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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思变

作品名称:江船      作者:纯风      发布时间:2021-11-06 21:50:56      字数:3351

  如果在土地上有立锥之地,没有人愿意在水上艰难地寻找生存的空隙。战乱、灾荒、瘟疫导致世代立足于土地的人成了破产的农民,使得他们不得不拔断深深地扎根于泥土的根,去另谋出路。除了种地,没有其它技能的庄稼汉,能做的只有又苦又累的体力活,而不需要太多技能的纤夫是比较好的选择。告别了土地的纤夫刚开始会茫然若失,无论到哪里都会留意着泥土的变化,然后跟家乡的泥土做一番比较,如果看到被荒废的土地,会忍不住暗自神伤。被河水冲刷的时间足够久,等到船停在码头等着装卸货物,他们不会忍不住用铁锹抛松码头边的泥土的时候,这意味着他们已经遗失关于泥土的记忆。到那时,行船拉纤,他们能非常自然地把纤绳套在肩上,毫不避讳地光着身子在岸上拉纤,到了晚上,能在船上踏踏实实地吃住。如果能习惯这种风餐露宿、辛苦异常的生活,再靠着雇主管吃住省下饭钱,纤夫们一年到头能落下一些钱。
  船主和纤夫本是相互依存的一体,谁也没办法离开谁。但有的船主,憋着买卖不顺的窝囊气没处撒,仗着自己出钱的面,飞扬跋扈,觉得高于纤夫几等。遇上这样的船主,纤夫内心光溜溜的尊严又得脱落八分。久而久之,难伺候的船主表面被待见,背地里遭到唾骂。如果这些船主们愿意往上数几十或上百年,无论哪个船主,一定能看到本人或其祖上经历过的拉纤的过往,哪里会瞧不上别人?不过他们都是不甘居于人下的纤夫,有着灵活的头脑和不顾一切的闯劲,以及非比常人的运气,最终熬成船主。通过拉纤买到船,自己做生意的幸运儿,从此根就漂在了水上,后代注定在船上出生,在船上长大,打小开始做船上的各种活。
  郑耀宗的祖上比较幸运。那年,洪水冲破了堤坝,淹没了大片农田。洪水退去,新修的堤坝侵占了他们家的农田。没了活路的郑家兄弟二人只好在长江拉纤为生,十多年时间熬出一条船。过了几代人,郑启善的父亲来到西平之后,才让郑家依靠木船创下真实却短暂的辉煌。此前,郑耀宗从母亲秦红口中得知,父亲的曾祖父和祖父带着从郑家湾流窜出来的船民在各地讨生活,曾在江浙装过瓷器和绫罗绸缎,在苏北盐城运过石头,在微山湖打过鱼,在皖北做过药材生意。郑启善的父亲继承了祖父和父亲宽博的胸怀,诚恳地结交着各地朋友,同时他也发现前两代人的问题所在——就是没有找到长期经营的阵地,那样无论到哪里都是过客。他不停地寻找一个既有稳定水路,又有充足货源并且民风淳朴的地方,期望在那里长期生活下去。沙河流域的漯河首先进入他的眼帘,那里即将有一条大铁路开通,而铁路的开通一定能给那里带去繁荣。可是他在漯河的航运生意还没开始进展,就受到当地帮会强烈的排挤,不得不沮丧地领着所有船只离开沙河。偶然的一次机会,一个丢失土地的西平纤夫告诉他,火车也会在他的老家西平通过,这让郑启善的父亲重新燃起信心。他清楚地记得到那个在小洪河尽头,行船需要转过三百多道弯才能到达的县城,确实是一个理想的地方。
  郑启善的父亲来到西平的第三年冬天,铁路修通。西平是个沿河的小城,但有了铁路,货物开始在这里集聚,交通地位变得重要起来。郑启善的父亲经营了三年,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很快攒到一些财富,家底厚实起来,愿意大大方方地拿出钱,把教书先生请到家,让几个儿子专心读书,并期望他们考个功名,不用再受漂泊的罪。郑启善的父亲并不知道教书先生对他撒了谎,那时的朝廷早已经无法通过科举博取功名;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年清朝就没了。
  郑启善总结父亲的一生,说父亲的事业成在西平,败也在西平。中原地区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自古以来是兵家必过之地,历史上的南北征战无一能幸免。清朝灭亡后,这里土匪横行,方圆几百公里土匪窝子十几个。导致土匪横生的是军阀,可军阀比土匪难对付得多,各路军阀你来我往,打仗打个没完没了,胜出的军阀立个名目收税,换个军阀换个说法照旧收税;败落的军阀干脆撕破名目,想怎么收钱就怎么收钱。日本人来了,名目和说法都成了枪子,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没有靠山,层层剥削,航运生意不好跑,以至刚兴起的家业,迅速衰败,几近家破人亡。
  郑耀宗没离开船时,非常赞同父亲郑启善对爷爷的评价;遇到张震之后,他发现父亲的结论不完全正确:那时整个国家都支离破碎,没有一个地方的人能独善其身。
