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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艰辛的扶贫小区建设

作品名称:乡村扶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1-11-11 10:28:05      字数:11449

  靳河镇贫困户搬迁安置小区的辅助工程至三月底才完工。四月初,各村把安置房钥匙分发到各户,严格要求六月底装修结束,七月必须入住,八月迎接省脱贫攻坚成效考核。全镇一千七百多户搬迁,太平村就有九十户,时间紧迫,工作量大。镇党委和政府成立督促搬迁领导小组,范虹镇长任组长。并要求各村成立三至四人的督察组,第一书记任组长,把工作抓实。太平村马书记领着华莹、杜胜利,放下其它所有工作,专司督促贫困户装修。
  在通知领取新房钥匙那一天,村上召开全体贫困户大会,上台从支书手里接过钥匙的人,春风沐浴,笑逐颜开。感谢村领导,感谢党和政府的话,人人都说了一大堆。那一刻,村干部们功德无量,是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活菩萨,供在他家的香火上,与其祖宗先人同享跪拜也甘心情愿。那一天,春风十里,所有人脸上桃花灿烂,有些人的笑容近乎谀媚。到马书记等三人分头打电话督促装修时,各种拖延的理由纷至沓来,令马书记等哭笑不得。
  华莹打电话催促姜福银、姜福贵两户。姜福银接电话说:“我没有一分钱,你们分我房子,为啥不给装修好?”
  华莹说:“五千块给你五十个平方,政府贴八万五。再给你装修好?给你一匹马,只叫你配个鞍子,你还不知足?”
  姜福银撂一句:“反正我没钱,你们看着办。”
  电话打到姜福贵,姜福贵说:“我没钱,不懂装修,也没时间。”
  华莹说:“不懂装修可以承包给装修工队,不要你去监督。”
  姜福贵说:“等我借到钱再说。”
  “只有三个月装修期限,不能拖。”
  “时间是你们定的,我们没有发言权。”
  “你这人不通情理。”华莹语气变得有些冲。姜福贵也没好话了:“我就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哩。”
  气得华莹想在电话里骂娘。
  姜福贵这个人,华莹对他丝毫没有好感。2015年初,村两委看他女人痴傻,干不了巧活,更别提打工了,茶叶产业比较慢,为解决他当时的生活困难,给他家送了一百只蛋鸡娃,五百斤养鸡饲料;并拉去铁丝网,把他家旁边的林子圈一片,放养鸡。鸡娃送去时,已达六两以上。到夏天,村上去看他鸡养得咋样了。鸡只剩下七十多只。问他二十几只鸡呢?姜福明说鸡死了。问他女人,女人比划说,是男人杀吃了。再过两个月,鸡下蛋时,村上再去看,只剩一半。到年底,一只鸡也没了。
  老魏当时气得脸铁青,骂他。他满口理由:“叫我养鸡,不叫我杀鸡吃肉,我养它干啥哩。”
  老魏说:“送你的是良种蛋鸡,叫你养鸡卖鸡蛋,有点稳定收入。鸡刚开始下蛋呢,你就杀了吃,你这样的人,政府咋扶持你。”
  “明年再给我一些,我再养,保证不杀鸡吃肉了。”
  “给你?你等着。”
  2016年,村上送他两只布耳山羊,千叮咛万嘱咐,这是县畜牧局投放的优质种羊,好好养,不能再杀吃了。姜福明答应得干脆利落。秋天,羊只剩下一只。没杀,绳勒死吃了。年底,又勒死一只过年。
  杜胜利打通孙有福电话,讲明装修时限,督促他立即装修。孙有福犹豫半会儿,才吭吭哧哧地问:“装修要好多钱?”
  杜胜利说:“你家七十五平米,估计简装只要三万左右。”
  “又要三万呀,前头交了七千五,这又要三万,再买一两万块钱家具。说是给我一套房子,我个人花五六万,还不如不给,越折腾越穷,还脱个屁贫。”
  “给你那套房,值十三万五千块,你才花几块钱。住进街道的好房子,交通便利,你儿子马上就能娶个好媳妇。政府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你们就是不明白。”
  孙有福自嘲道:“我能不明白?乞喝穿戴住房子,乞是一顿少不了。住好房子是好看了,穷得没乞没喝,住中南海也是穷光蛋。”
  杜胜利肚子火气上来,说话再不好听:“你们这些人呀,人家给你个媳妇,你还想人家日娃哩。”
  孙有福脸厚皮燥:“那也省不少力气呢。我们要是像你们一样能,也当干部了。”
  “稀屎抹不上墙!”杜胜利骂一句,愤怒挂断电话。
  马书记连打三个电话,接电话的人都在外边打工。其中之一是西沟组的梅先进。梅先进在电话里气乎乎对马书记发牢骚:“年前不说,我出来才一个多月,又叫我回来装修,我打工养一家四口。这样折腾人,还叫人活不活?”
