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章 想过个不省人事的春节

　　1998年1月21日
　　上次汤干事与我透漏了消息之后，我就立即与家里写了一封信，为了能早日回到社会上去，我恬着脸要父亲为我准备一千块钱过来做工作，在我托武大姐发信的时候还特别强调了让武大姐尽快发出去，武大姐当时答应保证当天就发出去。从我把信交给武大姐的那天起，每天我都在焦灼不安地盼着等着。十天已经过去，赶在马上要过年了，这几天来路上来接见的家人明显多了起来，这几天我也一直在瞅着路上会突然出现父亲的身影。可今天已经是小年儿了，再有几天就是春节了，想必父亲也不会来了。我知道，对于父亲来说一千块钱会让他力不从心。尽管我当时也知道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有些过分，尽管我当时也知道向父亲提出这个要求会为难父亲，但我还是向父亲这样开口了。我不知道父亲在接到我的这封信后会是怎样的焦灼不安，也不知道父亲会是怎样为难，更不知道父亲为满足不了我的这个要求会是怎样的愧疚。我开始痛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样恬不知耻地向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尽管我很清楚今年第一季度减刑条件充足的同犯很多，竞争十分激烈，我不活动别人会活动的。别人活动了，我的减刑希望就多了一份危险，活动的人多了，我的第二次减刑希望就会因为别人的活动而告吹。
　　春节已经很近了，我却觉得自己第二次减刑的希望越来越远了。此时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场基上，遥望着北方，遥望着家所在的方向，止不住心里的委屈，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下来。即便是在大组的时候，我也不曾流过眼泪，今天，我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眼泪是这样难以控制。我遥望着家的方向，任凭眼泪就这样不停地流淌……
　　
　　那片土地
　　
　　我来自于那片土地
　　我心在那片土地
　　我的根深深地扎进了那片土地
　　我是那片土地的儿子
　　
　　异域炫耀的季节明媚地向我——
　　展示丰满的魅力
　　异域的青山秀水温婉地向我——
　　低唱可掬的风情
　　作为异域的客人
　　我无法眩惑
　　我无法感动
　　我清楚——
　　我的根在哪儿
　　我的心在哪儿
　　我的爱在哪儿
　　
　　离开那片土地
　　以愧疚的心情
　　以失落的心怀
　　走进他乡才发现——
　　自己已经太多地辜负着那片土地的恩和爱
　　于是——
　　在这样漂泊异乡的日子里
　　我时常想起那片土地
　　想起那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尽管这种想起会让我心痛
　　可我愿意这样想起
　　愿意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起
　　
　　当他乡的春天
　　以烂漫的姿态姗然而来的时候
　　我知道——
　　那片土地上的春天还没有晨妆
　　可我已急不可耐地想起——
　　那片土地上纷纷扬扬的洋槐花香
　　甜醇的花香开始灿烂地装饰我的梦
　　把我童年的梦装饰成——
　　祖母煎炕洋槐花饼的故事
　　装饰成父老乡亲挥舞春天的故事
　　这些故事的感动情节
　　在我的梦中被保留下来
　　并在我的生命中——
　　演绎成最美丽的季节
　　
　　在他乡已经漂泊了五个春秋
　　我最伟大的发现——
　　他乡的四季原本和那片土地上的春夏秋冬
　　有着同样的规律
　　春谢了夏天就开始繁荣起来
　　他乡的夏天
　　蚊虫簇拥
　　安静的睡眠被帐子罩住
　　心中便开始吹起——
　　那片土地上清凉的风
　　静静的孟河水里
　　游洗着惬意的感受
　　他乡蚊虫的叮咬
　　痛着肌肤心头也痛
　　于是，便渴求他乡的秋季早一天来临
　　让自己可以有个安静的睡眠
　　做一个舒心的梦
　　那片土地上的秋天
　　比他乡的秋天脚步要快
　　父老乡亲收获丰收的喜悦
　　已经开始装饰
　　他乡渐渐苍凉的情景
　　
　　眼下他乡已经开始飘雪了
　　那片土地上的小镇
　　想必已经开始上演——
　　人们忙着过年的隆重
　　站在他乡霜雪覆饰的旷野
　　一个人清寂地遥望——
　　那片土地上燃响的爆竹之声
　　噼噼啪啪热闹地炸裂出父老乡亲灿烂的笑容
　　也炸裂了——
　　他乡孤客痛不欲生的想家心情
　　我抬起手——
　　对那片土地摇示遥远的问候
　　远隔千山万水
　　想必——
　　那片土地能够看得见
　　——我已泪光盈盈
　　
　　从离开那片土地开始
　　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子
　　每天我都是这样想起那片土地
　　尽管这样的想起
　　——让我坐卧不宁
　　——让我剧烈地心痛
　　可我真的愿意——
　　这样坐卧不宁
　　这样剧烈地心痛
　　
　　1998年1月27日
　　今天上午去工棚开大账，朱伟竟然说我的大账上欠了不少的钱。我一下子愣住了，怎么可能？从九四年十一月份来到这个中队至今，上下我只开了五次大账，每次充其量也不过三十块钱，五次大账加到一起也就是一百五十块钱，就算是再莫名其妙地加上五十块钱，总数也就是二百块钱。从投改以来，这几年我还有一百九十二块钱的劳改津贴呢，九五年春节前，外婆来接见的时候在我的大账上存了一百，九六年夏天我表弟汇到我大账上一百，也是在九六年夏天，我的大账上又入了十五块钱的稿费，总的来算，从投改以来，我的大账上应该收入四百零七块钱，去掉开支的二百吧，还应该有二百零七块钱的结余，怎么可能我的大账上会透支欠钱呢？大账上的钱哪儿去了？
