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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银溪沟的建设开始启动

作品名称:乡村扶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1-10-20 10:54:00      字数:16545

  太平村银溪沟。
  杨晓像一只在灰地上打了滚的猪,一身灰土,在各个工地和农户间奔忙。脚上的黑皮鞋,沾满黄泥,身上的灰布夹克,拉链坏了,敞着怀,裤子的屁股处,坐了两坨灰;头发有些长了,眼圈子发青。与他在一起的是贾文化。贾文化手里攥着电话,每到一处工地,选角度拍照,发在靳河镇脱贫攻坚工作群里,以彰显太平村两委脱贫攻坚工作痕迹。
  会工作,也要会宣传自己。网络信息化时代,只知道埋头苦干,跟不上时代发展步伐。这是镇党委对镇、村所有干部的任务性要求。
  村委会组织劳力搞环境整治。清理路旁杂草,拣拾沿线垃圾,组织在家的人,清理居室周围杂物。公路垮塌的石链或边坡,上工修整。
  旅游局派来的工队,分两组。一组在葛藤峡底,修一条人行道。架小桥、栈道,垒台阶,曲曲弯弯,随山就势,尽量保留原有风貌;一组在上沟森林最美的山上,修盘旋而上的小路。路面一米宽,穿插林间,适时设计观光台,歇脚的亭子等,绕开树木,严禁伐一棵大树。并请有省林业厅的一位专家和助手,对当地树木花草考察登记,以备森林观光路线修通后,给沿线的不同草木挂铭牌。树木花草,当地的叫法与传统学名相差甚远。
  李万军按时把古建筑修复的专业工队从省城请回来,驻扎在他的老屋,先从他家老屋开始,做民居修复和院落美化工程,安排谭奎协助。
  李万军工作忙,脱不开身,委托谭奎协助帮忙,便于与村委和沟里百姓沟通。他匆匆和杨晓见了一面,并邀请杨晓和贾文化,亲临三处重点民居,谈了他的修复、改造设想。见多识广、视野开阔的人,设想理念突破传统,大胆创新,杨晓和贾文化只能少处补充。
  “首先是修复保护,其次是开发。再过三十年,混凝土平房会取代所有土木结构的老屋。我希望,银溪沟保住所有老房屋,不准建一处平房。给我们的后辈,留一处前人生活过的,原汁原味的地方。城市来的游客,也希望看到这些。他们厌烦了林立的楼群,假模假式的人造园林,正好到我们这儿来,换换口味。”李万军对两人滔滔不绝,时时流露的,都是对家乡的热爱和深情。
  上次回来,他在谭奎家住了七天。第一天与杨晓见面商谈,第二天把所有在家的人邀请到谭奎家,置备酒席,招待并协商各户的房屋改造大事。来赴宴的,清一色老人和不够入学年龄的娃娃。老人们对李万军是佩服的,银溪沟组,三十年就出了他这么个混出名堂的男人。但是,对他回乡投资民居改造,几乎没人说好。
  谭奎的爷爷谭家发毫不留情面地说:“农村所有的人都想往外跑,外边来钱快,比种地收入好。山里农人种地,只能有口吃的,饿不死。老先人为啥会跑到这穷山沟沟住?过去社会乱,打仗多,平川道人遭灾多。几家人躲进深山沟里,开荒种地,能养活家小。如今社会太平了,还守这穷地方,图啥?我们是老了,一把老骨头留这没指望了。你在外边混得好好的,儿子也成器,大学毕业在城市工作。多安逸的日子,跑回来是弄啥?钱扔到大河里,听不见一声响。”
  雷书记亲自安排手术,使眼睛重见光明的程泽慧老人也邀来了,坐在谭家发一条凳子上,怀里习惯性地抱着手杖。白过大半的头发挽着髻,脸上的皱纹如风干的枣,无处不在。缺了牙齿的嘴瘪进去,双颊深陷。一个人时,那嘴也在动,仿佛是在与神秘的隐身人对话,与已经流逝的青春年华重温旧梦。她也蠕动嘴说:“石娃子,不是婶泼你凉水。你想为老家做点好事,心是好的。你舍不得生养你的地方,是个有良心的娃。狗恋穷家猪恋圈,心意我懂。如今不比往年呢。你走那时候,家家有人住,地没一块荒。大路上走,哪一家不是鸡叫狗咬娃娃闹的。如今呢,就剩下我们这两大桌棺材瓤子了。一条沟,死气沉沉,没个人气。这辈人死光了,再没人住。地里树长碗口粗,道场草长半人深。到秋天,满树的柿子没人下,留给鸟雀啄。过去谁舍得?早早上树夹了,刨皮挂房檐下,给娃娃们晒柿饼。柿饼多好吃,放柿皮里捂上霜,甜过蜜。人口最多是土地到户前吧,二百多口,见天上山挖药材的半桩子娃,一走一大群。三户养牛的,家家养几头猪,十几只鸡,养羊的也不少。放牛娃贪玩,牛吃了庄稼,生产队扣粮食。为一斤两斤包谷,大人打娃娃、跟队长闹。穷是穷些,人心里快活。如今呢,农村没盼头了,你还回来干啥?我们这辈人,死了请外边的人来抬,一班丧夫都拼不齐了。你回来图啥?”