  “去年领钥匙时,就告知三个月后要装修,你们当时都答应得干脆。”领钥匙那天,马书记主持大会,杨支书分发钥匙,装修的话是他亲自讲的,记忆犹新。梅先进说:“钥匙是我媳妇领的,我不知道。”
  “不扯这些没用的,立马回来装修,八月前必须入住。”马书记气也不顺畅。梅先进说:“你们找我媳妇说。”说罢,马上挂断电话。再打过去,甜美女中音语音提示:对方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候再拔。
  去他妈……
  马书记把电话狠狠扔桌上。
  领钥匙那天,确实是梅先进的媳妇去的。三十二岁的女人,脸蛋子长得俊,又会穿戴打扮,描了眉,画了唇,擦了粉,半长发根根拉直,披在肩头。金耳环在发际间闪光。身穿洋红毛呢短上衣,肉色紧腿羊毛裤,中间配黑色真皮短裤,两瓣屁股绷得翘翘的,沟蛋子是沟蛋子,沟渠子是沟渠子。前边两腿间,包也是包,洼也是洼,丘陵与沟壑,犹如大地般丰润。短裤穿在外边当外套,是二十一世纪,年轻女人们的潮流,山乡旮旯,潮流无孔不入。脚上是一双象牙白的高腰羊皮靴子,最长最细的高跟儿,在村委会大院的人群中,婀娜多姿,迎风招展。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上哪个男人,男人就骨酥肉颤,心猿意马。
  在杨晓手中接钥匙时,对杨晓的笑,意味深长。马书记悄悄打趣杨晓:“小媳妇对你有意思。”杨晓当时也开玩笑回复马书记:“你也小心糖衣炮弹。西沟组梅先进的媳妇,我哪天引你去认认门。”
  马书记打通梅耀祖电话。
  “梅组长,督促装修呢,你带个头吧。”
  梅耀祖笑呵呵答应:“好哇,给了我房子,还要领导操心,真是不好意思。马上开始吗,我明早就去小区。”
  “谢谢你积极配合。钱准备好了吧?小区已安排多个装修工队,想省事的话,可以承包给工队。若是不放心,你就监督紧些。”马书记说。梅耀祖回道:“钱准备了。老婆娘家侄儿在西安做装修,我叫侄儿来,自家人放心些。”
  “那样更好。另外,你大儿子家,你也做做工作。刚打电话,他有情绪。”
  “好领导呢,这个任务我怕完不成。媳妇当家,跟我俩老家伙不悦意,我去说只会挨顿臭骂。”梅耀祖为难地解释。
  “你当公公的,要学会哄儿媳呀。”马书记笑着说。梅耀祖叹口气:“唉,家务事就别提了。公公哄儿媳,两头不落好呀。这样,我把她电话给你,你联系她。装修叫我干啥,我保险不推辞。”
  “也好。”
  梅耀祖把儿媳电话号码从短信上发给马书记。马书记拔通她的电话:“你是梅先进的媳妇吧,我是太平村驻村第一书记老马。”
  电话那头传来应酬的笑声,并伴着呼啦啦搓洗麻将的声音与乱哄哄的男人说话声。
  “马书记呀,领导好。找我有事吗?”
