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吃草根树皮的饥民

　　陆子奇下去大碶没有两个月，大碶地区发生严重旱灾。实际上前一年整个浙东地区，因为去年几个月没有下雨，大部分稻田籽粒无收，今年春天就发生严重饥荒，农民粮食十分困难。好多贫苦农民早就没有饭吃了，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全靠人家冬天稻田里播种着的做绿肥的草子（紫云英）充饥，这草籽还得在夜里悄悄地到地主家的田里去偷割，若是被地主看见，篮子都要给踏烂的，甚至还要挨打。但是为了活命，饥饿的农民们还是在半夜时起来去偷割草籽。村里一片萧条，屋顶上的烟囱已经很少有冒烟的了。陆子奇见了很是担愁，农民们生活这么苦，这抗日工作怎么开展？当时陆子奇大部分时间还在公德小学。她有事时去一下柴桥，没事时就到学校来上课或参加抗日活动。
　　在农民们家里没有一粒米，饿得发昏的时候，贺家地下党员金根嫂对有根娘说，“我们还是去找找陆辅导员，陆辅导员那天来我家问长问短我看她很同情我们的，说不定她会帮助我们一些什么。”
　　有根娘说：“陆辅导人虽好，但她是个教书先生，也没有办法能给我们弄粮食来呀。”
　　金根嫂说：“她没有粮食，大户人家有粮食。要吃大户，单靠我们自己，没有党组织来指导我们是没有办法的。说不定她能帮助我们吃大户呢，我听说横河小李家村已经吃大户了。”
　　有根娘听了点点头说：“这倒是可能的，靠我们自己没有办法，陆辅导员能说会道，她担子大脑子巧，一定会有办法帮助我们从大户人家弄到粮食。”
　　“好，那我就陪你一道去找一下陆辅导看。”
　　金根嫂说：“你就甭去了，我看你已经饿得路都走不动了，去横河有几十里路呢，还是我去一下算了。”因为金根嫂比有根娘年轻些。
　　有根娘听了红着说，“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去好一些，有事也商量一下，路上我也好与你做个伴。”
　　金根嫂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同意和有根娘一起到公德小学找陆子奇，觉得有两个人胆量也好大一些。
　　从贺家出发村来到公德小学的，少说也二十几里路，她们走到横河已经走得气喘吁吁了。不是不会走路，是早上什么也没有吃过，还有点草籽想给儿子吃，这些日子来一直挨饿，底子亏了，早上起来只是喝点水，所以走了一会路，脚都提不起来了。
　　来到公德小学，她们害怕地向里张望一下，她们怕自己穿着破烂自惭形秽不敢进去。幸而学校门口没有人阻拦，她们就大着胆子走了进去。
　　她们来到学校里面东张西望地寻找陆子奇，最后终于在一间教室里找到了她，她正在给一些学生上课。金根嫂悄悄走进去，在教室门口闪了一下，正在课堂里低头帮助学生做作业的陆子奇看到教室一暗，她抬起头来向教室外一看，见是个熟悉的影子，就走了出来。
　　“陆辅导……”听见有人叫她一声，陆子奇一见是柴桥贺家的金根嫂，旁边还跟着有根娘，看她们见到她惶惑的样子，就知道是她们在村里又遇到困难了，她想在这时候来找她无非是饥饿问题。她进去向在一旁正低头辅导学生的冯老师悄悄讲了两句，冯老师抬头一看找她的两个面黄肌瘦农村妇女，知道可能是陆子奇在下面熟悉的群众。
　　当时在小李家也是饥荒严重，在李侠民和李健民老师的带领下，正在小李家当地农民吃大户。陆子奇听了有根娘和金根嫂的“报告”，就知道和这里一样，那里也发生严重饥荒了。
　　一下课，陆子奇就向学校请了个假，说柴桥贺家的农民来找她，他们那里饥荒严重，老百姓生活不下去了。冯老师对她说：“我们这里正在搞吃大户，你去到柴桥那里也只有领导农民吃大户了。”陆子奇听了点点头说：“我这下可能三两天回不来了。”
　　冯老师说：“现在饥荒这样严重，课堂也没有几个学生，学校不忙。你去柴桥村好好帮助饥民想些办法吧。”最后冯老师对她说，“我们已经吃了几家大户，这几天你也一起参加了，当地情况你也知道了。你去那里领导贫困农民吃大户，一是要发动群众；二是要掌握政策。不能和国民党乡保长关系搞僵。要做好大户人家的工作，尽量说服大户肯让大家分粮，还要留些粮食让大户自己也有得吃。不要搞哄砸抢。”陆子奇听了直点头说：“老师，我知道了。”说着她就到自己睡的厢房间里找几件换洗衣服用一块布包了，包成一个小包袱提在手里。当看到早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黑遏色的番薯饼她想到有根娘和金金根嫂面黄肌瘦的样子，觉得她们早上恐怕没有吃过东西，就把那两个黑遏色的番薯饼带上。
　　陆子奇拎着个小包袱走到金根嫂有根娘面前，她问他们早上来吃过早饭没有，她们不响，陆子奇知道多数是没有吃过，就从小包里拿出那几个番薯饼来说：“我看你们没有吃过早饭吧，这两块番署饼给你们点点饥吧。”两个女的看到番薯饼眼睛都绿了，对陆子奇点点头拿来就啃，陆子奇让她们边吃边走。
