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章 社会的过客

　　1997年4月27日
　　如果我不能得到第二次减刑，两年后的今天我就回到社会上了。四月二十七日，这是一个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日子！
　　通过一个礼拜的培训，我确实对法律有了新的认识，尽管我对自己今天在赛场上的表现不是十分满意，但是单从对法律有了新的了解上，我就感到很欣慰了。以前对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认识只限于条文上，对于有关刑法和刑事诉讼法的原理自己是一窍不通。通过这次培训我知道了一些法学原理，尽管也只是皮毛，最起码能懂得了一点儿。
　　出了考场，许辉显得十分满意，有些情不自禁地问我：“感觉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一笑问他怎么样。
　　“应该没什么问题，单项立功基本上能拿到吧。”许辉很自豪地说，“这次竞赛的题目并不难，就是灵活性比较大。这些题目得分容易，但想得高分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我向许辉点头，表示很认同他的说法。
　　“咱们赶紧回监舍把东西收拾一下，估计要不了多大会儿路股长他们就该过来接我们了。”许辉催着我说。
　　正在这个时候，基建队犯人所住的监舍里传出了一阵吵嚷，紧接着就从监舍里蹿出了两个动手打起来的犯人。原来，不管是在哪儿改造的犯人都是一个品种，都有一个共性——野蛮。原来我以为这儿的改造环境比我们那儿好得多，改造秩序也比我们那儿好得多，这样野蛮的事情不会发生，然而我错了。
　　野蛮的厮杀很快就被守在大院子里的干部给制止住了，两名互相厮杀的犯人被干部罚跪在大院的中央。紧接着这位干部讨来了两根电警棍，一手一根在两个犯人的头上和脖子上来回地捣，电警棍噼噼啪啪的放电声随着与这两名犯人的身体接触时断时续。再看那两名犯人，刚才的那种勇武这个时候没有了一点儿踪影，抱着脑袋狗熊了一样十分孬种地哭爹喊娘。平日里这些人总是叫嚷着什么——“头可断，血可流，男子汉的骨气不能丢！”，这就是他们所谓的男子汉的骨气！对于他们，我只能嗤之以鼻。
　　司空见惯了这样的事情，已经觉不出什么稀奇了，尽管还有很多人围着看这样的热闹，我还是跟许辉一道进了监舍去收拾东西准备回队了。忽然我的后背给人用什么东西轻轻地戳了一下。我转回身，一个同我一样来参加竞赛的犯人手里握着本子和笔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要我把我的通联地址留给他，以便以后有机会互相联系。
　　人与人相处就是这么怪！相处得时间久了，彼此都很熟悉对方了，就容易产生矛盾和冲突，短暂的相处却让人有一种十分谦和的友善。我与他在他的本子上写下了自己的通联地址，然后冲他淡淡地一笑。
　　他收起本子，向我伸出一只手。
　　我抓住他的手握了握。在很大的程度上我是出于礼节。
　　“一个礼拜的相处，虽然没聊上几句话，但我感觉你这个人够处，以后常联系。”他舍不得放开我的手似的，两眼很恳诚地盯着我。
　　我向他点了点头。说实话我被他的这份恳诚感动了，尽管我没有向他要通联地址，也很有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忘记我们是在这个地方相识的，但是他这份恳诚我会牢牢地记住一辈子，我已经不像原初那样很容易冲动地相信一句信誓旦旦的诺言。我现在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是自己被信誓旦旦的诺言欺骗得怕了？还是自己变得世故了？或者是自己变得冷漠了？
　　“F大队的许辉、尧克，你们大队干部来接你们了，抓紧收拾东西，马上出去。”就在这个时候，基建队的一个值班犯人手里捧着一个本本，来到门口向监舍里扯着嗓子喊。
　　听到这名值班犯人的喊，我的心里一阵激动，我们要回去了！尽管这里的改造环境和改造秩序要比我们F大队好得多，但是这几天来我的心里总有一种很强烈的回到我们F大队的欲望。对于我的整个人生来说，这儿的F大队是我人生路上的一片沼泽地，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恶梦，它吞噬了我的青春，吞噬了我的希望，吞噬了我的前程，待我重回社会之后绝不会再回来看上它一眼，尽管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可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F大队就是我的家。人可以虚伪，可以奸诈，可对自己的家，绝对有一份真挚的情感。
　　我和许辉都有些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铺盖卷儿简单地一裹，拎起来就冲出了监舍，随着这名值班犯人走出了基建队的大铁门。
　　出了基建队，我们便看见路股长在门口紧紧地等着我们，见我们两个出了基建队，他慌忙迎上来问：“考得还不错吧？拿奖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这是路股长见我们之后的第一句话，可见世人都向往功名，即便是这份功名属于一个他所在集体，对于这样的功名他一样会趋之若鹜。不单是我们的路股长如此，我深信其他大队的干部也一定如此，包括社会上的很多人，也一定如此。
　　“还不错。”许辉很有把握地向路股长汇报说。
　　“你当然应该不错。”路股长听了许辉的回答，笑着向许辉说，然后转头看着我问，“尧克感觉考得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
　　“他考的也不错。”许辉在旁边向路股长说，“估计应该可以拿到奖。”
　　“那就行！”路股长很满意地笑了，然后示意让我们两个上车。