  “搬迁房限时装修,时间紧,所有搬迁户马上着手装修。刚联系你老公,你老公说,家里你当家,与你商量。”马书记把人家老公公的话,变成了人家老公的话,一字之差,谬误千里呀。
  “啊呀,这么快就要装修啊。那个缩头乌龟,啥事都把我呲前头,嫁这样没彩货,我是倒八辈子血霉。你是领导,你叫咋弄就咋弄,我保证听领导指挥。”马书记听到对方电话里男人的调侃声: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少骚情两句,鸡娃子,你吃不吃?下来是麻将磕在桌上的声音。
  “抓紧时间开工,后天我们去看。”马书记挂了电话。
  打电话难以解决实际问题,第二天,三人分头入户。能找到人的,费些口舌,工作做通一部分。大部分贫困户,基本上是男人在外边打工,女人在靳河镇租房住,照看娃娃上学,家里关门锁户。少数只老人留守的家庭,老人不拿事。
  第三天,三个人到靳河镇,打听太平村在靳河镇租房住的贫困户,找到一家,与女人做工作。一天下来,还剩十几户没找到,马书记年龄大些,累得双腿僵硬。走街串巷、上楼下楼,敲错了门,不停嘴道歉。不明原因的生人,以为三个人是骗子或推销的,门缝里盯着他们,满脸的警惕与不屑。
  “我们像上门要饭的。”华莹叹气说。
  “我们受点累,受点委屈没有啥,只要工作做好了,一切都值得。”
  全家都在外边的人,还是只能电话联系,像梅先进那样的人,毕竟少数。
  
  一部分贫困户与装修工队接头,或自找工队,开工装修。
  安置搬迁小区,镇政府联系了二十多个装修工队,并派黄副镇长驻扎小区,协调各项工作。买瓷砖、厨卫设备、管线、灯具、砂子水泥、涂料油漆等各种与装修材料相关的商家,集中在小区中心广场,撑起一长排帐蓬,展示产品。各种快餐,也云集小区,招徕生意。几个与靳河镇相距远的村,村上负责督促装修的干部,干脆在小区物业管理处,要一间空房,拉来简易床、被褥、灶具等,住下来。马书记见状,与杨晓商议后,也照搬这几个村的模式,要了两间空房子。
  物业楼建小区东北角,三层,一个单元物业办公,一个单元物业人员住宿。各村要的空房,在物业住宿区。马书记去要空房时,一、二楼已没空房了,只能住三楼。房子只是主体竣工,简易走了水、电,抹了地平,墙壁和天花板、地面,都是水泥沙浆的原色。好在门窗齐全,遮风挡雨没问题。
  头半个月,马书记长住这儿,协调各开工户与物业、装修工队联络工作,杜胜利与华莹仍在村子里入户,督促未开工的搬迁户。跑了多少路,打了多少电话,给搬迁户说了多少好话,在此,不再赘述。两个人,只差给搬迁户们磕头了。求爹爹告奶奶,央求来的搬迁户,交给马书记。半月后,剩下姜福银、姜福贵等十二户,其中五户没人在家,姜福银等七户坚称没有钱。杜胜利和华莹说上天说下地,这七户都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华莹继续与五户在外的人联系,不停打电话催促。马书记把坚称没有钱的七户情况反馈到村两委,与杨晓、张治国商量。
  两人看了七户人名单,姜福银、姜福贵、孙有福都在名单之上。其余四户,三户与前三位情况相似,都是扶贫以来,享受扶贫政策最多的户,基本属于能力差,脑子短一相电,家中的确困难,又好逸恶劳,好政策吃出甜头的一类人。只有一户拒不装修的人,情况比较特殊。
