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李东根发觉到了何小英身体的异常反应，推断出她怀孕了，不由地让他美出了大鼻涕泡。结婚十几年了，他一直都想有个孩子，可是，自己的老婆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也让他的梦想漂浮在遥远的天边，让他可望不可即。
　　何志贤出事那天，她和林育林出门了，回来得知了这个消息，让他把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放下了。这个案子啷当①了一个来月，都感觉有些扎手了，竟然以这种方式收场，是想也想不到的。同时死的还有何志贤的小女儿，是吊死的。他父亲自尽了，让她悲伤过度，一时想不开。
　　听王树根和张振鹏这么说，想想也顺理成章。这两个家伙把轮奸姑娘的事给隐瞒了，这件事打死都不能承认，好在没人看见，也没人证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冤死的何小莲，还半睁着眼，冷漠地看这个世界，没有了一点点温度。她的这个样子，让心虚的人不敢看，让心痛的人更加心痛，何小英晕厥过去，躺在地上，让人以为一家三口都同时丧命，让谁看见了，都心里一惊。
　　还好，何小英的心跳还在，忙掐掐人中，她又慢慢地缓醒过来。只是她的身体太虚弱了，醒来后又忍不住哭泣，没一会儿又昏厥过去。不行，不能让她出现意外，她可不能死。三个人轮流背起她，赶去卫生院救治。医生在诊治过程中，发觉她怀孕了，便要求不能过分的悲伤，会对妊娠有影响的。
　　医生的话，进一步证实了李东根的判断。何小英的怀孕，让他有了新的打算。先要保她的命，然后是保她的胎，不能让她再受到伤害，就要二十四小时对她进行监管。这个心思阴狠的家伙，为何小英肚子里的孩子，在做着精细的打算。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让何小英的生命安全系数增加了许多，安全保障也得到了加强。李东根决定把自己的老婆崔美子，安排到她的身边，来照顾和监管何小英的生活。
　　李东根在作孽，崔美子是知道的。她想管一管他，可是她的话如同耳旁风，起不到一点儿作用，她就想到了远在黑龙江的公公，想把他搬来。可是黑龙江太远了，这个信怎么捎过去都是个问题，除了这个，再没有别的办法。
　　自从那次大火之后，李东根再没有打过她，她舍身相救，真的把他感动到了，他发誓要好好对她。他不在她的身上作孽了，却在别人的身上作孽，这可怎么办啊！她的一颗善良的心在流血，在为丈夫的罪行做心灵的忏悔。李东根安排她来照顾何小英，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立即来何小英的家里，做好了为丈夫赎罪的准备。
　　何小英躺在家里，她对现实的生活已经心灰意冷，失去了希望。一天之内失去了两个亲人，让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她想到了死，想到了各种的死法，像妹妹一样上吊，她还没有力气走出房间。用刀割腕，菜刀在厨房里，她想去寻，却发觉有人已经给收了起来，而且这个人把屋里所有带尖的，带刃的东西，都搜罗走了，而且这个人一直都陪伴在身边，她有什么轻微举动，便立刻引来关注。
　　她认识这个人，她是李东根的老婆，让何小英从心底鄙夷这个女人，和那么一个黑心肝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有什么好？蛇鼠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把脸扭到一边，不愿意看见她。崔美子倒是知趣，不想去烦她，默默地退出去，到灶间忙活去了。
　　看她这么勤快的样子，何小英极度的反感。想想父亲和妹妹惨死的情景，再想想李东根的恶狼行径，她的心里除了痛恨，就是痛恨。这个女人来做什么？越是看见她谦卑的样子，心里就来气。
　　崔美子端上来热腾腾的饭菜，笑盈盈地招呼何小英。“快来吃饭吧，不知道合不合口味啊。”说着，盛上来一碗饭，递到她的面前。