  老年人沉浸在旧时光里,闪烁着化石般的古老色彩,说起话便是话痨。一件小事或一根针的回忆,都能惹得她们心旌荡漾,滔滔不绝,说出回望大半辈子的话来。也可以理解,人活到夕阳挨近山顶的时光,红火过了,光茫退了,在沉没于没有来世,永久黑夜之前的微弱残光里,生命的希望已经渺茫,唯有对旧时光的漫漫回忆与无奈留恋,才能支撑苟延残喘的余生。
  在座的老人纷纷响应,七嘴八舌抢着说某一件有嚼头的往事,似乎满桌的菜肴美味,也没有旧时光的旧事有味。
  “石娃子,回来逛几天,看看活在的叔伯婶婶,各户转转,听听古今。过几天回去过你的好日子。老家这山沟沟,搁不下有用的人。”一位老人劝他说。
  李万军只是笑呵呵劝吃劝喝,为老人们端茶倒水,对每一位老人善意的话,点头应承,并不辩解。老人们说的不对吗?全对。他们是过来人,讲的是经验,是感受,是切肤之痛。所欠缺的,是对未来的信心和眼光。不能责怪他们目光短浅,对未来没有信心。他们的时代即将成为历史,新一代茁壮成长的后生晚辈,不能停留在他们创造的陈旧生活里,在他们的基础上再创造,走出一片新天地,才是人类发展生生不息的真理。对勤劳和饱受沧桑的老者,我们只能用尊敬和包容的目光去看待,用温暖的双手去搀扶,而不应该有任何责备和蔑视。当我们再进入耄耋之年时,我们的后辈会比我们有更富远见的理想与信念,他们看待我们的心情与目光,跟今天的我们是一样的。“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谁是时代的弄潮儿?不是老人,不是孩童,只能是体魄健康、年富力强、勇闯潮头的一代。
  宴席从中午吃喝到黄昏。撤席上茶,李万军才正式与老人们商谈各户房屋改造、美化的设想。
  李万军有六分酒意。他沾酒脸红,此刻,仿佛面若重枣的关二爷。农村人在酒席上看人品。喝酒耿直、沾酒红脸的人,心直口快,交往中不算计人。喝酒粘,脸越喝越白的人,阴险狡诈,一肚子弯弯绕。喝酒较真,面不改色的人,稳重刚毅,办事认真,成大器。李万军的人品,正切合这种说法。他对老人们说:“我的初步设想,各家破旧危房首先拆除,屋面漏雨的,齐齐翻盖。屋子内,全部打水泥地面,墙抹平泥白,吊顶。门窗破旧的,请木匠做新的,窗户保留原有的木格窗,里边装推拉玻璃。门仍用木头门。外墙抹平,涂成泥黄色、红泥色或白色,统一也行,各户随喜好也行,大家商量。房前屋后,不用的猪圈、牛栏、鸡棚子,柴棚一律拆除干净。茅厕都改成干净卫生的水冲式。房屋周围的树木,一律不要动,我安排人来设计,该留的留,该伐的伐,出发点是美观、大方、自然。道场和到公路的小路,也由我安排人设计。每户打造至少两间标准客房。三间正屋连厢屋、厦屋的,三间上房正屋,正好是两间客房,中间一客厅。我的想法是,我家老屋,在最下边,以‘雅’为设计理念,打造好以后,做旅游接待处,放书籍、琴棋、设文房四宝和写字的大台案。各家房子,全部是民俗旅馆。贾家老屋,周围宽敞,随山就势,房子做大众餐饮,周围做娱乐场所。谭家老屋,打造成最高端的宾馆,按三星级配置,接待高端游客。另外,我还设想建一片特色果木观光采摘园,建一处土猪、土鸡养殖场。各户再以各自的特长,加工当地特色农产品,比如魔芋、豆豉,酱豆、红薯粉等。”
  “你的想法,我们不懂,弄好后谁来住,我们也不管。你敢投钱,想必你也不是扔钱听响声。修整改造老房子,我没意见。我问你,钱谁出,将来挣钱,谁收入?”一位名叫程泽坤的老头问李万军。程泽坤外号“九毛九”,他的钱嵌在肋骨缝里,用一分比挖肉还痛。身材矮小,五观紧凑,看人时小眼睛眯成缝,仿佛聚光手电。走路慢腾腾,勾着脑袋。人说他,街上憋一泡屎,也要回来拉自家地里,绝不让外人沾光。过河沟渠子夹水,剔牙花子咽肚里。两个儿子,大儿子额头左边长块胎证,算破相,去外地上了人家门,做上门女婿。小儿子娶个当地媳妇,在省城当厨师。老两口子守在农村,手头有钱。他从农业社时,就偷偷摸摸倒腾耕牛。改革开放,明目张胆,跑得更欢实了。大儿子不待见他。养大的儿子去养活别人,老汉亏得慌。不让去吧,有破相,娶媳妇难。平时总向大儿子要钱花。事事维护小儿子,小儿子却不像他,花钱大手大脚,不攒财。往年贩牛,因为一根麻绳,和人打过一架。牛卖给人家了,钱过手,他解下牵牛的新麻绳。人家问他:“你把绳解了,我咋牵牛?”他振振有辞:“卖你牛,没卖你麻绳。麻绳五毛钱,我昨儿才买的。”对方发怒:“啬你小女子的,狗日的,拿绳子回去绑你娘的野老公。”他扬麻绳抽对方脸。对方个头大,挥胳膊夹住他脑袋,压地上一顿狠揍。麻绳被人夺走。回家半个月,睡不着,吃不下,瘦成了一根刺,差点被阎王爷勾了花名册。
  “叔你问得好。”李万军说。“有三个方案,我们商量。一,钱由各户出,将来收入归各户;二,我出钱,将来收入我与大家各一半;三,钱我先垫出来,将来收入了还我,大家付我银行贷款利息。收入也归你们。”
  两人谈到具体利益,老头老太太们不再扯闲话,都竖着耳朵听。人人相信,与九毛九谈钱,石娃子沾不到便宜。程泽坤双手拢在外套袖子里,十个指头捏码子盘算,仰头望屋顶,下巴的山羊胡子一抖再抖。足足过去五分钟,程泽坤突然开口说:“我接受第二种方案。”
  出乎多数老人们预料之外。多数人估摸他接受第三种方案。李万军笑着说:“叔说说理由。”
  “电视里一再讲,合作双赢嘛。有啥理由。”程泽坤说。
  “叔是银溪沟精明透顶的人,你心里盘算过了。哪条方案,我都没意见。各位长辈呢,你们也说说各自的想法。”李万军环顾左右。一部分人还没有盘算好,一部分人一辈子糊涂过日子,向来学别人,没个主张。大家不说话,但都相信九毛九是想好了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没亏吃。只有谭家发,看透了九毛九心中的小九九。见大家都不说话,李万军说:“不急着下结论。你们跟儿女打个电话,商量妥了再说。”
  天快黑了,老人们先后散去。谭老爷子当李万里面骂程泽坤:“九毛九个蹴头日脑的,人只有棒锤高,毒蛇心。他不出一分钱,至于收入分成,他没看到亮,估摸分成是板精(方言:没希望。),日弄你花钱,他住便宜屋。石娃子,你可想清楚了,别扔一包钱,将来落一河滩笑话。跟农民打交道,你可别以为个个老实,个个心里头贼精。”
  “没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是商人,投资也是冲利益而来。不必与父老乡亲们争蝇头小利。任何投资,风险与利益并存,谋划好二者之间的占比。农村有句俗话说,舍不得儿子套不住狼。我想好了。”李万军一付胸有成竹的神态,谭老爷子再不多说。
