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章 久违了，文化的声音

　　1997年1月20日
　　临近中午的时候，队长通知我去大队部领牛药。看队长着急的样子，大约牛棚里有哪头牛得了什么要紧的毛病，迟缓不得。
　　我拿着队长交给我的药方子，就急急忙忙地往大队部去。尽管我赶得很急，到大队部时大队干部还是下班了。
　　大队干部下班了，我只好原路折回。经过武大姐家门口时，我忽然想起了收音机的事情。上次过来武大姐告诉我与我进来的收音机让别人给拿走了，让我再等上几天，几天过去了，想必武大姐又该与我进来了另一部收音机。我拐进了武大姐家。
　　以前每次来武大姐家，几乎都能看到几个犯人在武大姐家消停地坐着喝点儿啤酒吃点儿花生米啥的。今天倒是个例外，武大姐家很清静。我喊了一声武大姐，武大姐腰里扎着围裙从里面的屋子里出来了，两手还在围裙上来回地擦着。很显然，她在忙着准备午饭。
　　“你怎么这个时候上来了？”武大姐见了我，显得很吃惊。
　　“来大队领牛药。”我说，“大队干部都下班了，没有领到。”
　　“收音机给你进来了，按你说的，进了个九波段的。我可告诉你，收音机不赊账，四十块钱。要是赊账，就得五十块钱。”武大姐慌忙着转身去与我取收音机。
　　就在这个时候，媚儿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进门了，看着我一笑，就闯进里面的房间里了。
　　武大姐拿着收音机走出来，与收音机装上电池，打开开关，让我听一听收音机的音质。
　　收音机上传出来的播音员的声音顿时让我整个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鼻子也一阵一阵地发酸，两眼也一阵一阵地发热。这就是我久违的文明的声音，这就是我久违的文化的声音！
　　“音质怎么样？”武大姐在旁边问。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向武大姐点头。
　　“是给现钱还是赊账？”武大姐追问我。
　　“我哪儿有现钱？”我模模糊糊地听着武大姐的追问，也模模糊糊地回答着武大姐的话。
　　“我说过，收音机不是现钱我就不卖。多亏是你，换得别人我真不让他拿。你这个人实在，别人赊账五十块钱，你就四十五块钱。”武大姐很人情地说，“有些人，别说五十块钱，就是他愿意出一百块钱，我也不赊账给他。”
　　我又能听到文明的声音了！我又能听到文化的声音了！
　　武大姐见我没有接她的话，觉得有些怪异地看着我。
　　我的心情她理解不了。
　　“告诉你吧，要听收音机，就听市文艺台，一天到晚都是歌。还有江苏文艺台、杭州文艺台、南京音乐台，这几个电台好听。”这个时候，媚儿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向我指教似的说，“好多人都听这几个台。”
　　我也听说过这几家电台，中队有收音机的犯人在一起说话时，也常常提到这几家电台。说这几家电台里有什么“今夜不寂寞”、“今晚有约”、“子夜悄悄话”等节目，听起来都很不错。也就是同犯们的这样的议论，蛊惑得我对收音机早已十分向往了。现在我有收音机了，也就可以听到这几家电台的声音了。
　　“听这几家电台要用天线，在长波上选台。”媚儿对这几家电台很熟悉似的。
　　我按照媚儿的提醒拉开了天线，再扳动按钮把波段调到长波上，然后扭动着调谐钮儿。忽地，一阵十分熟悉的音乐像从记忆里飘到收音机里，再从收音机里传出来一样，让我不由得心里一阵激动。
　　“别动了，这个就是市文艺台，这个时候应该是在播‘怀旧金曲’节目了。”媚儿向我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表，“我不大喜欢这个节目，播出来的歌都是老歌。”
　　“其实，真听还是老歌。像谭咏麟、张学友、王杰、齐秦、童安格、赵传，他们这些歌手都很有实力，他们的歌让人百听不厌，在他们之后，所谓的歌手就越来越多，慢慢就滥了。不过，我好几年没有听过歌了，也不知道现在的歌手是不是遍地都是了。”收音机里传出来赵传的《我是一只小小鸟》，不禁我轻声随和着哼了起来。
　　“这歌有什么好听？”媚儿见我随着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旋律轻声哼了起来，摇着头说。
　　媚儿理解不了这首歌的歌词，自然她觉不出这首老歌好在哪里。这首歌的歌词，只要细心品味了，就能觉得像在唱自己的心情一样。每一个有着远大志向的普通人都是一只小小的鸟儿，向往着那高远的蓝天，想要飞翔，却无法飞得很高。或许因为没有那样的能力，或许因为没有那样的背景，高远的蓝天只是一个梦想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在诸多的挣扎之后，才发现自己只能向往低矮的枝头。为了能栖息在这样的枝头，也需要太多的搏击。或许有一天自己真的攀上了这样的枝头，正高兴着要为自己这样飞上了枝头而放声高歌的时候，怎么也不会预料到早已经有一个嫉妒的枪口瞄准了自己。就是这样，普通人在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的时候，厄运同样在等待着。
　　正在这个时候，我无意间模模糊糊地发现，从武大姐家门口经过的好像是大队畜牧站的徐站长。我慌忙把手里的收音机往媚儿的手里一塞，就追着出了门。
　　从武大姐家门前经过的果真是徐站长，我疾步追上徐站长。
　　“怎么？你还没有把药领回去？”徐站长停下来，吃惊地看着我问。
