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章 第一个有休假的元旦

　　1997年12月30日
　　这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年终大队对各个中队一年来的账目核算之后，我们中队比上一年度节约开支二十二万元，尽管今年三秋期间为防治稻飞虱农药开支让我觉得很惊人了，但今年的开支还是比去年少了不是三万五万，而是二十二万。原因很简单，一来我没有浪费中队里的一分一毫，二来我没有往外倒腾中队的一分一毫，再者，中队开支能省我就给省了。目的我只有一个，就是想用自己的成绩换来第二次减刑。今年中队如此节约了开支，这是整个大队有目共睹的事情，想必我的第二次减刑的希望已经给自己牢牢地抓在手里了。
　　认真总结自己这一年来的改造，各种滋味不觉间都汹涌而来。在这一年当中，自己可谓是谨小慎微了，每一件事儿，自己都要琢磨再三。自己处在这个核算统计的位置上，条件要比其他的外宿犯优越，但潜在的危机也比其他外宿犯多得多。我不仅要防着中队内部犯人的盘算，还要抗拒和预防着来自周围的老百姓的诱惑和偷袭。这一年来我能做到这些，也算是相当不容易了。我也是一个常人，不是什么圣人，我和其他人一样有着各种欲望。我也想像其他外宿犯一样吃得好穿得好，也想夜深人静的时候有个女人在身旁躺着。可是，为了能够得到第二次减刑，我把自己的这些欲望残忍地压抑起来。我说不上自己这么做是不是算作理智，或者不近人情，但我懂得了自由的可贵，很清楚社会的丰富多彩，也很清楚自己的舞台在社会上。为了早日迎来自由，为了早日走进丰富多彩的社会，为了自己能在社会上重新展示自己，这一年来我就这样残忍地对待自己，与自己的各种欲望决裂，与自己灰色的人性决裂。因记诗一首，以纪念自己在这一年来的壮举——
　　
　　决裂
　　我决定与自己决裂
　　与自己的过去决裂
　　与自己狭隘的心情决裂
　　与自己本能的欲望决裂
　　与自己晦涩的人性决裂
　　——以最果断的方式
　　与现在的自己彻底决裂
　　
　　我与自己决裂——
　　以一种寻找启迪的心情
　　翻阅自己过去的史页
　　在季节慢慢成熟的时候
　　原初狭隘的心情也会渐渐膨胀起来
　　原初晦涩的人性也会悄悄膨胀起来
　　就是这样的膨胀
　　给自己带来了万劫不复的阴霾
　　
　　我与自己决裂——
　　反复擦拭自己的目光
　　希望看清自己明朗起来的棱角
　　希望看清自己真实起来的面孔
　　希望看清自己与生命的续约
　　我不愿记起自己失去棱角的形象
　　不愿意看见自己模糊的面孔
　　也不愿再次品尝自己与生命失约的悲哀
　　更不愿记起这样心痛的感受
　　
　　我与自己决裂
　　但我还是看清了——
　　一直追随着自己的阴影
　　一直深藏心底的丑陋灵魂
　　一直让自己演着悲剧的导演
　　我也看清了——
　　自己释重后的泰然
　　自己重又绽燃的气概
　　于是——
　　我以最隆重的感受
　　迎接一份宽大的胸怀
　　迎接一份对生活的爱
　　
　　1998年1月1日
　　今年破天荒地没有了冬修水利的土方工程任务了，这个元旦大组没有出工，算是放假了。这是我投改以来第一次经历这样放假的元旦，虽然心里觉得有些稀奇，但也觉得有些理所当然，今天这个假期是法定的假期，作为我们这些人，似乎也应该享受这样的假期。劳改局规定的每个月两天的假期我们平时无能享受，那是因为我们这儿是一个季节性很强的改造单位。今年这个冬季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了，在这新年的第一天，享受这个假期也未尝不可。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新的一年，不光是从时间的意义上如此，更关键的是我很可能会在这一年重新踏上社会，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今年的第一季度我的减刑条件已经充足了，大队干部对我的印象也不错，只要中队能给申报上去，大队这一环节也绝对出现不了什么问题。这样一来，我就会在今年的春天告别我的人生冬季，重新踏上自己的春天。
