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章 思想的自由

　　1997年11月10日
　　这些天来场基上的几个外宿犯一直都纷纷向我肯定地推断，说今年这一年我在场基上干得相当不错，明年中队第一季度申报减刑的犯人中间我准是没跑儿的事情。同犯们说的也是，自打去年十二月四日我搬到场基上，到今天也算是一年了。在这一年当中虽然有时候我也违犯点儿监规队纪喝点儿小酒儿，但是这一年当中我没有与周围的老百姓接触过，没有偷用中队里的一粒稻子或者一瓶农药与周围的老百姓换过什么东西，当然我和丁专工用两袋麦子换的那点儿面粉除外。在这一年里我这样克制住自己，不去碰触原则底线，目的也就是想明年的上半年能回到社会上去。同犯们这样十分肯定的议论，也让我觉得似乎真的马上就能回到社会上一样。心里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整个人每天也变得亢奋起来，做起事情来也是情绪激昂意气风发。白天我一个人收拾场基上三秋留下来的烂稻瘪子破稻草，夜晚就伏案写点儿能够面见社会的东西。几年来我虽然经受了太多的屈辱，经受了太多的欺凌，经历了太多的尴尬，但是当社会地影子已经在自己的面前依稀招手的时候，自己所经历的种种都已经似乎跟自己有过任何的关系了。在我忍辱的这几年里最庆幸的是我没有把自己的信念抛开，没有把自己的希望抛开，即便是在大组那样的日子里，我都没有忘记自己的志向，没有忘记自己的信念。我一直深信自己的希望会在远方开花，自己的信念会在远方结果，只要自己能活着走出劳改队。被照顾之后，自己的希望和信念变得更活跃里，每天都在自己的心里召唤着自己，尽管我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经营它们，但我更加肯定远方一定有一个地方在等着自己。如果春节后自己真的能给申报减刑了，在明年的春天自己就可以走出这个让我一辈子忘不了也一辈子不愿意再回来的地方，走向那个等待着我的远方。
　　
　　远方
　　当世界向我的季节重新敞开胸怀的时候
　　不要问我在哪儿
　　更不要问是否为季节而感动
　　灰色的晦涩感受
　　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堪言说的龌龊
　　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如果有人问我——
　　这些季节选择了什么
　　我不愿向别人揭示这个羞耻的秘密
　　也不愿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踪迹
　　或许别人会认为——
　　我是一位孤行的怪客
　　但不要把我当作一部传奇
　　我的迫不得已的蛰伏
　　让我的这些岁月
　　——长满了斑斑锈迹
　　在我逃开这个境遇之后
　　我会选择一个很远的地方
　　去舔舐这块伤口
　　去埋葬这段时光
　　去一个人将自己深深遗忘
　　
　　在我远离这个境遇重新投入外面的世界之后
　　我选择远方
　　一半为了躲避一半为了逃亡
　　一半为了疗伤一半还是为了给自己重新武装
　　我却不知道——
　　远方是一片什么样的天地
　　或许那儿有灿烂温暖的阳光
　　葱郁地生长着亮丽的季节
　　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或许那儿什么都没有
　　只是一片荒芜了若干世纪的大野莽莽苍苍
　　当我的脚步一步一步靠近的时候
　　寂苦的风依然会吹出哨响
　　像孤独的苍狼嗥叫的凄凉
　　但我顾及不了
　　只任脚步越走越远
　　只任胸中翻滚着——
　　百感交集的波浪
　　
　　或许走到远方
　　我就垮了
　　或许我根本就走不到远方
　　心中再也没有激情和血——
　　汩汩流淌
　　饱受风尘的脸色
　　无缘瞻仰远方的蓝天
　　就倒成了一座荒冢的苍凉
　　真的在我选择远方的时候
　　我已深深地遗弃了——
　　对慰藉的设想与守望
　　哪怕随我而行的梦也会受伤
　　尽管会伤得无法缝补
　　我还是决意让自己重新生长
　　我选择了远方
　　选择了为信念能够重新生根生长的地方
　　选择了让心曲能够重新嘹亮歌唱的地方
　　尽管我的筹划会彻底落空
　　最终只会衣衫褴褛白发苍苍
　　但我真的不愿——
　　守在被自己伤害过的天地里
　　遭人怒骂
　　遭人背后指点脊梁
　　即使远方仅仅会出现刹那间的美丽
　　那也一定是我重新站起的形象
　　
　　是的我决计选择远方
　　选择为信念能够重新生根生长的地方
　　选择让心曲能够重新嘹亮歌唱的地方
　　
　　就这样，在我看到希望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太多的无助和无奈，尽管这些天我的心情一直在燃烧了一样的热烈。如果真的明年春天能回到社会上，面对着很多的现实，自己仍旧会是手足无措，这个时候的太多的设想在现实面前会不会一筹莫展？不管重新走向社会之后会怎样吧，但在这个时候，自己还应该保持住这些日子里的这份热情，把自己已经饥瘦了的生命充实起来，即便回到社会上一时间无所适从，自己也有力量去迎接更多的挑战。