  最终,大多数人跟程泽坤走,三户人儿女有远见,手头不缺钱,自家出钱改造。五户人认利息,将来自主经营。与谭家商定签合同:李万军全方位投资,房屋以租赁形式签三十年,每年五千块租赁费,每次付十年。三十年后,房屋和一切设施归谭家所有。谭奎夫妇和母亲,将来在宾馆打工,待遇到时再议。表姐明白李万军是有意照顾她。贾家三院老屋,因后辈都在城市发展,闲置已久。每院十万,李万军一把买断,交割清手续,贾家人搬家,腾屋子。
  村委会作为第三方,肩负协调与公证方,全程参入李万军与每户的合同签约。
  受开发银溪沟的启发,加上贾文化的建议,杨晓与茶叶种植大户及姜福海商议,做茶园采摘体验与旅游观光项目,配合银溪沟旅游开发。姜福海支持杨晓,却缺资金,做不起,村委会也投资不起。与鲁书记谈,地方投资脱贫攻坚的各种项目太多,资金更紧张。鲁书记提议他找民间投资人。
  杨晓和张治国、杜胜利、老魏、贾文化一起梳理,拉出全村四个在外边发大财的,逐一找到联系电话,杨晓亲自上阵,一个个打电话。
  杨晓拔通的第一个电话,主人叫姜金斗。父母起的小名叫土生,大名姜敬土,因五行缺土。发财后花一万块钱改名,更名金斗。算命先生说:“你先人好没文化,将进土,啥名儿么,咒你嘛。”他问:“叫敬财咋相?”算命的白他一眼:“进材?跟进土差不离。一个先一个后。农村把干啥叫进材?”他是姜福海远房的叔叔。金矿山上开矿,据说资产上亿。
  杨晓自我介绍,对方听清是村支书,马上表现出强烈不满:“你这个支书呀,咋么能想起我了?我们这些在外边要饭的,村上把我们忘干净了。贫困户不考虑,低保也给一个嘛。手心手背都是肉,光只记得你们的亲戚朋友。”
  杨晓尽力保持心平气和:“全村群众,谁也没忘记。贫困户和低保,都是根据实际情况,严格筛选,张榜公示,接受全体村民监督。你是全村在外边搞得最好的,开两百万豪车,资产过亿。还跟群众争那些,有失你身份吧。”
  “谁嫌钱多呀,国家白给的,我是老百姓,也该有一份。”
  杨晓已看清对方的人品,挂断电话。正要拔下一个,对方打过来:“杨支书,生气了哇,我就是说说嘛,一年低保,不够我喝顿酒。贫困户分房子,我从县城到省城到外省,千里路上不住店,到处有房子,看不上你们不要钱的房子。叫个贫困户,好说不好听呀,标签揭不掉,万世穷嘛。我喜欢叫我有钱人呀。打电话有事吧,不说就挂了,我心里堵呀,你是我们的土地爷嘛,大神小神都是神,小民不敢得罪呀。”
  杨晓敷衍回道:“村里开发茶园观光项目,联系投资人,带动乡村旅游,促进我村脱贫攻坚工作。你有兴趣吗?”
  对方像被马蜂蛰了:“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见天找我投资捐款哭穷的,不下三十个电话,耳朵起茧子了。家乡穷山恶水,啥项目能赚钱?领导坐办公室想一曲是一曲,秀才用兵,劳死千军呀。政府折腾花政府钱,我不会傻到扔钱填你们的无底洞。”
  拔通第二个人电话。此人刘明远,榆林挖煤发财的。听清杨晓的意途,对方十分客气:“家乡搞建设,好事嘛。今年不景气呀,煤掉价,安保管理严,投资多,税也查得严。客户欠账多,收不回。我也是上身穿皮袄,下身光沟子,顾头不顾尾呀。论理,我们在外边发展的,应该出分力,我是手长衫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呀。”
  拔通第三个人电话。跟随西北水利承建公司,多年在外边承包基建工程的包工头,名叫杨春利。
  杨春利在电话里冷冰冰敷衍:“我离开家多年了,工程也忙,对家乡投资没兴趣,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们找别人吧。”
  杨晓基本泄气,鼓起勇气打最后一个电话。是个在省城开娱乐城的,叫吴斌,吴斌小舅子在省城某区公安局做科长。
  吴斌在电话里说:“反腐普天盖地,娱乐城入不敷出,小姐快跑光了。我正准备转行呢。农村项目投资大,见效慢,我没耐心。你县上关系熟,帮我找关系开娱乐城呀,能搞呀,我投资,算你干股。一天一料庄稼,快活又挣钱。”
  “算了吧,我不爱脏钱。”杨晓果断挂了电话。
  走出农村,在外边发展好了,厌弃农村,对农村失去信心,这是一种什么心理?想了好久,杨晓想不通。
  花一万块钱更名的姜金斗,近年家乡投资并不少。圈祖坟建围墙,父母六十岁时,为父母建豪华墓,花五百万。父母六十大寿,各花三十万。侄儿结婚,组织豪车车队迎亲,请外地戏班唱大戏,花二十万。建姜氏祠堂,花三百万。据说,仅祠堂落成,请某厅级领导剪彩,剪彩劳务费一项,就是五十万。当然,这位正厅级领导已经光荣地戴上了“银手镯”,如今在某高级监狱学习。去年,父亲去世,请三个先生看日子。一个先生掐指一算,十一天后日子最好。其它两位也装模作样掐一通,同意十一天后的说法。三个所谓的先生蹲他家十一天,天天酒宴招待,每天三百元,巧取九千九。死人放十一天,每天酒席待客,夜夜大戏伺候,并请龟兹班唱孝歌,宰肥猪四十二头,牛六头,羊五十八头,鸡三百三十只,鸭三百三十只,吃掉邻村一家冷水鱼养殖场两吨中华鲟,一吨虹鳟。喝一半挂车六年陈西凤,还有一部分飞天茅台及五粮液……
  刘明远清明节回家祭奠父母,当地人祭奠亡人,除三牲外,其余器皿皆为纸糊。刘明远用实物。当然,金童玉女金锭银锭等实物不可用。
  杨春利热衷于盖房。风水大师说他家老房子占的地儿是卧牛山牛屁股眼儿,牛头向着湖北,吃湖北的,屙他家,所以他家发大财。这个老院子不能丢。于是,便大兴土木,拆掉老屋建别墅。老屋在半山腰,修公路,平场地,引水,一座别墅建起,花三千多万。别墅建好,家人不住,请本家叔叔和婶娘住他家看房子,侍弄花草,年费用六万。
  吴斌几乎不回家,老婆常回来,打听周围乡村的漂亮妹子,鼓动姑娘们跟她出去发财。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利益至上的土豪们,颠覆了这个传统。
  从省城来的古建筑修复工队,帐棚扎在秀才老屋道场一侧,从动工的第一天起,老人们便结伴来看。工队的工人和工头,操江浙口音,相互间说话如唱歌,老人们听不懂。说他们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与老人们打招呼,老人们也一脸懵。但这些说鸟语的外地人,干活麻利,七个男人,一个做饭的小个子女人,两天时间,就拆了老屋的屋顶,修缮所需木料和青瓦等材料,李万军从西安派车运回来,修复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谭奎整天跟这些人在一起。程泽坤问谭奎:“银溪沟山上的木头没人要,石娃子从西安买木料往回运。河里石头往山上背,图啥呀?”