  到了晚上距离拦河木坝还有两个河湾的地方,郑耀宗决定就地休息,待明天再过坝。当晚在湾子里住下,二十多条大大小小的船齐头抵住河岸,参差不齐地连接在一起,呈现犬牙状。许富有捞两碗清汤面,吃完面拿出郑耀祖给他做的坠琴,哼哼呀呀地表演起来。说他是在说书,他又有戏腔;说他在唱,从他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少了大戏的婉转韵味。但船民们都知道,他唱的是坠子书。郑家有两个会唱的人,一个唱给神听,一个唱给人听。许富有爱唱坠子书,船民们也爱听,累了一天的男人们不想在后面的船篷里听妻子唠叨,女人们也厌倦了孩子的哭闹和琐事,都来到船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随意地站着,或盘腿坐着。许富有一首老曲《徐母骂曹》没听够味,船民们要求听一听新曲。许富有第二曲刚开口,周围响起一片掌声,这回他唱的是船民们最爱听的《魏军义下江南》。这首曲子让船民们仿佛又回到那段欣喜若狂的历史,再次感受到头上的大山被搬掉的过程。许富有唱坠子书时能随着情感自如地控制手中的琴和腔调,让人声临其境,喜时,让人捧腹大笑;悲时,无不泪湿双手。他们见许富有唱得如此吸引人的耳朵,推荐许富有去曲艺团,许富有去待了一天又回来了,他说土地不适合他,船才是他的归宿。
  郑耀宗说许富有跟郑耀旺一样脑子不好使,既然有唱戏的本领,下半辈子就可以不用再漂在水上,靠船吃饭。郑耀宗深知唱戏的比跑船的过得自在:跑船的累断四肢未必能养家糊口,唱戏的只要站在台上,下面的人就必须伸长脖子,等他们亮开嗓子,脖子伸长了不够,还得乖乖地竖起耳朵。郑耀宗在嘉兴有幸听过几回卞家班唱的京戏,所以他才能说出那番话。卞家班坐船沿着水路从北京来到江南,他们的戏船决定在哪里搭台唱戏,哪里就会停止航运。在岸上坐着的,在水里船上站着的,看戏的人水上围了八圈,岸上裹着三层,跟着戏船卖吃喝的小船都发了财。
  况且许富有原本就不是真正的船民,他爹娘生前也是坠子书艺人,一家三口只是住在小篷船上,在桥头或街角唱戏为生。解放前有人在信阳见过他爹娘,他爹身材修长,笔直地站在前面敲着简板,空荡荡的长袍上口钻出他爹细长的脖子,十分突出的喉结上下摆动,铿锵有力地唱着通俗朴实的坠子书。他娘小巧玲珑,表演时坐在他爹的后面拉坠琴,很少开口,听她唱过的人都知道她拥有无比甜润的喉咙,听一回就忘不掉。夫妻二人组成的鸳鸯搭档,生意马马虎虎,当时主要是给茶馆当个门面,招揽客人,赚些微薄的收入。好不容易把日本人盼走了,本以为日子能好过一些,但在一个庆祝战争胜利的下午,喝得酩酊大醉的国民党军官看上了他娘,那个军官踉踉跄跄走上前,一手推翻他爹,扛起他娘就要往外走。他爹爬起来从后面试图抱住军官母猪般的粗腰,两只手合不到一起,只好死命地拽着军官的皮带。军官左肘向后捣在他爹的眼眶上,他爹顿时眼冒火花,撒开手倒下。军官转过身,狠劲一脚跺在他爹胸口上,他爹吐出一口血就不省人事。他娘见状,抓住军官耳朵放进嘴里咬,军官疼得大叫,右手掐住把他娘的脖子,用力往外甩。他娘被抛出一丈多远,一头栽在地上,抽搐两下就没气了,嘴里兀自衔着军官的耳朵。军官顿时酒醒了,捂着耳朵,让两个手下带路,放言要烧了他们的家。
  认识许家的人迅速跑到河边,有意欺骗在小篷船上、不到十岁的许富有,让他拿上钱财,到庙里给他爹娘还愿。当许富有在寺庙里转三圈,没找到爹娘,又折道回船。刚走到河边,船没了,只剩下烧坏的木头和过世的父母漂在水上。安葬完父母,许富有只剩下空空的钱袋。他背着布袋,嘴里唱着父母教的坠子书,左手打着简板,右手拿着破碗,过上沿河乞讨的日子。
  现在已是二十出头的许富有,又瘦又高,黢黑的脸面被肌肉崩得紧紧实实。听到郑耀宗又一次说他傻,他咧嘴露出两排白牙,笑着说:“我才不傻哩!”的确,除了郑耀宗,没人觉得他傻。他要是傻,郑耀祖和妻子王彩凤愿意把宝贝女儿许给他?那可是他们的独生女。对于许富有不愿意待在曲艺团,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许富有是为了郑成娟才选择回到船上生活,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人们看着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刘桂菊把这归为神灵安排的婚姻,他们的相遇充满着机缘,绝不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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