  这一户的户主叫姜福水。姜福水五十岁,半生跑小生意,收山货、贩茶叶,加工茶叶出售,手头活泛。家住公路边,三间平房,装修得整齐美观。房子旁的车棚里,两轮摩托车、三轮摩托车、四轮面包车停一行。四口人,姜福水两口子,一双儿女,儿子开面包车跑运输,女儿上大学。在贫困户档案资料上显示,姜福水进入贫困户的原因,是自身发展能力不足,但与实际情况根本不符。至于姜福水为什么能进入贫困户,为什么在有安全住房的情况下仍然享受搬迁,在有各种车辆的情况下没有剔出贫困户,村两委所有干部,包括杨晓在内,闭口不谈,讳莫如深。马书记才驻村时,针对姜福水的情况,问过杨晓,杨晓只说了句“车不在他名下”。明显违背扶贫政策多项条款的户,向来公正无私的杨晓,为什么包庇了这一户,马书记心中一直是个谜,想不通。但本着“配合村两委工作,共同维护脱贫攻坚大局”的原则,马书记再不深究。
  搬迁房装修,姜福水再跳出来挡道,背后肯定有隐情。各级领导下村入贫困户,村上从不把领导往姜福水家领。
  针对姜福银等六户的情况,范镇长和鲁书记的指导意见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村上先垫资代户装修。以后再用扶贫资金补缺。
  “姜福水家的情况,根据群众反映,他并不缺钱。为什么拒绝装修?我们是不是一起入户问一下?”马书记再次提出姜福水的问题。杨晓说:“我和张主任去做工作,不劳烦你了。这些天,你们都辛苦了,住小区集中精力督促装修进度吧,这七户的工作,我们来做。”
  太平村,姜姓是大姓,占总人口五分之一。遍布全村九个组,只有土地条件最差的银溪沟组,没有姜姓。据传,姜姓迁自江淮,明末清初,姜姓发迹于盐业,又因盐业暴发,受忌于清庭。
  清乾隆年间,朝庭找借口打压姜姓暴发户。姜姓人家迁徙。到太平村的姜姓始祖,一担两筐,挑着两个儿郎。见此地山清水秀,人口稀少,气候宜人,便择地住下来,购置田地,选址建庄。清末,姜姓人口已过三百。民国十二年,姜姓三兄弟,老大是中华民国洛西县县长,老二是靳河镇镇长,老三是靳河书院院长,当地人称三兄弟为“姜姓三杰”。姜姓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走向鼎盛时期。田庄沿靳河而下,最远处发展至湖北省的郧西县,往北,至州府小盆地。太平村的庄院,养一百多人的民团,姜家的放牛娃也佩枪护院。四七年洛西县解放,姜姓作为当地的地主反动派,受到镇压。姜家田庄被政府没收,分给当地穷人。
  姜福水是太平村九十户搬迁户中,最后一个去装修的。
  姜福水装修,自己开三轮车下河拉沙,自己去建材市场批发最低廉的材料。马书记问他为啥这么辛苦,他对马书记说:“没钱,能省一个是一个。”
  马书记问杜胜利:“姜福水家真的缺钱?”
  杜胜利笑笑,打哈哈说:“说不清。”
  “你们村干部,说到姜福水这户,都在隐瞒啥。”正直的马书还是忍不住说出心里话。杜胜利说:“前头有些事情,是上届遗留问题,新一届班子,也不好过多纠结上届的事。有些问题,是以前政策指导性错误,老百姓愤愤不平,干部受冤。没有办法的事。做工作,总会有百分之一二的偏差,吃馍还掉渣渣呢。”
  听了杜胜利模棱两可的话,马书记不再多嘴。
  督促装修,三天向范镇长领导的督导组汇报一次装修进度。工作的繁索与辛苦程度,比前一时动员工作有过之而无不及。