  谭奎回答:“我舅说了,不能动咱山上的木头,叫啥保护生态环境,我也不懂。”
  “你舅拉回来这一根檩多少钱?”程泽坤指着架上房,车得滚圆,两头一般粗的松木檩问。
  “拉回来合六百块。”
  “这些方木椽呢?”
  “合一百一啦。”
  “我山上一根檩只要一百块,椽二十块。石娃子钱多,放着便宜不用,用贵的。”程泽坤直摇头。
  适逢杨晓和贾文化过来,听见程泽坤的话,杨晓解释说:“我们开发旅游,山上的森林是一大看点。你盖房把树伐了,人来看啥?”
  “这以后,山上的树不让伐了?山是分到各家各户的,树也不让伐,你们管太宽了吧?”程泽坤问。杨晓耐心解释:“申请采伐证,在村委会监督下,可以间伐。原则上不能破坏森林。保护并开发利用,是新时代的新理念。我们市是丹江上游,丹江水送北京,解决北京居民和工业用水问题。保护水源地森林及生态环境,是我们的责任。我也给你算笔账,一棵大树,长成材要五六十年吧,你伐倒也只卖一百块钱。银溪沟山上的大树伐光,能卖百十万?让它长山上,一年来一千个游客,一人来消费一百块钱,我们收入是多少?十年收入多少?树还是你的树,山仍是你的山。树长更大了,更值钱了,对吧?以前,我们只知道向大山要出产,卖一点少一点。就像穷人变卖家产,卖着卖着,家卖光了,只有拄棍子要饭去。现在,我们看紧它,让它为我们招引财富。我们的家底越来越厚,财富越聚越多,吸引慕名而来的人越来越多。穷山沟变成了富山沟,你们都守在家里赚钱,日子是不是更滋润了?”
  精明的小老头信服支书的话,不停点头。
  “年轻人,想的就是长远。我们老棺材瓤子,确实赶不上形势了。”
  “我也是在学习中得来的新观念。党中央和习总书记发展农村的观念就是这。习总书记提出: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具体到我们跟前,咋理解?我一贯主张,所有群众,不论老少,多学习党中央对农村发展的新观念新政策,开拓眼界,紧跟形势。跟着中央的步伐走,日子一定会过好。”
  谭奎站在一旁,听着杨晓的话,逐渐明白自己跟支书的差距在哪里。支书是站在山顶看全村,望远处。自己是蹴在旯旮看自身,越看越没劲。
  杨晓问他:“谭奎,你家房子也跟李万军谈妥了,马上就要动工。你还想进贫困户,要街上的房子吗?”
  谭奎有些不好意思地躲开支书的目光,回答说:“我没有看到这一步。”
  贾文化鼓励他说:“你年轻,支书刚说了,多学习些中央政策,把握住时代发展的脉搏。别老想着我比别人少得了啥,要想着靠努力,靠双手,比别人多奋斗到啥。政策扶持的,都是有困难的人。我们的困难可以克服,就动手动脑子去努力。银溪沟开发到位,你把握住时机,还愁日子过不好?”
  “叔说得对,我舅也教了我不少。跟着村上的指挥棒走,再不找你们发牢骚要这要那了。”谭奎说。
  离开秀才院子,走在公路上,贾文化对杨晓说:“谭奎的思想从根本上转变,是个好兆头。”
  杨晓说:“瞅时间,我们召开一次全村群众大会,学习党中央的扶贫政策,宣讲扶贫先扶志、扶智的道理,做一次精神文化脱贫的大宣传。表彰一批自主创业、勤劳致富、孝敬老人、和睦邻里、助人为乐的先进典型。在思想和精神方面,为脱贫攻坚工作做铺垫。”
  “我同意你的想法,确实有必要。”
  “你先拟个计划,再开班子会了讨论。”
  贾文化和杨晓,年龄相差近一代人,见识和眼界差不多,工作中,两人不谋而和的时候多。
  森林里,做盘山路线规划的两个人,在半山上发出惊乍乍的叫声,山脚下刚开工修森林观光路的同伴们高声呼喊,以为发生了意外。上边的人回应:“看见两只身上有白点的野物呢,会不会咬我们?”
  下边的同伴不知是啥,叮嘱上边的人躲开。
  杨晓和贾文化正好到这儿,贾文化高声问:“野物毛色是啥,灰的还是深棕色?”
