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学习《毛泽东选集》，活学活用的运动开始了。为了顺应时代的潮流，更好的学习与贯彻，林场党委决定举行全场职工学习和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活动。为了更好的学习，林场党委着重推出毛主席著作中的三篇文章，也就是著名的“老三篇”，即《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
　　为了更好地促进学习，激发职工和家属的学习热情，林场给予这次活动一些物质奖励。分别设立了一、二、三等奖以及鼓励奖，奖品分别是印有毛主席图像的瓷盘，毛主席诗词的书法复印横轴，毛主席半身石膏塑像以及大小不等的毛主席像章和著作等。这些奖品都来自于省相关部门,全国上下一派学习浪潮，推到大山沟里有些难度。可是，学习毛选的热情是不容懈怠的，积极推动和发展是需要大无畏的革命热忱的，于是，大山沟里学毛选，武装山里人的头脑，让山里人多一些革命理想，成为了当务之急。
　　柯老财是当然的职能干部，虽然制材厂被大火烧没了，可是这个职能干部还给保留着，并没有给烧没，好像这官衔像是石头做的，根本烧不动。这次活动，他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他的文化水平极其有限，曾经在扫盲班里学过几个字，过于粗陋，总共没有几个大字，装不满一筐。书本打开了，如同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这书本上的字，好像水里游来游去的小蝌蚪，看着可爱，却很滑溜，个个都不好逮，伸手捞半天也捞不上来一条。
　　好在他有一颗不气馁的心。困难像疯长的野草，却挡不住一双勤劳的双手，长的再快，也没有薅的快。拔去这棵，薅去那棵，一垅秧苗才显现出来。文章里不认识的字很多，就去请教别人。邻居家有个半大小子，刚刚小学五年级，会读不少字，因为方便请教，自然成为了老师。他抓住孩子放学回家的机会，去请教他。另外，林场有这方面现成的老师，可以去请教。林育林在这方面显露出足够的才华，她能背诵大段的文章，流利自如，还能讲解文章的内容以及内涵，理所当然地成为公认的讲师。柯老财请教了无数次，才把三篇文章给捋顺了。葫芦瓢虽然有些抽抽巴巴①，却有个形状，还能当个瓢用了。
　　为了柯老财更好的学习，瓶盖子也披挂上阵，帮助他背诵。瓶盖子每天都有账目进项的，天天接触字，成了当然的考核官。看她戴着个老花镜，端着本书，煞有介事的样子，充当了一回文化人。一早和一晚，是最可利用的时间，夫妻二人便开始了朗朗的诵读。柯老财在这方面显得很笨，往往背过的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忘记了，再回头去背，便会犯错。傻丫在一边提醒。“爸，爸，又错了，不对不对。”
　　瓶盖子立刻训开了。“猪脑子缺根弦，你得缺两根！大丫都会了，你不会！”
　　柯老财像一头又老又瘸的老牛，虽然慢吞吞，却一直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着。他没法不正确，身后有这样的监护人，不断地抡鞭子，在纠正着错误。一时间，他家被浓重的学习氛围所笼罩着，朗朗的读书声随风飘远，谁听见，都被这股学习的热情所感动。
　　为期一个月的学习时间，让全场上下的学习热潮空前高涨。柯老财一家的学习态度并不鲜见，大街小巷里，时常可以看见阅读的人。在校园里能够看到的场景，能出现在一个林场场区之中，让人感到新奇之余，不禁让人感慨一个时代的力量，竟然如此的庞大。它能让人聚拢在一起，聚精会神去做一件事情，而且还能做好，做完善。如此的凝聚力，让人叹服。
　　这股学习风潮在全林业局上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林业局便想趁着这股东风，把学习毛选的热潮再向前推进一步，以三河湾林场为重点，进行深抓实干，积极弘扬。他们还特地请来省领导来现场考察，并择日来三河湾。
　　局里将三河湾设为重点，林场领导不敢怠慢，忙自检一番。经过一场内部选拔，选出几位精英，上台去表演。这次选拔柯老财表现突出，三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成为当然人选。
　　诵读大会的当天，不少家属涌来，围在会场外聆听。省领导觉得很稀奇，一个诵读表演有什么好看的，殊不知这些上台表演的职工，都是有家属的陪伴，一个月以来的辛苦，才有了今天上台的机会，人家也是来看看学习成果的。
　　在外面听，就不如到里面看，也是体现时代的新气象吗。领导们希望家属们可以参与进来，学习毛选的大方向是不能改变的，如果能发展到全民阅读，无疑是一个最大的进步。既然有这么大的热情，为什么不支持一下呢？于是，场外的家属们跨过这道阻碍，顺利进入了会场。凳子不够用，有人有点半开玩笑地说：“谁家的媳妇，就坐到谁家丈夫的大腿上，不就得了？”
　　大家都笑，没有谁家的媳妇肯这么做，在家咋样都行，在这里可不好意思，再说，这样严肃的会场，容不得半点玩笑。媳妇们都远远地靠到墙边，也不愿意往前边站。
　　上台背诵的人选，都是事先排列好的次序。柯老财是倒数第二个出场，他看看主席台上的领导，板着面孔，危襟正坐。台下的人群密密麻麻，众目睽睽，让他不免紧张起来。这一紧张可坏菜了，原本很溜道②的词儿，便得异常生涩起来。更要命的是，原本的三篇文章，相互窜了门，他给背串笼子了，竟然还不知道。