　　何小英很鄙视，心里也很抵触，饿死也不吃你做的饭！她的满腔怒火在此刻爆发出来。她把那碗饭恶狠狠地扣到崔美子的头上，那女人哀嚎着，忙不迭地扑拉着脑袋上的饭粒。这是一碗热腾腾的大碴粥湿乎乎，热腾腾地糊了半拉脑袋。她的头上戴着一条方形的头巾，忙乱中被划拉掉了，现出的景象，让何小英吃了一惊。
　　这个女人的脑袋惨不忍睹，几乎没有几根头发，泛白的皮肉，卷去一层层皱褶，好像被翻起的土地一样。这女人曾经遭受过怎样的痛苦，让她忍受过来。就这份巨大的伤痛，便是一个无言的见证，在证明着一个人的人性是多么的坚韧。
　　崔美子顾不得去理会头上的痛，这碗饭都洒在炕上，黏糊糊地滩在炕上。“粮食啊不能浪费，不能浪费啊！”她的汉语夹杂着一些朝鲜语的味道，听起来却有着别样的韵味。
　　她用手小心地把这些粥饭刮进碗里，放到一边。然后仔细地用抹布擦干净。她又盛上来一碗，依旧是一张笑脸。“慢慢吃，身体要紧，不吃不行啊！”说着，她自己却吃起划拉到碗里的饭。
　　何小英一时语塞，心里那个最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触碰到了，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崔美子也跟着流泪，嘴里却在不停地念叨着：“都是我们不好，是我们不好啊！”她说着，深深地鞠躬，无限的歉意都在这深深的一躬之中。何小英猛地扑上去，两个女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纯洁的人性在这一刻相融在一起，人间的温情有重新回到两个人的心中。这个世界原本就该如此的美好，人们坦诚相见，没有仇恨，没有猜忌。人们都相互信任，相互理解，都在相互美好的祝福之中生活，处处体现着纯洁的人性之美。
　　崔美子一再道歉，来表达她的无限同情。自己的丈夫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是罪不可恕的，她自己的微薄之力，是无法弥补的，她只想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心中的意愿，希望何小英的伤痛能够得到一些慰藉。
　　何小英被这个女人的善良深深地打动了，她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她和李东根不能混为一谈，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性。李东根的丑恶是掩盖不了她的善良的，这是人间最美好的语言，是人间最温暖的表情，有这位知冷知热的朝鲜族大嫂在身边，何小英那冰冷的身心得到了温暖，让她暂时忘掉了伤痛。
　　崔美子这种赎罪般的方式，让何小英有些吃不消，尽管不让她这么做，她还是尽力去做。她无限愧疚地说：“让我做吧，那样，我心里好受一些！”
　　她这么说，又让何小英忍不住流泪。何小英的妊娠反应强烈，常常吃不进饭，睡不着觉。崔美子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精心地伺候着，想吃什么就去做什么，从来都不打哏②。鸡蛋是很紧缺的东西，却能供上何小英的吃，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搞来的。何小英的两条腿出现了浮肿现象，她便天天按摩，还用热毛巾去熥，去擦，天天如此，好像在做功课一样。
　　平时，两个人不在一起吃饭。何小英邀请她时，她很谦和地推辞着：“我们朝鲜族的习惯，吃饭不能上桌的。”
　　朝鲜族的规矩多，一些风俗当中也有一些男尊女卑的陋习。老辈妇女们的家庭观念是非常强的，她们所教育出的子女，就一直秉承着这种习惯。李东根不是朝鲜族，可是在家里所享受的是朝鲜丈夫的待遇。吃饭自己一个桌，好吃的可他先吃，剩下的才是自己的。
　　何小英留心去灶间看她吃的是什么，一个水瓢里，泡着酱紫色的东西，她去崔美子的手里把水瓢抢过来，仔细看才看清，竟然是泡软的锅巴。
　　何小英哽咽了。她的手里攥着一个鸡蛋，说什么都要崔美子吃，不吃都不行。她往外推着，淡淡地一笑。“朝鲜族和你们吃的不一样，我们习惯这个嘎嘎③水，我从小就这么吃，改不了。”她把鸡蛋往回塞。何小英更执拗，把鸡蛋剥去皮，往她的嘴里塞，非要看她吃进去。
　　“艾古④”她冒出一句朝鲜语，但是很快又恢复了有些蹩脚的汉语。