  每天,三人分头去七十户的新房,了解装修进度,协助解决用水、用电、上材料的问题与矛盾。一千多户同时开工装修,每个装修工队同时揽几十家装修工程。全镇,包括邻近的湖北,会装修的技工几乎全赶来了,人手仍是不够,几家干着,多少家等着。与装修工队协调,央求工队多上人手。拍照,向镇领导定期汇报。仅上、下楼,一圈走下来,三个人也累得够呛。华莹负责做饭,一台煤汽灶,一只电饭煲,放在她住的房里,支一张木板,为三人做一日三餐,简单到只能下面条和做米饭。马书记年龄比杜胜利还大,久在办公室工作,如今到太平村任第一书记搞扶贫,见天与村干部同吃同住同跑路,身体根本吃不消。他本来有高血压的老毛病,冠心病也伴随他多年,速效救心丸不离身。开始一段时间,爬楼梯,他还能跟上。突然有一天,早晨起床,就觉得头闷气短,外边散散步,吃过早饭,头晕好些了,气仍是不够用。三个人一起去爬五楼时,才上到三楼,马书记双手扶着栏杆,心慌得再挪不动步。
  天气已渐渐热了,年轻姑娘们已穿起了裙子。年龄大些的,一早一晚,T恤外穿件外套。豆大的汗珠在马书记脸上直往下淌。华莹见状,不明就里,以为马书记是怕热,劝他歇一会儿。马书记张口结舌,已说不出话,只腾出一只手来抖抖索索摸衣兜。杜胜利走在最前边,回头见了,两步跑下来扶着马书记,并伸手帮他从衣兜里摸出救心丸。倒出几粒送进马书记大张着的嘴里。
  马书记艰难咽下药物,闭目定了一阵,才缓过来。
  “马书记,你心脏不好?”华莹这时才反应过来。马书记点头,轻描淡写地回答:“老毛病了,没事,缓一缓就好了。”
  “你回去歇着,我和杜主任去看进度,拍照片。”华莹说。上报装修进度,必须同时发送照片,以防下边虚报。同时,照片也要发到镇政府工作群里,展现各村工作动态。三人分头跑,工作动态的照片里没有村干部,也不真实。所以,三人需要同时一起,换着拍照片。这是镇督促搬迁领导小组的要求。
  “五楼的胡家山组老屈,水、电做好了,今天要求他及时上水泥、沙子和地板砖,我上去看了才放心。”马书记说。“父子两人想省钱,料自家上,不叫民工。我担心老屈和他儿子身体吃不消。”
  “我们去看,把你的意思传达到,你回去歇着。”杜胜利也劝他。马书记摇摇头,匀匀气,示意道:“上吧,我没事。”
  两人一左一右,护着马书记艰难爬上五楼,敲502的门,老屈父子昨晚回家了,还没来。三人下到二楼,才遇到屈家父子。各穿一身旧衣裳,背上垫张塑料布,背一袋水泥,一步步气喘吁吁爬楼。老屈在前,屈小安在后。屈小安已是三级尘肺,嘴大张着,年轻的身体还不如他老爹,摇摇晃晃,明显看出腿在颤抖。
  “老屈,找民工上料。你们不能干这活儿。”马书记说。三人在拐弯处,身子贴墙,让开道。
  “背一趟歇歇。昨天我找民工说了,要五百块呢。还不如我自家背。”老屈喘着气答道。他也是尘肺一期。父子俩多年在煤矿、金矿打工,都患尘肺。屈小安张张嘴想说啥,没发出声。
  “是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马书记三个折身跟在老屈父子身后上楼。杜胜利赶上前,搭手扶着屈小安背上的水泥袋。
  “你三期尘肺,不要命了。”
  “缺钱啊。”屈小安艰涩地小声答。
  今年,又多养了十五头猪,饲料价上涨一毛多,第二车饲料,差一万多,向亲戚们借的钱,年息一分。赶上装修,猪差两月才能出栏。没办法,又借了三万块年息一分的高利贷。能省一块是一块。
  上到五楼,老屈父子卸下负重,屈小安扶墙喘气,老屈简单讲了今年的情况。马书记听了,说:“我马上与杨支书联系,村上帮你联系信用社,给你申请一笔财政贴息贷款。”
  “好领导哩,你们帮我太多了,我哪好意思再去麻烦你们。”老屈感激地说。马书记说:“帮助你们解决困难,是村干部的工作职责。”说罢,掏出身上的钱,数五百塞老屈手里,“拿去找民工吧。”
  老屈往后退,不接钱。
  “好领导哩,这……这叫我脸搁哪儿?”