  上边回答:“是深棕色带小白点,一忽儿就不见了,跑得飞快。”
  贾文化安慰上也的人:“不用怕,它比你还胆小,吃草不吃肉,它怕你咬他呢。是野鹿。”
  上边的人惊魂未定,大声回应,以给自己壮胆。
  “山上有梅花鹿?”修路的一个年轻民工问。他们来自县城城郊,老陕儿口音。贾文化回道:“不是梅花鹿,当地叫草鹿,屁股一坨白,胆小,听见动静就跑了,很难看清真面目。二级保护动物呢。”
  “这儿山上还有啥野物?”对方兴趣不减。贾文化扳着指头数:“野猪最多,麻羊、四眼麂子、猪獾狗獾、毛狗子、土豹子、果子狸、黄鼠狼、松鼠、还有羊辣子蜘啦子蚂蚁百节虫……”
  贾文化说的四眼麂子学名犬羚,眼睛至鼻孔间,有一对孔,远看像长了四只眼睛,浅棕黄色。毛狗子指狐狸。土豹子即猫豹。羊辣子是夏天树叶上的毛虫,背上布满毒刺,人不小心挨上了,皮肤痛痒烧灼,像伤口撒辣椒面。蜘啦子说的是知了。把昆虫说一起,贾文化是调侃外地人。修路的人明白这层意思,都大声笑。
  一个年龄大些的中年民工对刚才发问的小伙子说:“建锋,山上有毛狗子。毛狗会变女人,勾引小伙子。你下班了去钻林子,找个毛狗子做媳妇,你爸省二十万。长的亲太太,商纣王的苏妲己就是毛狗变的。”
  “去给你儿子找一个,老公公还能扒灰,一举两得。”小伙子嘴也损,怼得中年民工脸红到脖子。据风言风语,他儿子本分,儿媳风流漂亮,跟他很亲近。邻居们常见他摩托车驮着儿媳进城逛街。儿媳与儿子治气,只要他骂儿子一顿,再驮儿媳进城逛半天,家里便莺歌燕语,海晏河清。
  民工们飞快干活,爽朗大笑。
  “县城跟前的民工,干活儿一点不比咱这儿人差。农民到哪儿都是勤劳的。”两人去别处,杨晓由衷赞叹。贾文化说:“中国正是有八亿勤劳的农民,三十几年的建设速度,赶上了世界。农民的勤劳也是逼出来的,没有稳定收入,懒惰就沦为当地的贫困户,遭人耻笑。扶贫政策把贫困户捧起来了,啥好政策都倾向于他们,导致部分人的价值观扭曲,争当贫困户。其实,任何时代,日子过不好的一类人,大多是没用又有性格缺陷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说得有理。但你这话只能我们当干部的私下说说,不能对群众说。扶贫没有错,扶贫的同时,改造贫困人口的知识结构,转变观念,确实是当务之急。人无志而不立。党中央也意识到这点,所以才提出扶贫先扶志和智。”
  每到一处,贾文化拍多张照片,选满意的发在镇脱贫攻坚群里。他要杨晓与工地合张影,发群里展示支书的工作动态。杨晓不配合。他发自内心讨厌华而不实,一味张扬的工作作风。
  
  松树坪组八户农民一起到村委会告状,要求村委会去解决他们的饮水问题。副支书老魏和驻村第一书记老马接待他们,详细询问事发原由。
  大家坐在村委会民事调解办公室里,由领头的妇女张淑琴讲叙事情经过。
  张淑琴是茶叶种植大户,有老茶园八亩,今年又新开辟茶园五亩。儿子在省城做生意,女儿上大学。她和男人在家发展产业,瞻养卧病在床的公公。五十多岁,穿戴利索,常年在茶园劳动,年轻时十分白皙且五观端正的脸晒成了紫红色,一双手粗糙多茧,指甲磨秃了,手指上皴裂多,好几处贴着医用胶布。她体格健美,说话比有些男人干脆简捷。
  “我们八户和姜太贵家共用一个水源。去年村上给材料建水塔拉自来水,我们八户出工出力,建塔拉水,姜太贵家不参加。他媳妇曹秀秀说,她家拉了自来水,用得怪好的。当时选水源,我们八户的水源在他家水源上边建了水池。今年春,雨水少,天旱,水源紧张。昨儿,我们八户自来水都没了。开始以为水塔堵了,上去看,水塔空的,进水管没水。再爬上水源地,我们水池连水塔的水管被剁了。我当时就怀疑是曹秀秀。到她家问她,她满口承认。怪我们水池建她水池上边,截断了水,她家天旱没水吃,剁了我们的水管。跟她说理吧,她比我们有理。水是公共资源,凭啥你们能吃,我家不能吃?你们建水池,凭啥建我上边?老支书,你评评理。大家一起拉水建塔,你曹秀秀不参入。如今天旱了,大家都缺水,你来剁我们的水管,嫌我们水池不该建在你上边。当初干啥去了,这会儿灵醒了?咋这么自私呢?”
  老魏问:“你亲眼见的,水管真剁了?”
  张淑琴手指叫洪学炳的中年男人说:“我和他一起去看的,你问他。上去两里远,路也没了,扎一身茅锥子。”
  洪学炳对老魏点头,他口齿木讷,绰号“87517”,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是……是亲眼看的,这……这么长一……一截剁扔了。”他双臂张开,比划着长度。洪学炳是贫困户,老婆出去打工不回来了,把唯一的女儿也带走了。娘是瞎子,他出不了门,只能在家务茶园。到处打听老婆下落,花了不少冤枉钱,掏空了家底。与张淑琴隔壁邻舍。他不在家时,张淑琴夫妇照看他瞎子娘,两家不是亲戚,胜似亲戚。
  “不能听你们一面之辞,我得把情况了解清楚,再作处理。”老魏对大伙说。张淑琴回答:“那是肯定的。老支书,得麻利些,我们干死了不要紧,贫困户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干死了,你们得挨头子。”
  “都干死不得。你干死了,我夜里想跑路,没地方去了。”老魏也开玩笑说。张淑琴反驳道:“老洪圈里的老母猪起窠,你白儿的就去。”
  “叫你老汉去,他近水楼台。”
  老魏和马书记徒步去看几户人家的水源地。从公路爬上一条沟,没有大路,荒草几乎盖严的小路边,生满荆刺、藤蔓和去年的陈茅草。茅草的籽儿带根弯曲的尖儿,尖上生细密倒钩,只要钻进衣服,你动弹它便往深处扎,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但其茎硬叶韧,过去穷人盖不起瓦房,用它盖茅屋,比别的草耐朽,也沥水。地生万物,对人类皆有利弊,只是看聪明的人类如何发现它利的一面。
  毛锥子扎进老魏的裤腿,腿上毛燥燥痒得慌。马书记跟后面,拉扯着路边杂草、藤蔓,被荆刺扎破了手,骂了不少句“他妈的”。毛锥子扎进马书裆里,越扎越深。他停住脚低头拔,大头拔断了,尖儿仍在里边作祸。马书记解裤子翻着裆,骂道:“哪儿不好扎,刺激我有感觉没有?他妈的。”
  “书记脱贫攻坚驻村,老不回家。毛锥子怕你搁废了,针灸一下。”老魏停下等马书记。
  “长虫冬眠了,钢针扎也醒不来。”
  刚说长虫,前边的草丛中就爬过来一条懒黄汉蛇。老魏折根棍敲它,蛇懒洋洋溜走了。
  阳光热烘烘地,晒得两人冒汗。闻讯赶来引路的洪学炳在沟底喊:“魏……魏支书,你……你……你来也不吭……吭一声,我……我来给你……你引路。”
  “你甭来了,我知道地方,听……听你说话我怕得尿结。”老魏学他结巴。洪学炳听见了,只管往上爬,越发结巴得说不出话。
  结巴子有不少笑柄。小时候在山上挖药,老子在坡底砍柴。他绊翻了一块石头,石头滚下山。他着急大叫:“石……石……石头滚……滚……滚下来了。”第三个滚字才憋出来,石头已砸到老子面前的大树枝桠上,吓得老子石头后面滚一丈远。老子也结巴,爬起来骂儿子:“你结……结……结你妈的屁,等……等你结出来,老……老子命都……都没了。”
  儿子反驳:“你……你教的。”
  老子骂:“我……我教你乞屎,你乞……乞不乞?”