　　“我不生孩子，吃了浪费啊！”可是，架不住何小英的坚持，只好张开嘴，一边嚼着，一边流着泪。她们被相互感动着，也被相互激励着，她们相互分享着生活的快乐，也分享着生活的甘甜，她们的心紧紧连在一起，永远都不想分开。
　　李东根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他不好现身，怕的是引起何小英的反感。自己不出现还好，出现了会让她把刚吃进去的饭都吐出来。他知道自己招人痛恨，逼死了人家两口人，这件事搁到谁身上，谁都恨。他心里还是很理智的，只是走到这一步，是步步赶上来的，最后骑虎难下。他真不想作孽太多了，乡下人都说，作损⑤的人，生个孩子没屁眼儿，他不由地担心，这个孩子会不会这样？
　　他看见两个女人和和美美在一起的样子，心里不免放心许多。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他更多关心的是何小英肚子里的孩子。他的脑子里始终都会有一条扭扭歪歪的想法，有了他的孩子的女人，就一定是他的女人，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这些事实都在印证着，他的想法都是歪理邪说，都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把这些所谓的道理，强加给别人的时候，那他就是十足的强盗。
　　他从小就没有母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在了。他是父亲一个人抚养大的，父亲是个残疾人，天天拄着一条拐杖，去大街上翻找垃圾，找出可以卖钱的东西，拿到收废品的那里，换成钱。然后才能买吃的。
　　他从小就在这样缺衣少吃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他上学从来都不敢和同学们一起走，怕的是自己的一身破烂衣服，会招人笑。让他最刻骨铭心的经历是，他没有钱买更多的作业本，在用过的作业本上作题时，被老师看见，当着全体同学的面，给撕了个粉碎。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让他没有信心再迈进学校的大门。他痛恨贫穷，痛恨那些有钱的人。那个破烂的家，让他又恨又爱，他那个瘸腿的父亲，没有别的能耐，就会在喝两口小酒之后，跟他吹吹牛皮。他说他年轻的时候，打过日本鬼子，还是一名抗联战士呢。
　　“吹牛要上税的！”李东根耳朵都听出了茧子，不停地拿话敲打他。他不恼，倒是有个好脾气。捡来几个破瓶子，买两个钱，也不忘了买上二两酒。李东根很早就从家里出来，辗转许多地方，最后才落脚到三河湾。他听父亲在喝多的时候，常提到这个名字，他在招工的办事处看见了名单上有这个名字，便主动报名。他便是这么来的三河湾，至于他父亲，他出来了好久，便没有再回去。来到这里，都是往家里寄过两封信，还寄过两回钱。父亲回信，不让他寄钱回家，他在家挺好的，有吃有喝，比你在家时更好了。
　　从小所养成的心理，是扭曲的，是不健康的，也就导致了他的如此邪恶的心理，除掉何志贤，让他的欲望达到的峰顶。而霸占了何小英却是他的意外收获，也让他在一次次运动中获得了许多的甜头，获得了许多好处，让他更热衷于上面所下达的一切指令，让他甘心成为一条咬人的狗。
　　日子一天天过去，何小英却在这过往的日子里，怀念着父亲和妹妹。按照风俗，“烧七”是要进行的。这个日子的到来，也让她有了出门的机会。
　　怕她过分悲伤，李东根是不愿意她这么做的，祭奠至亲是何小英必须要做的事情，他也不好去剥夺这个权利，也只能听之任之。可是，他不放心，还是安排崔美子全程看护，自己则远远地瞄着，唯恐发生什么意外。
　　烧七是当地非常重要的一种祭奠形式，在亲人去世不久开始，逢“七”便去坟前祭奠。一个月里有七号、十七号、二十七号，然后还把起的倍数相加，分头七、三七、五七、七七等，何小英坚持自己的做法，固然是要显示自己的孝道，更想用自己的行为，当做是一次有力的抗争。另外，在这样的抗争之中，她所显示出的韧劲，让人惊叹。痛苦让人坚韧，像是一条柔韧性非常好的绳索，缠绕紧时才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存在。