　　“这个你得去问柳干事，他让我从你大账上扣多少钱，我就扣多少钱。上次你为中队领的那些白纸、笔记本等，都扣在你大账上了，柳干事这样安排，我也没有办法。”朱伟向我解释说，“我也觉得不合理，可他是干部，我又能怎么样呢？”
　　即便如此，上次领的那些东西也就是一百四十多块钱，不到一百五十块钱，我的大账上还应该有一点儿结余，怎么会是负结余了呢？我被剥了，被人血淋淋地剥了，被人莫名其妙地这样给剥了，并且剥得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查找的缝隙。
　　最后，朱伟施恩与人地向我一笑说：“大年节上，我背着干部给你开两包香烟、两包卫生纸、一袋牙膏和一把牙刷，这个就不给你上账了，加到别人头上去。”
　　朱伟的这话让我一下子似乎明白了我的大账上为什么会有负结余了。我不知道是已经刑满的姜五河让我的大账上有了负结余，还是朱伟在我的大账上做了手脚，这是一个让人愤懑而又无法追根求源的事情。我拎着朱伟为我开的这点儿东西，无可奈何地地笑了笑就离开了工棚。在我们这个民族，春节是最隆重的节日，如果自己现在还在大组，这么点儿东西打发旧的一年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比在大组要轻快一些，自然应该以隆重一些的方式辞旧迎新。然而，我却要用这么一丁点儿寒酸的东西告别即将落幕的一年，却要用这么一丁点儿寒酸的东西迎接新春啊……
　　今天是旧历牛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走进了虎年。在这新旧年轮交接的时刻，我是不是已经寒酸得像我所办的年货——两包香烟、两包卫生纸、一袋牙膏和一把牙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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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过大伙房打来的红烧肉和黄豆烧牛肉之后，场基周围的几个外宿犯就纷纷去工棚看电视守岁了。我一个人守在场基上，独自感受着牛年在一步一步地离去，感受着虎年在一步一步地走来。我不是没有心情去工棚和大伙儿一起看着电视守岁，而是我不敢去面对电视机屏幕上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众人的欢呼。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刻，我只想把它当成一个平常的夜在睡梦中将它打发过去。然而，周围社会上传来的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还是让我无法忘记今夜就是除夕，让我无法忘记牛年就在这样的鞭炮声中一步一步远去了，让我无法忘记虎年就在今夜的炮仗声中开始了。虎年，预兆着什么？我的心情开始变得更加烦乱了，不由得想起了这样一句常常能够听到的话——“这个地方是劳改队，不是生产队。在这个地方，是龙，你得盘起来，是虎，你得趴下来。”我不是龙，但我在蜷缩着身子活着，我不是虎，但我的心情一直在蛰伏着。我不知道还要蜷缩着身子这样活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心情还要蛰伏多久。
　　远处的鞭炮仍在噼噼啪啪连绵不绝地炸响着，我越发不敢听到这样的鞭炮声了。但是，周围的百姓不会顾及到他们这样燃放炮仗的声音会让一颗浪子的心情变得焦灼不安，他们会忽略这个地方的存在而欢天喜地地一家人团圆着过他们的春节，他们也不会想到，在这个地方有一颗心已经给他们然响的炮仗声炸裂得几乎要疯了。
　　在这个万民同庆的日子里，在这个世人都在守岁的时刻，我独自守在这被人遗弃的寒舍，独自守着这被人遗忘的灯光，独自守着被人冷落的气氛，心情生涩得像塞满了剥开的青柿子一样。世人守岁，都希望时间会被拉长，希望时光能被留住。而此刻我多么渴望时光能一下子蹦到九八年的除夕，当九九年的春天向这个世界靠近的时候，我的自由也在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耻辱岁月也就要慢慢地结束了，我的第二次青春也慢慢向我靠近了。离开社会已经将近五年了，在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里，社会上的种种每天都依然新鲜地在我的心底回映着，与眼前苍凉的现实对比着，这样天地悬殊的落差让我每天都有痛不欲生的感受啊。
　　我猛烈地抽着烟，两个时辰估计还不到，从大账上开来的两包烟已经被抽得只剩下最后半截烟屁股了。在烟雾缭绕的灯光下，我空灵地守望着窗外寂黑的除夕夜，空洞地听着远处社会上传来的阵阵鞭炮声。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正守着年节的烛火，两眼空落落地看着时间把他的头发梳成了寒霜。我仿佛看到了闪动的烛火在父亲的脸上灼烫出很多纵横的皱纹。我不敢设想父亲此时的心情，也不敢设想父亲此时的感受。此时我真的很想能有一瓶白酒，自己一口气把它全喝下去，让酒精把自己彻底麻醉了，麻醉得不省人事，麻醉得毫无知觉。可惜我没有酒，只任自己这样沉郁地挨守着除夕寂然无声地从自己的身边蹭过去。
　　时间像蜗牛一样艰涩地向前慢慢地爬着，我不知道此时是什么时刻，就这样一个人木偶一样沉沉地坐着，流泪的心情茫然地听着远处的炮仗声在连绵不绝地炸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