  儿子应:“爸……乞我也乞。”
  过路人笑得肚子痛。见洪学炳,便叫他“87517”,顺便叫他老子“88518”。父子两人的绰号,像部队番号。
  马书记问老魏:“咱全村群众饮水,都这样分散水源,各自为政,不能统一吗?”
  “基本上一个组一处,个别组两三处。山架大,住的分散,没法统一。”
  “像这样春旱缺水,生活用水困难的组有几处?”
  “胡家山应该有困难,别处没问题。”
  “下午去胡家山看看,有困难想办法及时解决,不能等群众找上门。”
  两人还没爬到水源地,洪学炳已赶上来,前边领着他俩到水源地,一大片去年的干芦苇,挤满山洼,新生的翠绿苇苗,如剑一般钻出潮湿的地面,紧挨枯黄的老苇杆。如幼儿依偎着母亲。一上一下两个水泥池,上边的水池底部,黑胶管剁口崭新,水流汩汩。二尺多长一截砍断的黑胶管,扔在不远处。下边水池,清水从顶盖缝隙四周溢出。两个水池下边的芦苇地,湿泥翻起,芦根被什么东西嚼吃过。春旱,人类饮水短缺,山上的野生动物也找水源地,能拱起深埋在地下的芦根,只有野猪。
  洪学炳愤愤比划,结结巴巴解说。马书记和老魏,一看便明白,火往上冒。碍于洪学炳在一起,不便发作。
  一只红腹锦鸡,在不远处的矮树上,飞来飞去,嘎嘎叫。太阳光下,金红的羽毛和宝石蓝色的修长尾羽炫彩夺目。万绿丛中一点红,它是大山的精灵。蓝天上,盘旋着一只鹰,突然,鹰像箭一样挟着风声俯冲而下,锦鸡意识到危险,想逃已经迟了,鹰的利爪轻松抓住它,宽大的翅膀扇动着,落在一处巨石上。锦羽纷纷。刚才还骄傲地炫耀羽毛的锦鸡,瞬间便悲惨地沦为苍鹰的盘中餐。
  三个人望得呆了。老魏感叹道:“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总是弱肉强食。”
  “早期的人类也一样。只有进入文明社会,才改变了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但是,在少数人心中,仍尊从森林法则,无视文明社会的法制与道德约束。要长期维护人类文明,就得不停地清理破坏文明规则的害群之马。”马书记接过老魏的话,说出一串充满哲学理论的话。洪学炳似懂非懂,插不上话,老魏听懂了。拣拾起剁掉的一截黑胶管,挥手说:“走,我们回。87517,你走前,马书记小心脚底下,下坡路好栽跤。”
  九户群众召集在张淑琴家道场,加上马书记和老魏,围半圈坐矮凳上,老魏开口调解矛盾。
  曹秀秀中等身材,一身肥膘,丰乳肥臀。外套有些紧,胸夸张地显摆着,深红色的大脸盘子上,点缀着无数小黑点;厚唇大嘴,上唇比下唇长,神似啄食的鸟雀嘴。一对小鹞子眼,环视着邻居和两位干部,洋溢着自以为是的神情,没有一丝的不安。
  老魏黑着脸说:“我刚才和马书记上去看了,八户人的水管子确是才剁的,不是野猪咬的,是人剁的。马书记是县委派到我们村的驻村第一书记,是上级领导。今天为我们的饮水矛盾,爬山坡,手扎破了,摔了不少跤,书记裤裆差点摔扯了。一个小小的吃水问题,为什么起纠纷,还恶意剁了水管?”老魏扬起拿下山的黑胶管,用力在地上敲着。“是谁给我们的胆子,敢破坏政府投资的基础设施?曹秀秀,你先说。”
  老魏惯于调解矛盾纠纷,说话抑扬顿挫,掷地有声,先从气势上,给人以严肃认真、绝不姑息的态度,镇住场子。曹秀秀仰脸望天,大咧咧满不在乎开口道:“我家找的水源,先修水池,自家花钱拉水,没沾政府一毛钱光。他们后拉水,截我家水源,政府给水泥给水管。凭啥政府投资只给他们没有我?这都不说了,我不是贫困户,政府的便宜,我沾不上,只怪我没亲戚当村干部。朝中无人,咱认命。你截我水源,天旱我家没水,凭啥?欺侮我男人老实,还是牛气你们跟村上关系好?我曹秀秀不受人欺侮,水管子我剁了,拿斧子剁的。魏支书,还有县上领导,你们先评理,说个一二三出来,谁的对谁的错,太阳晒明晃晃的,不要昧良心砍偏斧子。”
  “我们几户修水塔拉水,我男人伸头,几次找你两口子说,一起拉,各户出些工,你坚持不拉。这会儿睁眼说瞎话,五尺高的人,说瞎话也不怕遭报应。”张淑琴忍不住,首先反驳。洪学炳和其余的人纷纷开口,澄清事实,维护张淑琴说的话。
  “你们八张嘴,张张都是理,我说不过你们。水池子修我家上边,截我水源,该是事实吧?明摆摆修在那儿,不是强嘴百说赖得掉的。合起来欺侮我,我好欺侮是吧?”曹秀秀的小眼睛瞪着众人,毫不退让。
