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章 人精

　　1997年8月16日
　　大哈今天刑满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大哈办完了中队的手续之后来到了场基上。
　　大哈激动得满脸通红，本来说话就稍微有点儿磕巴，这个时候他说话就更不利索了：“老乡，我这就走了。”
　　看着大哈，我禁不住两眼湿湿的。大哈只要到大队办完手续，他就彻底自由了，而我彻底自由的日子还有多远？
　　“今年咱们在场基上也处了一些日子，就是相处了那些日子，我从心眼儿里佩服你这个人，以后回到社会上，咱们有机会再见面。”大哈见我两眼湿湿的，两眼也有了泪光，“咱们在场基上相处那段时间，正因为我打心眼儿里佩服你，场基上的事儿我不用你问，相处那些日子的开销我也不让你操心，我倒腾出去的那些稻种都用在咱们那些日子的花销了。如果不是你在场基上，我在场基上的那些日子一定会倒腾出去更多的东西，也就是为了你能在场基上坐得稳，我把持住自己不去打场基上的主意。我走了之后你一定要小心了，场基上这一块儿，你稍微大意一点儿，就会出事儿。我知道你不会打场基上的主意，但保证不了场基周围其他人不打场基上的主意。”
　　我向大哈点了点头。
　　“我这就要回到社会上了，其实场基上这一块儿有些头绪你可以搞一点，在这个地方的吃喝，在这个地方的抽烟，你不可能还让家里人供应着你吧。小头绪你不要在中队场基上搞，有些东西不进中队场基你就可以把它搞出去，别人谁能知道？中队领多少农药，领回来的农药进仓库多少，干部也未必记得清楚，在你从大队仓库把农药领出来之后，转手倒腾出去一些，谁也不会清楚。只要你不在场基上搞头绪，别人也看不出什么，也就不会在干部面前说你的长短。”大哈说这些的时候很小心，“你要是有这个想法儿，我到大队办完手续就去周围来百姓那儿给你传个信儿，到时候他们只在大队部周围跟你联系，绝对不会到中队里来。”
　　我笑着摇了摇头。
　　大哈见我没有答应他的意思，也笑了笑，说：“你这儿没有铁锹吧，你去工具房帮我找把铁锹过来吧，我这个时候去工具房找铁锹不好。到工具房你不要说是我找铁锹，只说是你用就行了。虽说工具房里的宁国关系也不错，这事儿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个时候他要铁锹干什么？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不会是他想带一把劳改队里的铁锹回到社会上作个纪念或者提醒吧？如果是这样，倒也算是他大哈这劳改蹲得长记性了。可大哈的话又让人觉得这里面像是有什么不易让人知道的猫腻儿。尽管是我弄不明白大哈这个时候要铁锹会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去工具房与他找了一把铁锹。
　　大哈从我的手里接过铁锹，伸头向场基上看了看，见场基上没有什么人，就拎着铁锹让我跟他一起来到催芽房后面。
　　我更加不能理解大哈这是在玩什么路子了。
　　“你帮我往场基上看着，有人过来你招呼一声。”大哈在催芽房后面中间一个窗子下站下来，回头向我说。
　　大哈这是要挖什么东西吗？
　　我向场基上看了看，待我回过头时，大哈竟然在窗下挖出了一个塑料纸包的一个砖头大小的包，他疾快地剥开几层塑料纸，把里面的东西很麻利地揣进了怀里，但我还是看清楚了他揣进怀里的是票子，那么多的票子应该有一万多吧。他是什么时候把这么多钱埋在这里的？这么多钱又是什么来头？今年春上催芽他不应该会倒腾出这么多钱啊，几百斤稻种他倒腾出去都买烟买酒买肉吃了，就算有剩余，也应该不会有这么多。
　　大哈见我看见了他揣进怀里的钱，笑着向我解释说：“王新有次放稻子人我逮到了，我就告诉他没有我的一份我就报干部，他就分了这么多给我。我也不知道他放了多少回，反正他的钱存都到武大姐那儿了，他那次分给我的这么多我就埋在这儿了。”
　　人精啊！
　　“有这么多钱，回到社会上我也不用担心做个小生意没有本钱了。”大哈把铁锹交给我，又递过一支烟来，说，“老乡听我一句话，万无一失的时候也可以搞一次。搞一次就够你回到社会上立足了，做个小买卖本钱不是问题。”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大哈有了这些钱到社会上真的做个小买卖，很大程度上也就避免了他会再次危害社会伤害社会，可这些钱在这个地方用这种方式获取而来，这也是在这里面的二次犯罪啊！
　　“我也不跟你多说话了，我得赶着去大队部办手续。以后回到社会上，有机会去我们那儿的话，到时候去找我，保证有吃有喝有招待。”大哈的事情办完了，他也就该走了。
　　“以后有机会去你们那儿的话，一准会去找你。”我回应了一句。
　　大哈很快就离开场基沿着中心路往大队的方向走去，看着大哈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由得我觉出了自己眼中的泪水。我很清楚自己眼中的泪水不是因为大哈的离去，而是因为自由。大哈这就重获自由了，而自己的自由还与自己隔着遥远的日子。自由，对于很多自由着的人来说，他觉不出自由的珍贵。而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自由变得很奢侈，很多人都愿意用减寿来兑换自由，尽管这样愿望谁也没有权力兑现，但几乎所有的人还都奢望着用十年的寿命兑换一年的自由。在我们心里，自由远比生命重要得多。
