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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村委会脱贫大会

作品名称:乡村扶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1-10-23 08:53:18      字数:4329

  莺飞草长。夏天到来,最鲜明的特征是,大山披上绿色的盛妆,太阳像个大火球,烤得人东躲西藏。年轻女人是夏天才盛开的花,穿红着绿的年轻女人一天换一次妆扮,展露出千姿百态的身段,使火热的夏天更加充满激情。
  村委会的大院,门口两旁对称的一对雪松,像一双身姿婀娜的少女,亭亭玉立。微风吹动,搔首弄姿。桥头两旁的两丛石榴,绿叶间绽放火红的花朵,仿佛两团烈火。院内,华盖亭亭的几株木兰,长长的叶片,像抹了一层蜡,在阳光下银光闪亮。红叶李着一袭紫红色的长裙,如同高贵的妇人。周围山岭,所有的植物,这个季节都在尽情舒展蓬勃的生机。
  四张长桌连接,铺上深紫色涤绒桌布,组成大会主席台,八张椅子置桌后,麦克风摆中间,连着高悬二楼窗头的扬声器。二楼的栏杆上,一条大横幅,红底白字:靳河镇太平村“扶志扶智、精神文明助脱贫”大会。
  主席台下,整齐摆放着四五十条长凳。早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在村委会院内外,或说或笑,男人们见面发烟、开玩笑,女人们见面惊惊乍乍,互相评论穿着。相好的男女互相看见了,眼里长出钩子,相视一笑,魂儿都上了对方的身。一楼的各个办公室,门大开着,群众进进出出。村主任张治国坐镇便民服务室,利用会前的短暂时间,接待群众,处理杂七杂八的事。
  马秋菊来得早。她送罢上学的娃,着意收拾打扮一番,便骑上电动车直奔村委会。上身穿荷绿色短袖,下身象牙色半长裙,脚穿黑色高跟皮凉鞋,配肉色丝袜。长发光光地梳向脑后,挽成髻,别一只水晶大发簪子。脸上画了淡淡的妆。她娴静地坐在便民服务室接待群众的长沙发上,转动着手中自带的水杯,小口啜饮茶水。偶尔抬头看一眼忙碌的村主任。嘴里没说话,眼里却说尽了想说的话。
  年轻的寡妇是寂寞旷野的一棵树,历尽风雪不倒,沐浴阳光,企盼雨露滋润。
  老魏坐在他的民事调解办公室里,一张大桌,四方长凳,围满怀揣家长里短的群众,倾听七嘴八舌的鸡毛蒜皮。偶尔发声,对小事发一两句评论。
  杨晓和贾文化、马书记在第一书记办公室,讨论各自的发言内容。
  赵虹、姜山坐集体办公室各自的电脑前,盯着电脑,忙碌工作。赵虹一袭黑色长裙,双手在键盘上飞舞,犹如艺术家在表演弹钢琴。如果有一天,把枯燥的工作做成陶醉于艺术的享受,坐办公室的人,就活成神仙了。姜山一脸疲惫,像没睡好觉。
  杜胜利和华莹,忙进忙出,布置会场,为群众倒水泡茶。一群妇女簇拥着华莹,不时爆发女人们夸张的尖笑。两个女人一千只鸭子。一群女人,整个大院,便只有她们的喧哗。如今,群众大会开得少,好不容易有机会聚一起,女人们争分夺秒,各展口舌,尽情发泄爱热闹的天性。
  一辆辆两轮摩托、两轮电动车、三轮摩托、三轮电动车,不时冲进院子,车上满负荷,挤的全是人。杜胜利大声指挥来的车辆,停放左右空地。横七竖八乱停,院里停放不下众多车辆。
  三十多年的改革开放,国民经济飞速发展,农民从温饱线走上致富大道,基本实现户户有摩托或电动车,少部分家庭,拥有小汽车。怎么看农民的富裕?衣食住行,食与衣,排一和二。生存所必须,首当其冲。住和行排三四,紧跟其后。住楼房,开小汽车,不用打听存款和收入,必是富裕户。二者有其一,若非突发天灾人祸,被认定为贫因户,必是村、组干部徇私舞弊,瞎了眼。
  一辆黑色普桑缓缓开进院子,车在一角停稳,下车的是鲁书记、范镇长和老孟。老孟挎照相机,大小会议,担当记者角色,被镇干部戏称为“靳河名妓”。杨晓、马书记等迎上前。