  马书记一脸祥和。他性子好,不急不躁,说话语气平和,有条不紊:“大家都是邻居,一起住人老几辈,为些小事,非得争个红鼻子胀脸,打个鸡飞狗上墙?不值。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占理。我看,不论谁对谁错了,只争对错也解决不了具体问题。板凳打拢,握手言和,商量解决办法,保证各户有水吃才是当务之急。你看呢,老魏。”
  老魏点头说:“马书记平息矛盾,不追究矛盾根源,做法正确。但我还是要强调,曹秀秀,你做法不对,行为恶劣,故意挑起矛盾,破坏邻里团结,应该认识到错误。不承认错误,无视法律约束,想咋弄就咋弄,老子天下第一,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剁水管行为,说小了,是邻里纠纷,说大了,是破坏公共设施,破坏安定团结,破坏和谐社会大局。可以拘留加罚款,请到派出所住十天半月,吃几天派出所的便宜饭,住几天便宜屋,享受一下受管教的好滋味。”
  曹秀秀从凳子上弹起来,双手拍打着屁股,猴着腰对老魏喊:“我好怕呀,哎哟喂,魏支书,魏县长,魏总书记,我站不稳了,尿裤子了,我给你大老爷下跪求饶吧。”嘴里喷唾沫叫喊着,身子扑到老魏跟前,“扑通”跪老魏面前,爬地上磕头。
  老魏没防这一招,想站起来趔开,脚脖子被曹秀秀抓着,磕了几个头的女人扯嗓子嚎叫,鼻涕和眼泪往老魏裤腿上抹,只差大半尺,头能拱到老魏裆里。老魏张起胳膊,差点仰倒。张淑琴和另外几个妇女抿着嘴、憋着笑,并不动身。她们十二分地了解这个麻明儿婆娘的麻明儿招数,乐得看一回免费表演。马书记就坐在老魏左边,见状,屁股离开凳子,弯腰想拉起撒泼的女人。女人一身肉,又抓紧老魏脚脖子,哪能拉得动?
  “我的娘啊——老先人啊——狼一群狗一伙都踩踏我呀——我——活——不——成——了哇——”
  “你们这些狗日的,都是干部的孝子贤孙呐……”
  “都来拉嘛,你们这些人呀……”马书记有点恼,他惊慌失措喊。张淑琴等妇女们才来拉,拽的拽、掰手的掰手、架的架,四个妇女用尽生娃的力气,才把曹秀秀从老魏双腿间拖出来。老魏趁机站起来,往后退到张淑琴大门口,早晨换的毛呢蓝裤子,裤脚抹几摊鼻涕。但曹秀秀太重,又放赖使千斤坠,妇女们拉不起她,力气使尽了,便先后松手。曹秀秀解脱了,在道场上扯嗓子嚎哭撒泼滚蛋蛋。
  马书记也吓得起了身,跑到老魏一起。
  “老魏,捅马蜂窝了,咋弄?”马书记没见过这种场合。老魏说:“我们喝茶。她滚到几点,我们喝到几点。”他大声叫张淑琴,“淑琴妹子,炒几个菜,我和马书记中午不走了,喝几盅。”
  张淑琴应一声,往屋里走。经过两位身边,低声说:“等她闹没劲了,自动会搁下。这会儿谁也别去招她,碎娃牛牛,越逗越硬梆。”
  老魏微笑点头。马书记担心地小声问:“不会哭累死吧,惹下乱子就麻烦了。”
  老魏胸有成竹:“你放心,她自己悠着呢,累了就消停了。小时候捅马蜂,一石头砸过去,马蜂窝破了,蜂日一声顺风就来了,你蹴那甭动,它围着你嗡嗡转,辣乎乎腥臭的蜂尿喷你一脸。飞一阵,找不到对手,便飞回去了。你要是忍不住,敢动一下,蜇你一头包,痛死你。咱今儿就是捅马蜂,耐心以静制动。”
  “你基层工作经验丰富,三十年脚猪,老搞家儿了。我服你。”
  “基层工作,不是吹,我经见多了,啥场合没见过?寻死上吊喝老鼠药,啥人都有。你要是被她吓着了,求她、哄她,以后甭想她听指挥。我见过当你面扒衣裳的泼妇呢。”
  “你倒是看便宜。”马书记笑了。老魏发烟,两人头凑一起点烟。老魏喷着烟雾说:“那也叫看便宜,人是一张光棍皮包着,谁想不到皮里瓤子长啥样,看多了恶心。”
  “你看的多。怪不得有段子说,村长住院查出艾滋病,全村妇女都跑医院体检。你当大半辈子村官,美日塌了。”
  “美个屁,你是没尝过后院倒葡萄架的滋味。”
  曹秀秀滚蛋蛋慢些了,嚎叫声不再尖厉。女人都去张淑琴厨房帮忙,男人凑洪学炳猪圈边,看他圈里一年生两窝猪娃,挣几千块钱的两头花老母猪。曹秀秀惊天动地的演出,观众只有远远坐门口,只管抽烟喝茶说笑话的老魏和马书记。观众太少,还没心情看表演。演员意识到冷了场,也失去耐心,一骨碌爬起来,使劲拍屁股上的灰,日娘捣老子骂人。骂一阵,口干舌燥,仍没人来还嘴,自觉没趣儿,对脚地“呸呸”唾几声,揉着眼睛往家走。
  老魏这时才叫她:“曹秀秀,叫你男人过来。”
  曹秀秀并不答,灰溜溜只管走。
  曹秀秀的男人是个老好人,叫姜太贵。这一块儿,姜家是大户,人口多。姜太贵瘦小枯干,曹秀秀经常手握菜刀,撵得他围房子打转、钻后边树林。张淑琴的男人老吴见他,爱把他的脑袋夹膈肢窝里,问他:“蒜便宜(与姜太贵对应),小妈这几天打你没?”