　　“大哈来场基了？”大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这时宁国过来问我说，“刚才你去我那儿拿铁锹，我正准备着与干部修摩托车的工具。”
　　“大哈已经走了。”我回答宁国说，“他这一走就自由了！”
　　“前几天我曾跟他说过，他走时帮我带封信回去呢。他这一走这封信就没指望了，让别人带信出去我又不放心，毕竟没有那层关系。”宁国听了我的话，很丧气。
　　“大哈这是要自由了，激动得把你拜托的事儿给忘在脑后了！”见宁国这样丧气，我笑了一下安慰宁国说，“我倒没有什么信儿要他捎带，你要是有什么要紧的话跟家里人交待的话，哪天你写封信我帮你发出去，毕竟我现在私发信件很方便。”
　　“那就得空儿你帮我发封信回去吧！”宁国依旧因为大哈没有帮他带封信出去感到很失望。
　　我不知道宁国要大哈为他带什么样的书信出去，但我知道，在这个地方让人带书信出去的情况很常见，但是，一般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的人不会带什么要紧的书信，因为谁也保不齐这样的书信带出去之后会不会给发出去，谁也保不齐要紧的书信有可能会适得其反。没有那层可靠的关系，带书信的人可能会拿着这样的书信去家里搞什么欺诈行为，所以，在这个地方，即便人们知道你马上要离开这个地方了，真正找你捎带书信的人并不多，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了，来这个地方的都是什么样的人物？人精！坐下来，事事皆可巨细。
　　“其实我要大哈带封信出去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就是想给我修摩托车的师傅说说心里话。我修摩托车的师傅对我很好，我出这事儿他根本也不会想得到。我这到刑满还有几年的时间，这几年过去，也不知道我师傅会是什么情况。”宁国依旧很失落地说，“我就想着跟我师傅说说心里话，等我刑满之后他还能帮我一把，在我们那个县城开个摩托车修理铺。”
　　“这也不算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得闲你给你师傅好好地写封信，到时我找武大姐帮你发出去就行了。”看着宁国这样失落，我安慰他说。
　　宁国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很快就回他的工具房了。
　　大哈应该已经到了大队部办他的出监手续了。宁国走后，我的心思不由得又回到了大哈的身上，大哈只要办完了大队的出监手续，也就彻底的重获自由了！有了自由，再也不会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是服刑的劳改犯了，即使有人会在背后议论他曾经是个劳改犯，但对他大哈来说，别人背后的议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自由是真真切切的，他不再谨小慎微的心情是真真切切的，只要不再危害社会，他可以为所欲为是真真切切的。
　　由于我离开了工棚大院子，由于我不再担任中队的三课教员和宣教的职务，这些日子有多少人像大哈一样重获自由，我已经不再掌握的明白，但我很清楚，监狱这个地方，每天都会因为重获自由而欣喜若狂地走出去，每天也都会有因为不谙世事或者冲动而进来的人。里面的人向往着自由，外面的一些人却因为自己无法把控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而走进来。失去了才会觉得珍贵，在很多人心里，这份失去可能是恋情、友情，或者是一种具体的实物，但绝对很少人会考虑到是自由。相对于自由来说，什么亲情、友情，什么实物，都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也就在这时，我想到了那本给人偷去的《死屋手记》。安东把这本《死屋手记》邮寄过来之后我只是大致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阅读就给人偷去了，至于《死屋手记》写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此时我联想到《死屋手记》应该是和自由有关的内容。世事就是如此，就算是别人把他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世人，世人总还是以为是杜撰的东西，绝对不会去用心感受别人的经历，只有自己亲身体味了，才会相信别人的经历是真实而又真切的。可能有一天我把自己在这里面的经历和感受告诉别人的时候，别人一定也会不以为然地一笑，心里也一定会以为我是在编造属于我的天方夜谭。此时我最强烈的心愿就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