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章 阿门

　　1997年10月20日
　　三秋已经红火起来了。
　　下午，场基上的稻子刚入仓完毕，还未等我对入仓的数字进行核算，队长通知我拉上磅秤去中队鸭棚里卖鸭子，然后他就骑上摩托车先去了鸭棚。
　　我只好先把进仓的数字放下来，拽上一辆板车拉着磅秤去鸭棚了。这是中队卖的第三批鸭子了，第一批是在农历的八月十五前两天，第二批是在这个月的月初，今天是中队要卖的第三批鸭子，这批鸭子卖过之后中队里的鸭子也就不多了。到了鸭棚，我发现鸭棚里已经有大队财务股的两个干部在那儿等着我们队的队长了。
　　今年养鸭，中队接受了去年的教训，不再跟老百姓一起养了，而是中队自己从大队调鸭苗过来自己养。中队自己养鸭并不比和老百姓搅合着养鸭差，相反鸭子养到今天，要比跟老百姓一起养得健壮肥硕。干部们也不止一次地瞅着中队里的鸭子喜笑颜开地估计今年养鸭的收入，几千只鸭子，平均每只十五元来算，那可是上好几万块钱的收入。说句实话，中队自己养鸭不光可以增加中队的收入，同时对我们这些外宿犯人的胃口也有好处。不是我夸张，现在给我一只鸭子，开水烧好之后，从宰杀到开膛破肚最多也就是用三分钟的时间，并且保证鸭子给打理得干干净净。烧鸭子就更不用说了，不论是红烧还是干炒，或者炖鸭汤，绝对可以吃得满嘴鸭香。不光是做鸭子如此，做鸡，做鹅，我都练出了这样的手艺。相对于别的外宿犯来说，我吃的鸡、鸭、鹅要比他们多，原因是我掌管着饲料稻的发放，平日里这些负责中队鸡、鸭、鹅饲养的外宿人员总会送过来鸡、鸭、鹅与我拉近关系，目的也就是我掌管在手里的饲料稻。
　　这次中队又卖了一千只鸭子，过罢鸭子的重量之后，我把合计出来交给了干部，有干部与买鸭子的老板进行交结，我又拖着磅秤回到了场基。
　　回到场基之后，我就开始着手合计入仓的稻子的重量。其实，稻子入仓的数量只能合计出一个大概，这中间跟真实的重量是有误差的。就一个挑稻子进仓的人来说，他挑第一担稻子时的体重要比后来的体重要重十来斤，也就是说他挑第二担稻子开始，体重就在减轻，原因不光是因为出汗，还因为由于劳累对身体的损耗。在进仓之前首先要把负责挑担子进仓的人员体重加空担子的重量称出来，这就叫皮重。然后就是每一担子的毛重记下来，最后用每个人挑的毛重总数减去皮重总数，这就是他所挑的稻子的净重了，最后把所有这样的净重加在一起，就是进到仓里的稻子的重量。至于因人的体重减少的误差，就不计算在内了，因为在进仓的时候不可能一担子一称皮重。不过这中间的误差对于一仓七、八万斤和十多万斤的重量来说，就有些微不足道了。
　　我合好仓重之后天色已经很晚了，这时负责养鸭的黄老邪拎着一个蛇皮袋子过来了。我很清楚，蛇皮袋子里装的是鸭子，因为他每次送鸭子过来都是这样用蛇皮袋子装着拎过来，每次卖鸭子之后，他也会用蛇皮袋子这样给我送鸭子过来。
　　黄老邪进屋之后，把蛇皮袋子里的鸭子往地上一倒，用手一指地上的鸭子说：“今天给你送来两只，本来想给你把它们打理好再送过来，可今天有点儿忙没时间，也分不开人手儿了，你就自己打理吧。抓紧时间把它们给打理出来，省得给别人看见了。”
　　地上两只给捆了腿脚儿的鸭子扑棱了几下膀子，又扯着长脖子叫了几声，好像它们已经感觉到了今天的这个时候是它们的末日了。
　　“你抓紧时间打理它们，这样叫唤多惊人。打理完之后今天晚上去我那儿吃饭，我们几个人杀了五只鸭子。”黄老邪见地上的鸭子扑棱着膀子叫，马上催着我说，“两只鸭子你打理好了，我们那边也该差不多了，打理好你就过去。”
　　“今晚有这两只鸭子了，我就不过去了吧。”我起身向黄老邪说。
　　“一定得去，鸭棚里他们几个说让你一定得去。别说是他们几个这样要求，我也这样要求你去。自打我进了鸭棚，咱们就开始接触，前一段时间由于太忙，没有时间跟你坐到一起叙话聊天。现在鸭棚里的鸭子也不多了，也轻闲了，怎么今天咱们也得坐到一起好好叙叙聊聊。”黄老邪听我推脱，马上不高兴地说。
　　这个黄老邪平时不大说话，但要比与我同一批来的那个黄老邪性子要直脾气要倔。正因为这样，又因为他姓黄，中队犯人给他送了个黄老邪的外号。这个黄老邪在整个中队大院子里只要他看着不顺眼了，就连古老妖这样的劳改精他都不放在眼里，照样可以当着众多人的面儿给他古老妖弄得下不了台。今晚他黄老邪这样要我过去，可以肯定是他从内心里这么想。我答应了黄老邪。
　　黄老邪见我答应了，这才放心似的回了鸭棚。
　　打理好两只鸭子之后，我就去了鸭棚。