　　我和许辉上了车之后，司机就启动了车子。出了胡同拐了几个弯儿之后，车子便上路了，那座与社会相通连的大桥很快就映在眼前，司机竟然驾车向桥上驶去。
　　“你们考得不错，今天就带你们两个到社会上看看。”路股长从副驾驶的座位上回头向我和许辉笑着说。
　　我想，不一定就是这么单纯地因为我们考得不错，肯定他们有什么事情要办。不然的话，他们绝不会这样简单地带我们走出监区。
　　车子很顺利地通过了驻有岗哨的大桥，大桥下面便是林立的楼群。据说，这就是B湖镇。虽然我在B湖镇的范围之内呆上几年了，但是由于被禁限在一个很小的区域内，所以对于B湖镇并不曾接触。车子穿行在街道上，从在车窗上疾驰来往的行人和景物上，我无法猜想B湖镇的规模，也无法推断这儿的人们是什么样的生活水平。车子拐了一个弯儿走了不长的距离就在一个铺面门前停下了，路股长和司机也下了车，朝着那个铺面走过去。由于没有得到下车的允许，我和许辉只好静静地坐在车上，但是透过车窗，我们还是能够看得见街面上的繁荣和诱惑。路股长他们进去的那个铺面的门楣上装着一块文化味儿很浓的招牌。电脑，对于我来说确实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多年前曾经听说过这个东西，陌生的是这个东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近些日子又从收音机上听说电脑已经走进了千家万户，电脑培训的广告也是耳不睱接，并且还听说——到了二十一世纪，不管你的学历有多高，不会电脑就是文盲。电脑已经与社会上的公民走得这么近，可是电脑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玩意儿？除了能做数字运算之外，它还有什么样的功能？虽然这家的招牌上很醒目地告诉我电脑打字和广告设计等，具体怎样用电脑打字？怎样用电脑做广告搞设计？这些我都想象不出。对于这个在这个进入信息时代唱主角的家伙，真的是太陌生了。
　　路股长和司机进去了很长时间仍不见出来，我和许辉也在车上这样静静地做了很长时间，就在这个时候，司机从那个铺面里走出来，在铺面的门下向我们招了招手。大约是路股长的意思，单是这个司机，他绝对没有这个胆量和权利让我们两个下车。
　　我和许辉两个人迫不及待地下了车，可是，一脚踏下车我顿时茫然了，眼前的繁华虽然是这样的逼近，但我还是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受。
　　“路股长让你们两个下车看看，但不许乱跑。”司机见我们下了车，向我们喊了一声。
　　两个光头走进这样热闹的人流，心里总是觉得不自在，加上司机那么一嗓子惊天动地的喊，心里越发感觉到自己与这儿格格不入了。但是，不知道是人们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了，还是这儿的人们已经看惯了光头，没有人注意我们两个这样的另类，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心里十分的别扭。以往都是光头在一起，谁也不会去耻笑别人，都是劳改，谁也没有资格去耻笑别人。而今天这个时候，我们两个是在社会上啊。
　　许辉似乎对这儿很熟，他告诉我前面有一个书店，说我们可以到那个书店里看看。然后他回头向司机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我去那个书店了。
　　书店的主人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见我们两个进了书店，似乎毫无表情地看了我们一眼。不知道是年轻貌美的女子高傲，还是对我们的歧视，总之这样的表情让我心里觉得像吃了二斤大便一样的不舒服。
　　到书店里来，我们也只能翻翻看看，尽管这里的书激发起我十分强烈的购买欲，可口袋里没钱。不光是眼前的这些书，这个时候社会上的种种只能可望而不可及。我拿起一本《平凡的世界》向许辉示了示，也正是抬头间我发现司机盯在我们的身后。也难怪啊，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犯人，我们的一切行动都是被监视着的。我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许辉讲了路遥先生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时写的创作手记——《早晨从中午开始》。《早晨从中午开始》是我在入狱前不久读到的，也正是读了《早晨从中午开始》，就十分渴望能读到《平凡的世界》。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读路遥先生的这部巨著，就被刑警队带进了看守所。几年来虽然过着这样的日子，我心里还是放不下《平凡的世界》，总想有机会弄到这部书读一读，然而就在今天，我看到了这本书，可我不能把它买下来。如果是在社会上，哪怕今天我把裤子脱下卖了也一定要把这部书买下来。尽管我对这部书爱不释手，可我还是不得不放手了。
　　“走吧，路股长的事儿也该办完了。”司机在旁边催了我们。
　　我知道，司机是要听从路股长的安排。
　　我和许辉不得不离开书店了。走出书店，远远地就瞅见路股长抱着一摞子什么材料站在车旁等我们了。
　　我们坐上车之后，车子便折回头走了。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飞到哪儿去了，更不知道自己都在想着些什么，只觉得恍惚间自己手里沉甸甸捧着那部路遥先生的《平凡的世界》，只觉得恍惚间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体，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具躯壳了。
　　回到中队，我与中队干部打了招呼，便急忙赶回场基。场基上堆着像山一样的油菜垛，我看得出来，这些油菜刚垛起来不两天。油菜割倒了，三夏也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