  马书记把钱强塞在老屈手里。华莹举起手机,抓拍到了这感人的瞬间。这张珍贵的照片,在不久的日子,将被重新找出来,发在全省脱贫攻坚的新闻专刊上。而老屈一家,捧起这张照片,总会泪如雨下,一遍遍念叨。
  下了楼,马书记联系杨晓。这天下午,镇信用社主任便带着两名工作人员去了胡家山,核实老屈家的情况,发放贴息贷款。
  草长莺飞四月天。靳河镇所在之地,四围崇山峻岭,惟此中央一块儿,方圆十里,红壤丘陵,形似盆地。进入夏季,汉江河谷逆流而上的热汽流,进入靳河河谷,再进入小盆地,聚集难散,形成靳河特定的小气候。比周围的山乡,日常气温高三四度。当乡下人到中午才能脱掉厚外套的初夏时节,靳河镇的老人们,早晚只穿短薄衣裤,一把大蒲扇不离手了。年轻的姑娘们,早已是薄裙蝉衣,袒胸露腿。整个洛西县境,只有靳河最热,素有小火炉之称。
  物业楼,外墙和顶层都没有隔热层,十点多以后,顶楼最先热起来。顶楼最大的好处是,三面接受阳光照射,好比烤箱,上下加热,食物可以烤得两面焦黄酥脆。人不是食物,住在烤箱般的空间里,每到中午以后,就要享受烧烤的待遇。不说马书记长期在机关工作,坐办公室,空调冬夏调节出宜人的温度,四时如春。既就是风里雨里在乡间奔波,习惯了寒暑交替折腾的两位村干部,仍然热得不想呆在房子里。小区初建,绿化带才栽的树苗,正挣扎在生与死的考验期,根本无法为人类提供一星绿荫。每到中午以后,马书记和两位村干部,房子里呆不住,只能在各住宅楼的阴影一方或低层的楼梯间,找地方躲避滚滚热浪。九十户装修,分散在三十二栋不同单元不同的楼层,每天每户至少去一次。不停脚地上楼、下楼,中午没地方休息,马书记强撑了一个多月,至农历的五月中旬,渐渐感到体力不支,上楼心跳跟不上,下楼膝盖处软得撑不起身子。
  村上的督促工作,其实做得最多的,是督促装修工队抓紧进度,协调装修秩序。涉及到每一户,水电完工,马上贴地砖,地砖做完,马上做墙面、顶板。墙面做了,立即做厨卫,灯具。尽量协调到每一户天天在干。甚至为了抓紧时间,马书记与装修小工头协商,打乱固有的房屋装修次序。为此,与小工头见天磨嘴皮子,软、硬兼施。小工头不比村民,村干部的政策宣传与约束对他们没用,他们怕的是业主在工程质量方面挑刺。这又要与户主联络,由户主与装修小工头协调。而很大一部分村民,都没有装修楼房的经验,包括杜胜利和华莹两位村干部,装修楼房,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马书记经历过自家县城住宅的装修,根据经验,为村民们做指导。而有一部分贫困户,笨得像驴,正是因为如驴的笨脑子,日子过不到人前才进的贫困户。请教马书记的装修事项与程序,过一时半会儿,又当大小便排泄了,再来问。如是三番五次,马书记便三番五次叮嘱。端着饭碗,或半夜才迷糊睡下,又是电话打来。像夏云彩这样没有男人主事的户,干脆把装修委托给村干部,马书记等又多了一份责任与工作。
  这天下午,三个人在热辣辣的阳光里,由五号楼去十二号楼的四层张文宽家的装修房。张文宽是西沟组的贫困户,憨厚老实。他的搬迁房在十二栋四楼。早晨,张文宽打电话告诉华莹,他家的房子,地砖贴好了,下午,装修工队准备粉墙。但工队说是人手不够,要停两天才粉到他家。另外,他也不知道用哪种墙漆经济实惠又没有甲醛污染,请村干部帮他拿主意。他信任村干部,也及时向村干部报告装修进度。三个人准备去他家看看,再与装修工队协商,增加人手,不要停工。装修时限紧,马书记的想法是,所有房子要赶在镇上规定的六月底前半月完成,在八月入住时,有一个半月的散风期,开大窗户,让有害气体散发,以免影响人入住伤害身体。
  三人爬到三楼,在楼梯转弯处,马书记突然觉着脑子嗡一声,像有股子火串上头顶,天旋地转的感觉只有一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杜胜利在他身后,伸手扶没扶住。华莹走在头里,听到杜胜利的喊声,回过头,惊叫一声,与杜胜利左右各搂一只胳膊,才将马书记上半身扶起来。华莹大声叫“马书记”,但马书记双目紧闭,头袋耷拉着,毫无回应。
  杜胜利手忙脚乱打靳河镇医院急救电话,十分钟左右,救护车赶到。杨晓接到电话赶来时,救护车已出了小区。
  姚院长和主任医师在急救室抢救。半小时后,姚院长出急救室,对焦急等待的三位村干部说:“颅内压太高,可以确诊为脑溢血。我们小医院医疗手段有限,马上送省军区医院吧。”
  “好,安排一位医生随行,确保路上不发生意外。”杨晓当机立断。姚院长知道病人是太平村驻村第一书记。他说:“我跟车。”
  在刚才的急救期间,杨晓已经把情况向鲁书记做了汇报,同时,与林业局领导联系过了。启动去省城,杨晓又将情况再汇报一遍。林业局领导和马书记的家属先行一步,赶赴省军区医院挂号,确保病人在第一时间得到及时抢救。
  杜胜利和华莹返回搬迁小区坚守岗位。救护车进小区的消息传得很快,太平村大部分搬迁户已听说了,他们把杜胜利和华莹围在核心,不顾头顶毒辣仍日头,纷纷询问马书记的病情。当听说已送往省城时,大家的心一沉。不是病情万分重,怎会紧急送往省城?