　　到了鸭棚我吃惊不小，他们几个已经准备好了吃饭的家伙什儿，一口不大的锅里还在噗噗突突地煮着满满一锅鸭子。我看不出锅里到底到底有多少只鸭子，只瞅见满锅的鸭头鸭爪子，还有满锅的鸭肉。
　　“今天鸭子卖了，剩下来的鸭子也不多了，估摸着这两天干部就该安排着鸭棚里的这几位兄弟干别的差事了。今天晚上也算是吃一顿团圆饭，自打小鸭子进了中队之后这几个兄弟也没安生过。这下好了，鸭子没有多少了兄弟们也都能安生了，可就是要不了两天，都要散伙了。”黄老邪见我进了鸭棚，向我招呼了一声说，“今天晚上几个兄弟要你到这儿来吃这顿饭，就是都想跟你叙叙聊聊。打我们几个就进了鸭棚之后，场基那一块儿你也没少给我们方便，弟兄们几个心里都有数。跟你说句实话吧，自打干部让我负责鸭棚以来，除了你之外，其他的外宿犯能吃到鸭子的很少，工棚里的值班犯人就别想吃到鸭子，我打心眼儿里讨厌他们那几个值班犯人，整天人模狗样的在大院子里大呼小叫的。昨天就听说今天要卖鸭子，我让人给带了二斤酒就准备着今天晚上咱们几个在一起好好吃这顿饭。不过我把话说在前面，今天晚上你过来了，我们这儿没有饭只有鸭肉。”说着他就让着要我坐下了，然后就连锅一起把满锅的鸭肉端了上来。
　　黄老邪放好锅之后，就从一个盛饲料稻的破稻篓子里摸出了两瓶酒，然后就把这两瓶酒分开来倒进了每个人面前的茶杯，嘴里还很歉意地说着：“今天晚上就这两瓶酒，想多喝也没有。劳改队这地方是这个意思就行了，千万不能多喝。”
　　黄老邪把两个倒空了的酒瓶子扔到了门前的水塘里，然后我们就开始吃鸭肉喝酒。
　　“咱们这个中队里的这些勤杂犯和外宿犯中间，我最佩服的是你，你跟他们不一样。别的人我瞅着心里就觉得别扭，看不惯他们那个德性，都他妈的是什么鸟儿！要不是在这个地方，我早就跟他们干上十八仗了。今儿早上古老妖还让人带信儿说给他弄只鸭子，他古老妖在别人眼里是个人物，在我眼里他鸟都不算。他跟我有什么交情？本来我就打心眼儿里看不起他，他还以为自己怎么了，恬着脸让人带信人我给他弄只鸭子！我呸，他算是哪根葱啊！这鸭子我就不给他，他又能把我怎么的！大不了在干部面前说我几句坏话，论拼论打他古老妖不是个劲儿。”黄老邪喝了两口酒，不知怎的竟然这样说到了古老妖，“他古老妖在我心里，连你裤裆里的一根鸟毛都不如，他还整天人五人六的。”
　　黄老邪这样说到了古老妖，鸭鹏里的其他几个人都没有插嘴，只是劝着要我吃鸭肉喝酒。
　　我看了看鸭棚里的这几个同犯，向他们笑了笑，把手里的酒向他们举了一下，又把举着的杯子转到黄老邪的面前，示意着我向他们敬酒，然后我自己先喝上一口。
　　他们几个也纷纷喝了一口。
　　“尧克，你知道我最佩服你什么吗？佩服你能忍，还有你的为人。不管有啥事儿你都能忍，不管什么人在你面前都一样看待，没有什么大组犯人和大劳改之分。”黄老邪把手里装着酒的茶杯往面前一放，盯着我说，“他们那些大劳改，没他妈的一个是个玩意儿的。”
　　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这是我历来的想法和做法。尽管每个人的生存环境不同，毕竟每个人都是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尊严，每个人有自己的为人处世的观点，每个人也都有自己行为处世的理由。至于说能忍，也是我从进看守所之后咬着牙忍出来的，几年来我就一直这样忍着，慢慢也就习惯了忍。其实我也看不惯这里的许多人，但是忍下来想想，看不惯又能怎么样？即使跟他们较上劲儿，又能怎么样？自己忍下来，不与他们计较，争取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去，那才是自己的能为。我向黄老邪笑了一下。
　　“你这个人看起来对什么都无所谓，其实你心里很孤单，表面上你跟任何人都处得来，内心里却不愿意与这儿的任何人交往，你在戒备着这里的任何人。”黄老邪盯着我看了一阵，叹了口气说，“其实，对于这里面的任何人，你这样做就对了。”
　　我怔怔地看着黄老邪，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能看到我的心里去。他这样一个平日里也不愿与人交往又不怎么说话的家伙，怎么就能看到我的内心世界呢？就连平日里与我关系比较可以的烧鸡，也没能看到我的内心世界是一个什么样子，他黄老邪居然能看得如此透彻。我很不解地向黄老邪摇了摇头，然后向黄老邪举了手里的杯子，一口就把杯子里的酒给喝完了。