　　
　　走过冬季
　　走过冬季
　　我渴望走过这个冬季
　　我渴望以清欣的心情告别这个冬季
　　我渴望以热烈的感动去拜谒即将到来的春天
　　我渴望走过这个冬季
　　我渴望——
　　
　　被寒风吹冷的故事
　　被寒风吹冷的情节
　　被寒风吹冷的感动
　　被寒风吹冷的一切
　　一头的霜花满身的飘雪
　　在这个季节愈结愈沉
　　只有冰迹层层的记忆
　　还在微弱地映射着——
　　曾经澎湃的心迹
　　心澎湃过
　　爱澎湃过
　　如今都被这个季节冻结着
　　
　　走在冬季
　　心变成了冬季
　　情变成了冬季
　　爱变成了冬季
　　一切都变成了冬季
　　
　　我渴望走过这个冬季
　　渴望重新沐浴春天灿烂的阳光
　　让心化冻
　　让情化冻
　　让爱化冻
　　
　　走过冬季
　　就可以再度敲响季节的钟声——
　　震落情与爱的斑斑锈迹
　　走过这个冬季
　　就可以让真实的阳光温暖我的旅途
　　就可以重新开始属于自己的真实故事
　　走过这个冬季
　　就可以一路踩响自己的脚步
　　踏出新的节拍
　　
　　午饭过后，场基周围的几个外宿犯在一起扯淡闲聊，我听到这样一个消息，说大队领导班子大换人马，我们F大队又来了一批新的大头头，原班的教导员、党委书记、生产大队长、生产大队副都调到别的大队去了。当然，黄教导员也被调走了。我的心里一下子觉得有些空了，不为他能在大队能照顾我什么，只为我们之间那种很像朋友的关系。他这样给调走了，也不知道调到哪个大队去了，恐怕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再有见面的机会了。我的脑海里来回映着这两年来黄教导员与我接触的种种，每一次接触他虽然与我言语不多，但每次言语都是对我的鼓励，要我振作，要我不要放弃自己的信念。他这样离开了F大队，恐怕我再也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了，再也听不到他对我的心上和鼓励了，这也让我心里很觉得遗憾。以后我走出了这个地方，不管我会走到哪儿，我都不会忘记他对我的欣赏和鼓励，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这种很特殊的朋友情谊。尽管我可能再也听不到他对我的欣赏和鼓励，但我会时刻记住给自己的人生加油，以告慰他在远处的心情。
　　
　　我要播种
　　在这隆冬的季节
　　我还是听见了远方天空——
　　滚滚春雷炸开浓重的春的气息
　　
　　因为错过许多的播种
　　在别人收获的时候
　　我依然穷得还比不上一个乞丐
　　
　　我要播种了
　　我在自己的旷野中——
　　寻找一块不会再度荒芜的土地
　　寻找一块种子容易破土的土地
　　寻找一块易于开垦的土地
　　我寻找着
　　努力地寻找着
　　
　　虽然雪还在紧紧地飘着
　　虽然冰还在厚厚地封着
　　教训也在响亮地警示着
　　可是——
　　远方滚动的春雷
　　已经在提醒播种的季节
　　
　　我要播种了
　　郑重其事地进行播种
　　我不要把种子在荒芜的地带
　　我不要播下的种子不能生长出来
　　我不要只有播种没有收获
　　
　　我要播种了——
　　我在努力地敲打着封冰
　　我在用汗水融化着飘雪
　　我在认真地开垦着
　　我在等待着——
　　春雷唤醒播下的种子
　　我在耕耘着——
　　丰硕的收获
　　
　　我要播种了
　　我在努力地敲打着封冰
　　我在用汗水融化着飘雪
　　我不要让自己在别人收获的时候
　　再度穷得还不如一个乞丐
　　