  在督促装修这段不长也不短的日子里,搬迁户们天天与马书记见面,接触多了,觉得太平村的第一书记真是位认真又极负责任的好领导。县上的干部呢,没架子,不耍脾气,整天与村上两位干部一起,同甘共苦,为搬迁户们排忧解难。绝大多数贫困户不懂装修,担心装修工队欺哄,以次充好,马书记几乎户户指导,是贫困户们信赖的主心骨。马书记累病了,大家心痛不已,纷纷叹息。发自内心地,盼望马书记尽快好起来,重返岗位。
  老屈父子闻讯,跑来问明了情况,要坐车赶省城亲自看望。华莹劝道:“马书记会好起来的。他回来了,我们再一起去看望他。”
  “一定最早通知我。”老屈痛心地用拳头砸着水泥墙面。
  
  两天以后。老屈大清早跑到物业楼,见到杜胜利和华莹,急问:“马书记救治得咋样了?”
  华莹低下头抹眼泪,哽咽不语。杜胜利轻声对老屈说:“马书记永远离开了。”
  “啊……”老屈惊噩耗,顺墙蹲下身,双手揪着头发,哀嚎:“好我的领导呀……”
  
  太平村驻村第一书记马天明,累死在脱贫攻坚岗位上。这是县政府网站,官方正式发布的首条,马天明书记死亡的消息。标题一字不改,只是记者的一则短新闻。半天的转发链接,洛西县各干部工作群传遍。再经全县三级干部、林业局干部职工、太平村多数群众转发,“马天明书记累死在脱贫攻坚岗位上”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成为全市当天浏览量最高的头条新闻。
  林业局成立治丧委员会,局长亲自主持。开追悼会时,雷书记、杜县长等县上四套班子领导全部参加。哀乐声中,雷书记缓慢而悲伤地读悼词,闻讯赶来的各部门干部职工,特别是在脱贫攻坚工作中参入帮扶工作的干部职工,感同身受,认识与不认识的,几乎都赶来了,把林业局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雷书记高度评价了马书记踏实勤勉的驻村工作,号召全县奔波在扶贫第一线的干部职工们向马天明同志学习。
  另一个追悼会,在太平村召开。
  青山垂首,长风呜咽。俯瞰着太平村田园与人家的太平山,雄狮般的头颅淹没在滚滚乌云里。狂风里,裹挟着从遥远北方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带来的沙尘。这种极端天气,在以往,是农历二、三月的时候才出现,今年,却推迟到了夏秋四月。
  太平村村委会大院,门口的雪松在狂风中扭动,似乎欲拔地而起。木棉树墨绿的叶间,早开的白色花朵在狂风肆虐中夭折。红叶李如受了家暴披头散发的女人,颤抖着身子在风中哭泣。满地是夭折散落的树木嫩枝和残叶。
  追悼会开始几分钟,暴风雨狂泻而至。
  移民搬迁户,全部到场。老屈等十几个男人,站立在雨中,泪水和着雨水。另外赶来的贫困户们占多数,非贫困户只有村委会周围少数人参加。在主攻脱贫攻坚这几年,非贫困户们与村两委关系疏远,觉得他们是爹死娘嫁人的娃。对村委会的各种宣传与召开大会,基本不理。当然,全村两千多口人的大村,平时开大会也没超过百人。若给参会者发三十、五十块误工补贴,人们才会倾巢出动。今天,主动来参加马书记追悼会的人数,比以往开会多五、六倍。全体村干部们神情悲凄。
  鲁书记和范镇长也赶来了。杨晓主持会,并致悼词。干部和群众,淋着大雨,在风声与雨声里,倾听杨晓读的悼词。在全洛西县,倒在脱贫攻坚路上的干部,马书记是第一人。老魏想起了去年与马书记去松树坪组解决饮水矛盾的点点滴滴,想起了为解决全村安全饮水问题,马书记与他一起走遍全村各个小组,亲自查看水源的许多细节……贾文化想起了许多的夜晚,与马书记在村委会大院里散步,说太平村脱贫攻坚的问题与看法,探讨解决办法。