　　黄老邪也举起了杯子，和我一样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之后用手一抹嘴巴，盯着我说：“不管你怎么一个想法，反正在这儿我把你当成朋友了。就算是回到社会上再也碰不到，我也一样把你当成朋友。”说着他从锅里给我夹了一只鸭子大腿，然后回头吩咐着要人把刚才炖好了的一盆全端过来倒进锅里去，又回过头来向我说，“不是你过来吃饭，今天晚上就不会杀这么多的鸭子。卖过鸭子干部走了之后，我就让他们几个开始准备了，合计好了今晚上一人一只鸭子。”
　　这样说来，他们今天晚上杀了六只鸭子。鸭棚里他们五个人，加上我，六个人，六只鸭子就这样给下锅炖了。再加上他黄老邪送给我的那两只，今天晚上就是八只鸭子。我紧盯着黄老邪，向他点了点头说：“在这个地方，烧鸡是第一个说把我当成朋友的人，今天你是第二个。这几年能结识你和烧鸡这两个朋友，也值了！”
　　黄老邪点了点头，然后催着鸭棚里的其他四个人抓紧时间把面前的酒给喝干净了，免得这个时候会有干部过来。
　　虽说平时干部这个时候很少出来到小单位，但是小单位犯人还是每天防止着万一，喝酒都是速战速决。要是几个人在一起喝酒，酒干了就抓紧吃饭，饭饱了就抓紧散场。
　　鸭棚里的几个家伙很干脆地把面前的酒喝干了，然后互相催着抓紧时间吃锅里的鸭子。
　　我们边吃边说了一些有关这个地方和一些有关社会的话，很快就把锅里的鸭子吃得所剩无几了。每人一只鸭子，即便是炖出来，也有三斤重吧。这一顿鸭肉吃的，绝对算得上过瘾。
　　从鸭棚会到场基之后，虽说喝进肚子里的酒精还是让我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但不知怎么了今天我躺到床上之后并没能像以往喝过酒之后那样很快入睡。我像烙饼一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管也觉出了困意，但是活跃起来的思绪在激烈地与困意抗衡着，想着在社会上时所经历的一切和所见到的一切，想着在这里面所经历的一切，对人这种动物越发不能理解了。不知道是上帝的错误，还是人这种动物固有的本性，让这个世界因为利益而变得复杂和残酷了。想必在上帝造人的时候，恐怕也不会想到他所找出来的这种动物会变得如此吧。
　　
　　如果上帝能够制造钞票
　　
　　如果上地能够制造钞票
　　世上的人是不是都会弃业
　　虔诚的祈祷
　　便成了这个世上永远流行的心语
　　如果上地真的能够给予这个世界一切
　　想必这个世界——
　　会宁静祥和
　　然而
　　上地造了亚当，也造了夏娃
　　同时也造了魔鬼
　　于是，人和鬼各分天地
　　格格不入的厮杀
　　从远古到如今
　　终会有那么一天——
　　这个世界会变成一片废墟
　　由于上帝不懂得辩证法
　　或者是出于故意
　　如果上帝真的很善
　　即便是由于过失让这个世界变得矛盾
　　他也会用万能的手——
　　将一切挽回
　　或许是我们的上帝的上帝过于疏忽
　　在向我们的上帝传授秘诀的时候
　　忘了将反诀传给我们的上帝
　　于是，面对着这个繁杂的世界
　　我们的上帝也回天无力
　　抱着一份看戏的心情
　　只任善恶美丑在这个世界上演来演去
　　善和恶淫和贞
　　无论哪一个感动了这个世界
　　我们的上帝都不得安宁
　　千里眼能看见善的委屈
　　顺风耳能听见恶的咒语
　　这个世界就这样从远古到现在还会
　　从现在到将来
　　我们的上帝真的力不从心了
　　干脆就把这个世界撒手给人类
　　
　　或许上上帝赋予的天性
　　或许是人类脱去了导演的禁羁
　　人类就开始各显才智
　　在这个世界上自编自演着嫉妒与贪欲
　　彼此猜忌着，掠夺着
　　从上帝撒手的那一天起
　　不知道已经这样自编自演了多少年
　　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
　　人类对自己也会力不从心
　　那么，我们又会把这个世界交给谁呢
　　交给我们的子孙
　　那么，我们的后人也会——
　　缘着遗传学的理论
　　寻找他们的祖先的丰功伟绩
　　于是，我们继承过来的悲哀
　　又被他们承继过去
　　就这样——
　　直到人类从这个世界上绝迹
　　
　　救救这个世界吧
　　从我们开始
　　放下我们的猜忌和贪欲
　　如果每个人都给予这个世界一份关怀和爱
　　这个世界就一定会闪耀着祥和亮丽的光辉
　　——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