  杨晓示意杜胜利,杜胜利对着麦克风大声喊:“各位群众,都到会场坐下,大会马上开始。”
  鲁书记居中,范镇长、马书记左右,杨晓、贾文化、张治国、老魏两旁各二,剩下一座位,赵虹坐那儿记会议记录。会场下边入座,你谦我让,喧闹四五分钟才渐渐静下来。
  杨晓主持会议。
  首先欢迎镇党委鲁书记和镇政府范镇长莅临太平村指导工作。掌声过后,致大会开幕辞,宣读大会议程,请领导讲话。鲁书记讲全县脱贫攻坚形势,讲靳河镇党委今年脱贫攻坚工作的主要任务。范镇长讲靳河镇建贫困户移民搬迁小区,讲全镇脱贫攻坚工作面临的问题与挑战。马书记讲脱贫攻坚,驻村第一书记应做的工作。杨晓讲全村春季完成或正在进行的各项具体工作。轮到贾文化讲大会主题,已在一个半小时之后。群众开始起身上厕所,有人怕晒,脸上冒汗,屁股在凳子上左右挪动。
  老百姓最讨厌听领导干部搬文件,讲官话。认为这是屁话连天。
  阳光越来越烤,老孟时远时近、时左时右把镜头对着会场,咔咔拍照。
  习惯于方言口语的老一辈农民,有个段子编排到农村显摆普通话的干部。召开计划生育大会,这位领导讲:计划生育工作,是我们的基本国策,控制人口增长,主要责任在我们的妇女身上。今天日头很毒,妇女们开会不够积极,差一半没到会。不怕日头的来了,怕日头的没来,不像话嘛,当干部的也不怕日头嘛,你们怕什么……农民们讲这个段子时,把“日头”简化为“日”,妇女们听见讲这个段子,便追着讲段子的人掌嘴。
  每写到开会,很是为难。不写过程,读者不知会开得热闹不。写吧,记流水账,像个絮絮叨叨的多嘴女人,讨人嫌。领导讲话,套用文件,满嘴官场述语,与文学不搭边,读者百分之百不看。跳过去,还骂作者屁话多,凑字数赚稿费。不写而一笔带过,不知请领导到会场干啥。读者是文学作品的上帝,为讨好上帝,只好委屈日头下说得口干舌燥的领导。好在领导们是搞政治的,不会看文学作品。
  贾文化用方言土语讲扶志扶智助脱贫。
  志是啥?志是志向。拿我们的话来说,就是计划、想法。穷了去球,不想努力,不想改变,没有打算,过一天算一天,今儿吃饱了不想明儿。别人开汽车穿呢子,住洋楼,我穿沟子补补疤裤子,住树杈杈撑的茅草屋,不眼红。这就是没志向。没志向的人,农民叫的最形象,叫啥?他环顾会场,有人吃吃笑,有人脸红勾下脑袋。没人回答。他清清嗓子:叫日八欻、没球精、怂囊包子、板货篓子,没一个好听的。八二年农村土地实行承包责任制,放开农民手脚,大胆让你们去拼、去闯、去挣银子,至今三十五年。有人挣了一座金山,李万军、姜金斗、姜福海、杨春利、刘明远、吴斌,这些人,都富得沟子流油。大家别笑,有人觉得吴斌挣钱不干净是吧?你有人家的本事,也挣它一包回来。白猫黑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不逮老鼠,扒灶头睡大觉,等主人喂食的懒猫养它干啥?三十五年过去了,有些人至今还是个穷?为啥穷,别人出门打工,一年挣三五万,他死守屋里,扒两亩地,舍不得婆娘,怕走远了婆娘偷人。咱们村六个组发展了茶叶,绝大部分群众富了,靠茶叶盖洋楼,买汽车。有几个组,迟迟不愿发展,嫌慢嫌麻烦,怕茶叶多了没人要。前怕老虎后怕狼,没打算没计划。结果呢,看人家富了眼馋,叫人摔几里路远……这些人,就是没志向。政府要改变这些人,扶持他们树立信心,建立目标,向着目标走……
  智是啥,是能力,是本事。能力和本事,人人都是学来的,没人天生就会这会那,勤学本事,学能力,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说的啥?有一项本事,赛过老先人留下的万贯家产。看我们周围富起来的人,木匠、瓦工、开车的,都是有一技在身。见天坐麻将桌上搓麻将,啥不学,懒得屙蛇,靠雀子屙屎掉你嘴里?做大头梦……没有技能、没有文化科技知识,就是我们说的闷怂。啥时代,闷怂都是穷光蛋,替人抬轿的角色……