　　她跟她们急急地走出小李家，去到她们村庄。一路在田野行走，只见早春二月天气还很寒冷，北风呼呼，春寒料峭。路上见穿着破棉袄破夹裤的饥民们提着一只破篮在田野里寻找什么。河边的榆树和柳树等树皮都已被人剥光了。光溜溜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地抖动，发出如诉如泣的声音。远处田野中的大坟滩上，不时能见到插在新草坡棺材旁竹叶还没有枯干的引魂幡在寒风中凄凉地飘荡。
　　陆子奇跟着金根嫂和有根娘路过一个大坟滩边，见两只野狗头挨头在一起争抢什么好吃的东西，发出可怕的争夺嗥叫声。有根娘害怕地拾起一块石头扔过去，两只野狗呜呜地叫着跑了。她们走近刚才野狗在争抢的地方一看，见地上是一个枯瘦小孩子的尸体，被野狗咬得一块红，一块白，那白的是骨头。看了叫人汗毛凌凌。这是刚死掉扔在义冢摊上一具两三岁孩子的尸体，不知谁家的孩子又饿死了。陆子奇心里好难过。她和有根娘把那孩子的遗体用旁边狗咬来的破麻片包裹一下放到不远处的一个坟洞里去。有根娘说，这样的孩子饿死不知有多少。让这孩子去和老爷爷做伴吧。
　　她们走过坟滩，来到前面另一丘坟滩边荒芜的田野上，见两个一老一小穿着破棉袄和破单裤的仿佛是父子俩，在用一把铲子，有气无力地在一个已经挖得很深的泥洞里挖掘着什么东西，旁边还放着一只破篮子，陆子奇好奇地走上去问，“这位阿哥，你们这是挖什么呀？”
　　那个脸色灰黄的男人抬起头来说：“挖观音土。”陆子奇也不知道观音土是什么东西，向桶里看，桶里放着一块一块的灰白色的泥土，她问他们，“你们挖这泥土派什么用场？”
　　那农民说：“吃呀。”
　　陆子奇奇怪地望着那灰白色的泥土说：“这泥土能吃？”她从小只知道泥土里长出来的番薯玉米和稻麦能吃，还没有听说过泥土能直接当粮食吃，要是泥土能吃，那就不用种番薯玉米和水稻了。
　　那农民说：“能吃。只是吃多了肚子会很沉，吃多了肚肠会沉得坠死。”
　　陆子奇说：“哪就不要吃了。”
　　皮包骨头的农民说：“坠死总比饿死好过点。弄弄碎多放点水煮得稀一点吃下去一时也不定会死。真死了也就算了，肚皮饿得抽肠挖肚似地痛实在不好受，还不如坠死。”陆子奇听了摇摇头深叹了一口气。金根嫂和有根娘听了也只是摇摇头，说我们村里也有好多吃观音土的吃死的人。陆子奇听了好一会默默地不说话。
　　她们再往前走，来到一个河塘边，见前面也有几个人低着头在河塘边活动着，一个穿着破夹袄，脸色枯黄的妇女带着两个黄瘦的男孩和女孩，拿着一把小锄头在一河塘边有气无力地掬挖着什么。
　　陆子奇走过去好奇地问，“你们在这里又挖什么呢，这里有什么东西呀？”那母亲说：“能有什么呢，挖些茅草根。”陆子奇问：“你们挖这茅草根干什么，挖去当草药？”
　　跟在陆子奇身后的有有娘告诉她说：“陆辅导，这是他们在挖草根吃呢。”陆子奇看那孩子，可不，他的嘴巴吃得满嘴都是泥，母亲这时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锄头，一只手扒几下泥土，又找出两根红白色的茅草根给坐在一旁的饿得骨瘦如柴的小女孩，说：“喏，阿梅，这回给你吃了。“坐在一旁一个也是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见母亲挖出来的茅草根给妹妹不给他吃还不满地望望母亲。母亲说：“小龙，你已经吃了好几根了也应该给你妹妹吃几根了。”那男孩嚼着残余的茅草根，只得又坐下去。这时他妹妹可可怜巴巴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两根短短的茅草根，凑进嘴里就嚼，又嚼得一嘴泥土……
　　陆子奇望着他们鼻子发酸，她说：“金根嫂，有根娘走吧，你们这里的灾荒比小李家还严重。”
　　金根嫂、有根娘带着陆子奇来到柴桥贺家，这是个很大村庄，在丘陵地带，鳞次栉比高高低低大约有两佰多户人家。金根嫂带着陆子奇来到她的家里，那是一伙贫民户住的破房子，一间低矮的破瓦屋，走进里面一股冷气。屋里静悄悄的，看了一下不是没有人，一个男人和两个孩子盖着一块灰黑色的破被子在床上躺着，那孩子看见母亲来了转头望了她一下，看她两手空空的，又绝望地闭上眼睛转过头去。也不与他妈妈说话。看来他饿得没有力气了，连话也懒得说了。金根嫂在里面转了转，她似乎想给陆子奇找一杯水喝，可是屋里铁镬冷灶的，也找不出一杯热水。只寻出一杯冷水来放在陆子奇旁边说：“陆辅导，真对不起，连杯开水也没得与你喝。”陆子奇望着她说没关系，我不渴。金根嫂就拉了一把竹椅子给陆子奇坐。
　　陆子奇对有根娘和金根嫂说：“是得想想办法给乡亲们弄点粮食。”她对金根嫂说：“你去把农会主任贺有根叫来，叫他通知所有党员和农会小组长以上干部，马上召集党员和农会骨开会，要像横河一样吃大户！”
　　金根嫂和有根娘听了高兴地对陆子奇说：“陆辅导就是等着你这句话呢，再不吃大户我们村里的穷人就都要饿死了。”说着她俩都嗵嗵嗵地奔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