  对工作尽职尽责,任劳任怨。从不回避困难与问题,积极学习党的政策,坚守岗位,鞠躬尽瘁。这是杨晓对马书记的评价,也是全村村组干部和党员对马书记的评价。
  大雨滂沱,风搅着雨线,在天幕上织成网,冷风如刀,割着单衣薄衫站立在风雨中的干部党员和群众,没有一个人去避雨而离开会场。当地人深信,亡人不走干路。难道今天的追悼会,我们的马书记亡灵有知,也来到现场了?干部们相信,雨是老天的泪水。苍天用它肆无忌惮的泪水,祭奠倒在这块土地上的好干部。苍天用这种方式祭奠英灵,胜过我们人类的千言万语。
  当所有的干部群众们沉浸在悲伤的气氛中时,第一书记住过的房门,哐啷一声被狂风吹开。风搅着几片白色的木兰花瓣,径直吹进大开的门洞,在屋子里旋一圈,飘落在马书记办公的桌上、椅子上。沙发一头地上的热水瓶倒地,瓶胆爆裂,巨大的声响惊呆了所有的人。有很多人都看见,从马书记的房门里,振翅飞出一只小鸟,嘶鸣一声,冲进风雨中的天幕。
  当杨晓在悼词中说到“马书记不避酷热,坚守在移民小区,为搬迁户们排忧解难,终于诱发脑溢血,倒在了十二号楼二单元三楼楼梯转弯处,从此再未醒来”时,西沟组的张文宽第一个嚎啕大哭,诱发了整个会场哭声一片。男人们粗厉的哭嚎,如洪水猛兽,瞬间能撕碎人心深处所有的善良情感。让这种柔弱与纯真,也随之而狂泻暴发,淹没一切。
  很多搬迁户们,内心深处的悔恨与歉疚,久久折磨着他们。若大家当初都积极配合村两委,第一时间加快装修进度,何至于让马书记和村干部住在小区,每天在九十户搬迁户间奔波,也何至于使我们的好书记英年早逝?政府送十几万的好房子,我们不知感恩,反而多处拖沓刁难,良心何在?内疚自责的同时,很多人也在反思自家贫穷的原因。因为懒惰,因为脑子固化,因为从不听从政策的引导与干部们的教化,因为一次次错过良好机遇,因为永远赶不上时代发展与前进的脚步而导致落后,没有得意与光荣,只有羞愧与耻辱!敢于反思的人们,在今后的生活中,也许会脱胎换骨,重焕生机,与时代合辙。
  
  在扶贫的道路上,全中国,至2019年底,倒在扶贫第一线的干部770多名。他们是温润一方热土,用生命为群众蹚出摆脱贫困之路的基层干部。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脱贫攻坚战场上,他们是值得人民永远铭记的英雄。他们的脚步丈量踏遍的山山水水,必将会因为他们的热血浇灌,开放更加绚丽的幸福之花!
  第二天,县委宣传部陈部长与省报的记者,一行三人,进驻太平村,深入了解马书记驻村与扶贫的事迹,贾文化专职陪同,走村入户。凡是马书记的足迹到过的地方,陈部长和记者们都要走一遍,详细了解和复原当时的情形。老魏陪陈部长一行再次爬松树坪组老吴等八户起过纠纷的水源地。马书记去年与他一起爬荒山小路一步三滑的情形历历在目。茅草的草锥子扎进马书记的裤腿,马书记边说笑边拔……一只炫耀高歌的红腹锦鸡被苍鹰捕获,马书记对他讲森林法则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区别,讲扶贫济弱,是人类文明发展与动物的本质区别,讲党中央脱贫攻坚、谋求全国人民共同富裕奔小康的伟大战略思想……使他的扶贫眼界站上更高的角度……所有的故事,都是基层扶贫工作中的朴素小事,没有轰轰烈烈的炮火硝烟,但正是这些朴素的点滴,汇成江河,闪耀着马书记驻村的光辉形象。陈部长和记者们,一次次被深深感动。
  马书记驻村扶贫的长篇报道刊登在省主流报刊上,省委、省宣传部要求全省战斗在扶贫第一线的干部们学习马书记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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