  最后一项,表彰全村各种先进典型。茶叶发展大户、致富能手五名,孝老爱亲典型,助人为乐典型,上台亮相,披红戴花,接受领导颁发奖牌和二百块现金奖励。李万军荣获本年度太平村乡贤人物。他今天缺席,谭奎代为领奖。
  姜山今天颇有些心不在焉,开大会坐下边最后排,勾着脑袋,不理任何人。
  姜山是太平村最年轻的村干部,他与赵虹是杨晓着意培养的后备力量、第二梯队。高二,姜山与靳河镇东坡社区的王婕谈朋友,两人学习中等,都只考上三本学院。大学四年,两人进入热恋期,毕业,王婕留在城市,就职于民办教育机构,姜山起初也留在城市发展。杨晓物色团支书人选,动员他回乡。父母也希望他回来。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不想他背井离乡打拼。王婕也支持他,他便回来了。去年,他计划与王婕结婚,王婕忙,计划到今年。翻过年,再议婚期,王婕一再找理由推托。昨天,王婕发微信说:考虑了很长时间,你在农村发展,我在城市,咱俩两地工作,无法走到一起。
  拍拖了八年的恋人,突然提出分手,姜山陷入崩溃。
  “当初回来,你同意的。而今又以工作不在一起为借口,你是不是有了新欢?”姜山回微信质问。王婕问他:“你一月拿一千多点工资,我们结婚,用啥养家?”
  姜山说:“用物质衡量爱情,把爱情市俗化了,玷污了。你变得我越来越陌生了。”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再没有柏拉图式的爱情与婚姻。婚姻没有物质基础,你也想争当贫困户吗?”
  姜山半会儿无语。再发微信,对方已将他拉黑。电话打过去,不接。
  八年的青春与激情,浇铸的爱情大厦,崩塌只有短短的两分钟。当代青年的爱情,基础好像已经不是感情,是物质。美好的爱情大厦,是虚拟世界的冰雕作品,看似五彩斑斓、宝光四射,实则经受不起现实世界的一缕春风。
  昨夜,姜山骑车窜到靳河镇,在酒吧里喝酒,发泄失恋的痛苦。他约同学,同学们都在外打拼,没人在家。最后,他约了赵虹。赵虹陪喝完一箱啤酒。赵虹天生好酒量,不输一般男人。但赵虹自身的婚姻也走进了死胡同,对爱情极度失望,她也没有好的语言劝慰同事。她和老公打电话或者聊微信,很少有亲热的问候,除了关于孩子和父母的琐碎,便是争吵。老公极度反对她在村委会工作,只希望她居家带娃,安心做家庭主妇。她极度不甘心做一辈子农村妇女,想要工作,要实现自我的人生价值。两人常年一提这事便是吵。他每晚不定时与她视频,要看她在做什么。司马昭之心,不言而喻……他也要去了她的微信密码,随时可以登录她的微信,看她在与什么人聊天,聊什么……没有了丝毫信任的婚姻,只剩下一张盖着民政局婚姻专用章的结婚证书维系婚姻的存在,别的已经没有什么了。
  说老公不爱她了?其实大错特错。老公爱她,要把她关在笼子里,藏在楼阁里,成为他一个人可以欣赏可以拥有的金丝鸟,生怕她被他人抢走。而她,要自由,要广阔的天地,要翱翔蓝天,拥抱理想。要她成为他的收藏品,她做不到。她的痛苦深埋心底,根本无法对人倾诉。她只能平静地劝姜山说:“我自己已经殉道婚姻,是过来人,没有啥话安慰你。借酒浇愁,渲泻一下,我可以陪你。女儿在家写作业,他说不定马上就会视频。我得尽快回去。我看呀,找个农村姑娘吧,简简单单的爱情,实实在在的婚姻,直面柴米油盐,更合理些。”
  “再陪我喝一箱。”姜山已有八分醉意。
  “别喝了,再喝我也醉了。明天开大会,你我都不能缺席,到此为止吧。”
  赵虹离开酒吧。姜山又喝了三瓶,趴在酒吧的桌子上,呼呼大睡。酒吧服务员咋也叫不醒他。
  早晨,两人先后来上班。赵虹劝他:“别把负面情绪带到办公室来。”
  姜山点点头,应一声。但大半天过去,直到大会结束,姜山默默工作,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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