　　李东根一直都不肯对她有丝毫的放松，唯恐她在自己疏忽的瞬间，便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何小英确实有这样的一颗心，她怀着孩子，开始时还当成了累赘，在束缚自己的手脚。后来，她不这么想了，她觉得孩子是一种掩护，是一把庇护伞。有这个孩子在，她反而安全，会让李东根放松对自己的警惕。她不想成为李东根手中的玩物，她想挣脱他的掌控，跳出这个圈子，去寻找自己的心生活。
　　她借助给父亲祭奠的机会，瞅机会脱逃出去。可是，李东根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每一次都寸步不离地陪同着，让她鲜有机会。她一直都把自己的想法，深埋在心底，连崔美子都瞒下了。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真的拖累了她的行动。她那颗心却依旧不死，反而让她更加火热地追逐心中的愿望。父亲的烧周年要到了，她挺着很大的肚子坚持去祭奠，她的预产期已经很近了，做出此举，让李东根更加担心。
　　期待中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阵痛袭来，她感觉到孩子蹒跚着脚步，向她一步步走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牵肠挂肚起来，她在意起来，她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安地降生下来，这个孩子瞬间成了她的命！
　　孩子终于生了下来，她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之情，却多多少少又有些苦涩。五味杂陈的感觉，让她在一瞬间收起这份心情。李东根喜滋滋的样子，让她心里作呕，他这个父亲此时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孩子是个男孩，正合他的心愿。他每天都要把孩子抱到怀里，那曾经兽性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何小英不禁感慨，自己做的事情，是自己不想做的，这个孩子好像是强行塞到她的肚子里的，让她怎么就没有一点点的热度呢。生他之前，她还紧张万分，唯恐出现什么差错，会让孩子夭折。顺利生下来之后，她却看也不想去看他，任由李东根亲昵，好像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这是她的逆反心理在作怪呢。李东根让她憎恨透顶，恨不能不共戴天，他所亲昵的孩子，是他的心肝宝贝，自然让她反感万分，还怎么拿出心中所爱，赋予到孩子的身上呢。你喜欢就归你！何小英狠下一条心，扭过头去，不稀去看。
　　李东根抱着孩子，喜不自禁，他走到屋外，向路人炫耀，并大声宣布，要给孩子办满月酒，到时候，大家都来庆祝啊！这个孩子是他盼望已久的，他要把自己的幸福感亮给大家看。
　　满月酒如期举行，摆上十几张桌子，张罗来许多的客人，李东根两口子喜气洋洋地来回穿梭在中间，可那个生养孩子的人，却见不得世面，被关在屋里。
　　何小英的心，冰冷到了极点，她想出去，可是前后门窗都给封死了，一间屋子等同于一座牢房。她浑身发痒，有说不出的痛感。喧闹声就在耳边，却不能身临其境，她这时候的绝望，到了极点，让她快要发疯。
　　正在她坐立不安之际，却听见后窗传来响动，有人在撬动着窗户。钉子被起出来的声音，扣人心弦，让人激动万分。黑暗在瞬间被驱散，窗子被打开，有一只手伸进来，向她示意着。她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这只手，借着这股力量，轻盈地跳出了窗外。她看清那个人，竟然是李正言。
　　注释：①啷当：东北话，这里是指拖延。
　　 ②打哏：东北话，迟疑。
　　 ③嘎嘎：东北话，口语，意思是锅巴。
　　 ④艾古：朝鲜语中的感叹词。
　　 ⑤作损：东北话，作缺德事，含有迷信色彩，即作使儿孙将遭到报应的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