　　
　　燃烧情绪
　　因为生命变得贫困
　　因为生命变得饥瘦
　　情绪怒不可遏地燃烧起来
　　我无法制止这种燃烧
　　我也不去制止这样的燃烧
　　我放纵这样的燃烧
　　——这样呼啸作响的燃烧
　　
　　燃烧吧气焰蓬勃地燃烧吧
　　将我贫困的血液——
　　燃烧成沸腾的熔炉
　　将生命中所有的沉淀一并燃烧
　　燃烧成无处着陆的尘埃
　　将我脆弱的心跳——
　　燃烧成霹雳般的气势
　　在自己的天空
　　能够轰然滚滚而响
　　
　　燃烧吧恣意地燃烧吧
　　将我渐渐褪色的灵魂
　　燃烧成一座直耸云霄的青山
　　让郁郁葱葱的感受
　　巍峨成生命中永不褪色的绿意
　　将我懦弱的悲哀——
　　燃烧成一缕烟屑
　　消散在尘世之外
　　
　　情绪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燃烧
　　燃烧成一片云蒸霞蔚的天空
　　燃烧成深夜绚丽的群星
　　燃烧成欣欣向荣的季节
　　燃烧成——
　　一轮朝阳喷薄而出
　　照耀着只身的自己
　　照耀前方的旅程
　　照耀着自己在今后的旅程上——
　　绽放固有的风采
　　
　　情绪就这样燃烧着
　　燃烧的热度
　　重新铸造——
　　那个曾经心吞寰宇的自己
　　那个真实的让世界仰视的自己
　　
　　尽管相对于别人来说我现在也算得上自由，白天忙完自己职责之内的事情就没什么事儿了，这样的夜晚可以完全放纵自己的思想去自由地设想种种，没有人会打扰，也没有人会限制。但毕竟我的自由是被局限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身体被局限着，思想的自由避免不了会因为环境的局限而带有某些挥不去的阴影。有了这样的阴影，思想的自由总在不知不觉间带有不自由成分。这样的思想自由算不上真正的自由，真正的思想自由应该不会受任何因素的影响，无拘无束，天马行空，可以把自己设想成无所不能的超人，也可以把自己设想成不受世俗侵扰的凡夫俗子，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恣意徜徉。严格说来，自己现在的所谓的思想自由只是在自己暂时忘却环境而让自己的思想去放松一下，但免不了这样的放松就像放风筝一样，总有一根很细很细的线在牵绊着，一旦这根线被牵动一下，风筝就会在空中抖动一阵儿，飞行的高低也会因为这样的抖动变得不够稳定。尽管这样的思想自由算不上真正的思想自由，但相对于工棚里的那些时刻提心吊胆的大组犯人来说，这样的思想自由也是他们暂时无法企及的。尽管自己可以有这样的思想自由，并不是因为自己得陇望蜀，而是内心渴望真正的思想自由，不光我是如此，所以的外宿犯都是如此，包括工棚里那些时刻提心吊胆的大组犯人也是如此。
　　这些年人被禁着，心情被禁着，情绪被禁着，感受也被禁着。回头看看自己在这几年里所受到的种种，自己都不明白是靠着什么能顽强地活下来的。好在一切应该马上就要结束了，这一场让我日后回忆起来都会打颤的恶梦应该就要结束了……
　　尽管很多时候自己会怂恿自己完全忘却自己所处的环境，让自己的这份思想的自由彻底自由起来，但周围的环境还是会让自己情不自禁地给自己的思想一个暗示，会让自己自由起来的思想不禁一个寒颤。但我否定不了，这些年就是自己这样带有阴影的思想自由，给了自己坚持下来的勇气，给了自己坚持下来的力量，给了自己坚持下来的希望。思想的自由让自己的信念在这几年这样的日子里还没有彻底的泯失，思想的自由让自己的理想在这几年这样的日子里还时常在自己的心底深处闪着亮光，思想的自由让自己的热情在这几年这样的日子里还有余温没能彻底变凉，思想的自由让自己在这几年这样的日子还能看到人生的希望。如果哪一天自己把这样的思想自由也丢失了，那么，自己今后在这个地方的日子会变得有多么可？我不敢这样设想，如果哪一天这样的思想自由也丢失了，那么，自己也就彻底荒废了，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希望，都不复存在，自己也就真的成了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物，在这个世界上仅凭借着动物的本能去获取食物延续自己的生命，至于什么生命的意义，那是根本无须再去想起的事情，更不可能让自己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尽管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自己的这一生也不一定能活出花儿一样的意义来，但我还是不能容忍自己变成行尸走肉，更不能容忍自己的一生活得十分的难堪和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