　　“我到这儿时大队干部都下班了，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了，估计你要不了多久就从我们队回来了。”我为自己找着理由说。
　　“你没去找干部给你拿药？”徐站长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都在什么地方住？”
　　“大队干部哪个不认识你尧克？哪个大队干部你不认识？你能不知道大队干部都在那儿住？”徐站长还在紧紧地盯着我。
　　徐站长这是什么逻辑？大队干部都认识我，我就应该知道每个大队干部的家在哪儿呀？
　　“你不知道干部住在哪儿，你不可以问吗？”徐站长似乎发现了我对他的逻辑感到可笑了，马上这样追问我。
　　我无言以对了。
　　“你们这些人上到山上就知道玩。”徐站长或许觉得对我的皱眉瞪眼不太合适了，毕竟这个时候大队干部真的下班了，马上温和地说，“现在跟我去领药去，药拿到之后马上就赶回去交给牛棚，让牛棚里的犯人立即熬药灌牛。”
　　我随着徐站长进了大队生产股。按理说，大队畜牧站应该另设单元。可我怎么也搞不清为什么，大队畜牧站和生产股设在一个科室里。
　　从大队部出来之后，我又拐进了武大姐家。这个时候，媚儿真手捧着收音机有滋有味地听“怀旧金曲”，见我进来，她仰起脸笑了笑说：“别说，这些老歌仔细听，还真能听出点儿味道来。刚才我听了一首《半梦半醒之间》，谭咏麟唱的。”说着，她把收音机递给我。
　　我从媚儿手里接过收音机，向媚儿笑了笑，转身就离开了他们家。一路上我一手提着牛药，一手握着收音机，心情很是激动地往中队回。渐渐地我接近了中队，同时我也发现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人，并且这个人正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我。我心头一紧，该不会是大队干部吧？我慌忙收起收音机，再仔细瞅了瞅前面的那个人，竟然是烧鸡。
　　“是尧克，我瞅了老半天，愣是没认出是你来。”我来到烧鸡跟前，烧鸡很是吃惊很是羡慕地笑着说，“你今天这个风度，我算是见识了。怪不得在社会上有那么多的女孩子喜欢你，我要是女孩子，也会给你这个风度迷住了。”
　　“今天买了部收音机，心情高兴，就止不住顾不得自己是在劳改队了。”我笑了一下。
　　烧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摇了摇头，琢磨什么似的说：“你呀，现在越来越觉得看不透你了。在社会上你一定是另一个样子，绝对不是现在在劳改队里的这个样子。“
　　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问：“你怎么还没有回工棚？”
　　“这就准备回去，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一个人风度很潇洒，就站下来仔细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你。”烧鸡说，“刚才你那个风度才是真正的你，现在你在伪装着自己，也伪装得太好了。”
　　真正的我？我又向烧鸡苦笑了一下。从失去自由以来，我的心情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包括接减刑裁定那天，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每天都是小心翼翼，每天都是畏畏缩缩，每天都把自己隐藏起来。今天，久违的文明，久违的文化，一下子又跟自己离得这么近。我不敢肯定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文化人，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这一生自己绝对离不开文化。如果哪天自己再度失去文明和文化，就会像禾苗离开土地，马上就会枯萎死亡。
　　“哪天你教我学学怎样潇洒吧！”烧鸡盯着我说。
　　“这个东西恐怕不好学。”我笑了一下。一个人的潇洒应该是一个人的气质，一个人的气质取决于他的素养，取决于他的内涵。
　　烧鸡听我这么说，无奈地摇头一笑说：“你这个家伙平时太会伪装了，这是我今天发现的你的一个很大的秘密。”
　　“不是我伪装，这个环境在迫使着我改变原来的自己。如果我保持着原来的抬手举步，谁都会看不惯。”我叹了一声。
　　烧鸡若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
　　“你赶紧回工棚吧，再晚一会儿，恐怕干部会让值班犯人出来找你了。”我催了一句。因为我还在着急着把手里的牛药送到牛棚去。
　　烧鸡听我这么催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是该回工棚了。他走了几步，止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我。
　　我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所，而是直接进了牛棚，把从大队领回来的牛药交给牛棚里的二傻吊，并且安排他抓紧时间熬药灌牛，然后我才回自己的住处。
　　有了收音机，我觉得自己的住处一下子变得明朗了许多，也韵味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