  姜太贵嘿嘿笑,挣出脑袋来,伸手掏人烟。他爱抽烟,老婆管得严,只好蹭别人的。女人与人起纠纷撒泼,他总是躲得远远的。起初,女人撒泼他去哄过,舔沟子舔栗子包上,女人气不得出,顺手把他打一顿。吃一堑长一智,惹不起躲得起。两个娃长相与姜太贵不搭边,像曹秀秀娘家的一个男人。这么个软得一摊稀泥、没个男人样儿的人,却有一门好手艺——做柳编。剥皮晒干的细柳条,在他手里,很快变成簸箕、面笼、鞋栲,靠这门祖传的手艺,从来没缺过钱。曹秀秀能嫁他,源于他手艺做到她娘家。娘家爹喜欢小伙子善良、勤快、脾气好。女儿的脾性当爹的清楚,若嫁个性子烈的男人,互不相让,不死一个不会罢休。当时,曹秀秀比较乖,听话。与有妇之夫的男人滚麦苋堆,钻包谷地,被人家女人捉住了,正闹得满城风雨。
  就这么一对夫妻,好像过得也蛮幸福。女人两天不对男人发顿歪,日子寡淡无味。男人三天不挨顿骂,心里头空落落缺个啥。幸福是没有统一标准的,各人的幸福各有不同。你无法理解别人的幸福,别人也难以迎和你的幸福观。各人因各人的幸福而陶醉,而奔忙,而不顾一切。众多的幸福构建成整个幸福社会。
  酒菜摆上桌,姜太贵萎萎缩缩,双手笼在袖子里,慢腾腾来了。他站在门口,对屋里一桌人谦卑地笑着,不进去。老吴已从地里回来,留住开会的男女,大家坐一大桌,请两位领导坐上首,热热闹闹喝酒。
  “蒜便宜,进屋来,你小妈没在这,没人打你。坐我这边上,正好缺个倒酒的。”老吴拍着凳子头说。姜太贵听话地踅摸过来,坐他身边,一个妇女去拿来一付杯箸。老吴二话不说,夹住姜太贵脑袋,旁边人会意,满满倒四杯酒,喂姜太贵嘴里。姜太贵扭捏着,哼唧着,乖乖喝。不管他女人多麻明儿,对这个老好男人,男女老少都喜欢他,把他当耍娃娃。他在场,男人们有耍笑的对象,大家快活。
  四杯酒,差不多是他一半的量,再不敢喂了。拿根烟塞他嘴里,有人替他点火。点火的人故意燎他的胡子,割猪娃儿卵子般地惊叫着求了饶,老吴才放开他。
  老魏问他:“你小妈剁了几户的水管子,你去没?”
  姜太贵尖声细语辩解:“老支书,你不了解我,他们谁不了解我?我没做过坏事。秀秀剁水管,我在坡上挖茶叶地。她要弄啥,我也不敢挡,挡了她耍二球。”
  “我咋不了解你,怕婆娘全县有名,县长再来了,我准备给你申请模范奖呢。你给我们讲讲,结婚头一夜,秀秀不脱裤子,你咋样哄到脱的。”
  “这话你都问一百遍了。不跟你们这些小舅子说。不是你嘴痒,想乞萝卜,哪个敢把萝卜杵你嘴里。”他也会骂人。
  老魏问他:“我这根萝卜,跟你的不一样。你瞅空问秀秀乞不乞?”
  姜太贵说:“你那萝卜乞的人多,只剩下皮了。”说罢,他看着一方挤着坐的妇女们。张淑琴红了脸,喊一声:“姐妹们,扒他裤子。”
  女人们一哄而上,把姜太贵按地上。姜太贵像刺猬似地缩成一疙瘩,双手捉紧裤腰,尖叫着求饶,绊翻了酒盅筷子。女人们的手在他身上胡挖抓一通,才作罢。有马书记在,妇女们好歹收敛些。若在地里,必要扒了他裤子,扔得远远的,逗他弯腰弓背捂着裆去拣。
  玩笑开足了,气氛活跃,继续喝酒。老魏瞅空对姜太贵说:“下昼去把管子接起来。去村上拿个三通接头,把你的水管接一起,大家同乞一井水。有水大家乞,没水了都下河挑水乞。跟你小妈说,再敢爪子痒,我打电话叫派出所。不信她是天外野人。”
  姜太贵头点得像鸡啄米。不打不罚,还有啥不服的。
  老吴说:“指望他接,去球吧。下昼我们自己去接。”
  “老吴,你喜欢擦秀秀沟子,小心夜里睡猪圈。”老魏气他。张淑琴说:“他爱擦只管去擦。人家沟子肥,擦着受活。回来我打鸡蛋烙油馍一口口伺候喂他,补他身子呢。跟老支书你不一样,外头胡跑回去了,公粮交不上,第二天脸像萝卜擦子擦过,一脸血道道。不晓得的,还以为胡大姐身上来了,挖一把抹你脸上在。”
  妇女们笑得要从凳子上溜下去,男人们起哄。老魏回击的话,淹没在笑声里。五脏软的人,刚吃下的酒菜往上返,恶心要吐。
  在去胡家山的路上,老魏骑摩托驮着马书记。马书记有点飘,老魏酒量大,喝七八两包谷烧,只有些兴奋,脑子反而更灵醒。马书记问老魏:“这些农民好奇怪,气烘烘去告状,弄一曲溜,你稀泥巴抹光墙,没罚谁没打谁,水管子仍是自家去接,还贴赔一顿酒肉。图啥呢?”
  老魏笑呵呵答:“这就是农民。农民厚道,并不计较三个多两个少。他们要的是个理。你把理弄顺,他们就畅快了。罚谁打谁,不是处理邻里纠纷的办法。曹秀秀那样的麻明儿女人,嘴上永远不会认输。她能乖乖叫她男人来,说明她内心已经认卯。”
  “我还以为像法院开庭,你当审判长,我做陪审员,判个赢输对错,惩罚分明呢。”
  “农村的矛盾,用农村的方法处理,接地气,农民容易接受。写状子打官司,那是矛盾激化到纠结不开,不得已的最后一步。我当十二年支书,退下来再当副的。十四年了,群众矛盾都是我亲自处理,没一个上法院打官司的。”
  “你就是牛。我要学习的地方太多了。”
  “了解民情,明了他想要啥,顺着他的想法走,他只有服你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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