学校读书学习认字。”
  “我不想上学!”郑成英躲在何庆祥的身后,再次哆哆嗦嗦地说着。
  何庆祥伸手劝解住郑耀宗,询问郑成英不想上学的原因。得知郑成英之所以不愿意上学,是害怕受到老师批评的缘由后,为了消除郑成英对学习的恐惧,何庆祥讲起自己的求学经历。父亲是棺材铺的手工匠人,养育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他是最小的一个,深受父亲的宠爱。那年头死人多,棺材铺黄老板生意不错,何庆祥一家虽然吃得不好,但也饿不着,勉强能把日子过活。何庆祥经常跟着父亲到棺材铺玩,两个哥哥跟着父亲学手艺,他则一个人在铺子里待着。有时看父亲雕花纹、画白鹤,有时跟棺材铺黄老板的大孙子黄家安玩捉迷藏,躲藏在棺材里,一来二去跟黄家安成了很要好的玩伴。那是民国二十多年,黄家安进入新式小学上学,但由于过惯了优渥的生活,在学校苦读两个月的书,再也不想读下去。于是想出一个主意,威逼何庆祥替他到学校,并一个月给他五元钱作为零花钱,自己到外面找几个伙伴打牌,只要准时回家,就不会有人发现。考试结束,黄家安拿着何庆祥考的卷纸,告诉家人自己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爷爷和父亲会手艺,但都不识字,找来曾教过私塾的老先生。老先生看着他的作答,啧啧称赞,夸其孙子日后定是人中龙凤。黄老板听了十分欣慰。又过了两年,一位跑江湖的算命瞎子路过棺材铺,声称只要给口吃的,可以免费给铺子里的孩子摸骨算命。黄老板想讨个吉利话,就让自己大孙子与何庆祥三个兄弟站一起让瞎子摸骨。瞎子摸完黄家安的四肢又摸头,说这娃是饿死的命。黄老板没听到吉利话,转而骂瞎子:“你这个死瞎子,说的尽是胡话。”然后把穿着灰布土衣的何庆祥推到他面前说:“他们才是饿死的命。”瞎子摸到何庆祥的一只手,摇摇头说:“他以后会长命百岁,受世人尊敬。”黄老板从柜台拿回半袋馒头,火冒三丈地把瞎子打发了。
  从那以后,何庆祥再也没跟着父亲去过棺材铺,不过他依旧顶替于家安到学校读书。又过了三年,黄家安带回去一个怀孕的姑娘,这件事才败露。黄老板狠狠地臭骂傻孙子糊涂,何庆祥的求学路也就此结束,好在老东家念及旧情,没把何庆祥的父亲撵走。他明白在学堂读书的机会稍纵即逝,所以在认识文字之后,他不再满足于教材上的知识,希望知道更多,凡是老师有的书,他都借来读一读,常常废寝忘食,以至于后来找不到书来读。家人看到他的行为猜到了大概,只是默不作声。可是知道的越多,想要充分了解未知的期望越浓厚,那时的他崇拜苏轼,又渴望成为徐霞客一样的旅行家,想亲身到外面发现探索。上学的机会没了,到外面求知的欲望越来越激烈。在一个早春的早晨,一枝梅花开出墙角,何庆祥蹲在墙边刻完最后一个“寿”字,背起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家。可走出秦岭山脉,就被国民党拉去当了壮丁,好在读过书会识字,脑子比别人机灵,总能准确地分析战局没有当炮灰,不过也险些送死,好在被传教的牧师所救,因此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郑成英听得似懂非懂,何庆祥虽然没有擦掉他心中的阴霾,但让他对读书有了新的看法。
  吃完饭,何庆祥从背包拿出地图。这本郑耀宗见过两三次的地图,书皮被翻得破烂不堪,没有一张完整的书页,字迹和水迹混合在一起。郑耀宗努力辨认上面标注的河流。何庆祥轻车熟路地指着地图上代表河流的弯曲线条,向郑耀宗分析那里现在的情况。最后直接告诉郑耀宗一个惊人的消息:这是一场全国性旱灾,很多地方河流断流,水库断水。没有水,比停航更可怕的是庄稼停止生长,他还预言接下来将由旱灾引起粮荒。临走时何庆祥还告诉郑耀宗一个省粮食的好办法,将饭蒸两遍,原本的一碗饭可以做出两碗饭的分量。郑耀宗将信将疑,他告诉胡广胜,胡广胜让他观察一段时间。
  直到夏季过去,刘桂菊诚心歌颂的龙王还是没完成她的祈愿,一场雨没下。郑成英也没逃过被揪着上学的命运,他哭喊着被郑耀宗扛到学校。上学第一天,高大川给每个人发放一条红领巾,柳芸老师再耐心地将红领巾系在他们的脖子上。红领巾很大,前胸和背后都有两大块三角形红绸布,衬托着他们朝气蓬勃的脑袋,光彩照人。之后的每一天的清晨郑成英被要求早早地来到教室早读,接着是上午两节语文和算数,下午一节语文和算数。体验了两周的学校生活,郑成英发现学校的老师不像母亲和堂姐说的那般凶神恶煞,古典端庄的柳芸老师温柔体贴,朗读语文课文时甜美的声音让他如痴如醉,自习时总是在桌子巷道间巡查,不经意间从背后攥着他们的小手,一笔一划地教他们正确地书写。算数老师高大川文质彬彬真诚和善,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他们数数。郑成英只见过他们拿出过一次教鞭。那是在开学一周后的星期一早晨,早读刚结束,柳芸老师突然让他们摊开双手,手心向下平放在桌子上。然后两人沿着两条巷道一个一个地检查,教鞭抽不时地打在桌面上,发出震天的响声,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郑成英这才想起柳芸老师之前交代的任务,没洗脸、没洗手或没剪指甲的都会受到惩罚。郑成英看着脏兮兮的两只手,没来得及抠出指甲缝里的污泥,教鞭已经落在桌子上,距离指尖不到一寸远,郑成英羞愧得无地自容。从那以后,郑成英不敢违背老师的话,端端正正地坐着听课,他也再没见过老师拿着惩戒的工具出现。过了一个月,郑成英感觉真像何庆祥说的那样,学习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上课的时间不知不觉间从老师的嘴巴里溜走,听到肚子咕咕地叫,他才意识到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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