　　我有一种预感，黄教导员走了，我们中队干部原初因为他调我去大队而对他许下的承诺也有可能不会存在了，尽管我不敢如此断言，但我的心里还是觉出了恐慌和不安。
　　在议论过大队干部人事调整之后，同犯们又开始议论中队干部是不是会因为大队干部的调动而有所调整。
　　“这个倒不大可能，因为新调来的大队干部对各个中队的干部还不熟悉，就算是他们要调整中队干部，那也是明年春上的事情。再说了，我们中队的干部，除了队长在这个中队呆的时间比较长，其他干部大多都是刚来我们中队年把时间，对中队的情况刚有所熟悉，大队干部不可能马上就把他们调到别处去。就算是大队干部要对中队干部进行调整，除了我们的队长之外，还真没有别的干部可以调动。但是，队长不会从我们中队调走，他也舍不得被调走，他在我们中队干部当中是老大，中队里的头绪几乎全握在他的手里了。他要是调到其他中队去，或者调到大队哪个科室里去，就没有在我们中队有头绪了。”犯人们之间说话，就是这样的直截了当，宁国很直接地这样分析说。
　　“这个可由不得咱们队长，上级安排他到哪儿去，他就得到哪儿去。不过，宁国说的也有道理，今年估计中队干部不会有什么调动，要动的话，也是明年的事儿了。这种情况下咱们中间有谁是咱们队长的关系户，那就得小心了哟。别到时候咱们队长给调走了，走动了关系什么也没落得。”姜歪子接过宁国的话，提醒什么人似的说。
　　我很清楚姜歪子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场基周围这几个外宿犯当中，他姜歪子地地道道地是队长的一个关系户，这也是这些人众所周知的事情。他的这几句话很明显地表现了他的观点，关系户要能给办事儿，不然，就不是关系户。他的言下之意还有另一层说道，春节就要到了，大家有谁想给干部送礼的话，一定要小心了，要多留一点儿心眼儿。他姜歪子的话也不无道理，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倒记不起来了，还有一句话跟这句话的意思差不多，叫“好钢用在刀刃上”，既然送礼，就要有送礼的意义。在这个地方，说白了，送礼就是交易。谁也不指望着跟这里的干部处什么情谊，送礼的目的就是为了被照顾，给减刑。我看不惯这样的风气，但是介身在其中，很多事情也会给这个环境中的气氛所感染。去年春节之后，丁专工怂恿着要我一道跟他去队长家坐坐，结果去了，在队长的家门口碰见了队长的母亲。队长的母亲说队长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要我和丁专工去她家坐一坐。就这样，我和丁专工带去的那些东西都给队长的母亲接去了。虽然她是队长的母亲，效果应该一样，但毕竟她和队长分开过日子了，那次送礼的效果就大打折扣了。不过，今年就算是有人想在春节期间去给哪一个干部送礼，就不会像去年那样方便了。往年去大队的路口上没有岗哨，很多犯人是来去自由。可现在，按照农历来说，今年的三秋之后大队在那个路口建了一个大门岗，两扇大铁门给大队的几个职工轮流看守着，哪个犯人再想进出那个路口，就必须有干部给开的路条，并且要穿红囚裤。否则，一旦靠近那个路口，就会被扣押。这样一来，轻闲一些的犯人就不能无事儿就往大队部周围跑了，春节期间给干部家送礼，也将给卡死了。
　　对于姜歪子的这个提醒，我虽然觉得有些道理，但我并不放在心上。相反，我还真的希望中队干部能有所变动。中队要是新来了一批干部，对中队的情况不能了解，他们从犯人的改造成绩上去认识一个犯人，还会通过与犯人谈话去了解一个犯人。这样一来，对待每一个犯人，他们就能把一碗水端得稍微平了些。
　　他们议论过干部调动之后，就把话题转移到了九八年第一季度的减刑上了。对于他们这样的议论，我躲开了，因为我不愿意听到他们的推测，因为他们的推测只是他们的推测，不是干部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