　　主席台的领导可不是白给的，他们都清楚这三篇文章，有点儿小差错就算了，大差错出现了，怎么能不纠正？一位领导立即站起来，大声制止已然进入混乱状态的柯老财。“你这是在搞什么？你这不是在诬蔑伟大领袖吗！”
　　一席话如同当头棒喝，把柯老财震醒了。他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激灵，脑门子便浸出了汗。天哪！背串笼子了。领导声色俱厉的一句话，可不是那么简简单单的，那是一个大帽子，扣到了他的头上，这个真受不了啊！他一下子神情恍惚，语无伦次起来。他环顾四周，当他看见主席台正面的墙壁上，挂着毛主席像时，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立刻向那里快走几步，“扑通”的一声，跪在那里，无限虔诚地说：“毛主席啊毛主席，我哪里敢诬蔑您啊！如果没有您，哪里有我这个穷苦人的活命？”说着，涕泪交流，痛哭失声。“我永远都热爱您啊！”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他的哭诉声在会场里回荡着。
　　这是在干什么？领导们交头接耳了一下，有一位站起来，挥挥手，让工作人员把他拉下去。看领导那一副鄙夷的神情，就根本没吃他那一套，这么一点点眼泪，怎么能打动他们？他们大概是很讨厌柯老财，竟然把一场朗诵会，搅合成了表忠心的个人表演，成何体统！
　　柯老财不愿意下去，他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呢，是不甘心的。两个工作人员上来，架起来他的时候，他使劲地蹬打腿，有个小挣扎。瓶盖子就在人堆里埋着，头也抬不起来。别人家的丈夫在台上风风光光，到自己家的怎么就成了熊包软蛋呢。当工作人员把柯老财架到门口，她赶紧钻出来，拉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挤出门去。大家忍不住一阵哄笑，门关严了，笑声也止住了。
　　经过这一变故，现场的人们情绪上受到了打击，会场的气氛有些跌落。林育林觉得是自己上台表现的机会了，这是一次不错的机会，要充分利用好。她站起来，举手向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示意，自己有话要说。征得了同意，她轻盈地走上主席台，落落大方地领导和台下的职工家属们说：“我想与在座的大家互动一下，把你们手中的《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翻开，任意选择一个题目，我背诵全文，好不好？”
　　什么？第一卷的任何篇目？她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怎么可能？全场立刻被他的大胆举动所震惊，议论纷纷。有人翻开书，却不知道去选那一篇。
　　台上有领导对她的话饶有兴趣，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当真是第一卷的全部篇目？军中无戏言啊！”
　　林育林向他点点头，笑面含春，胸中有锦绣而不露。
　　“那好吧，你就背一背第一卷当中的《矛盾论》吧。”
　　林育林清清嗓子，稳定心神，不卑不亢，声音清亮地背诵起来。“矛盾论，一九三八年八月。事物的矛盾法则，即对立统一法则，是唯物主义的最根本的法则••••••”她的嗓音圆润，每一个字的音符都调节的婉转自如，顿挫有力。读过《毛泽东选集》的人都知道，《矛盾论》是一篇理论性非常强的文章，思想内涵非常的深奥，读懂它需要有一定的文化底蕴才可以。读都文章已经不易，更别说背诵了，难上加难。
　　林育林嘴里所背诵的文章，让人觉得不是《矛盾论》这篇文章呢？好像她是在朗诵一篇文字优美，情景交融的散文诗。她给每一个字都赋予了深情，使得这一篇理论性文章被渲染出无限的诗情画意，让人的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向往。
　　这篇《矛盾论》，洋洋洒洒两万三千多字，在林育林的多情诵读下，显得有些短了。人们翻开那篇文，随着她的声音，去逐字逐句感受她的气韵，真的是一种美的享受。人们第一次感受到诵读的美丽，它竟然能让人进入一种境界之中，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空净。那种好，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让人浑身都舒服。立刻，整个会场沉浸在一片活泼的动态之中。人们在随着词句的音律起伏，不停地摇晃着，律动着，协调一致地奔向文章的纵深处。
　　当林育林背诵完最后一个字，向大家鞠躬致谢时，人们才从无边的陶醉之中醒来。全场起立，为她的精彩表演鼓掌。人们好像从来就没有过今天这样激动，掌声一直没有停歇的意思，领导不得不站起来阻止一下了。掌声停下来，领导还没等发言，台下的人群之中有人说话。“能背诵《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算什么本事？有能耐就背一遍一至四卷！行吗？”
　　语出惊人，立刻激起轩然大波。这是谁呀！人们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位年轻人，高高的个头，眉目清秀，俊朗的气质让人不能不另眼相看。
　　台上的领导也不客气。“哪你就上来试试，有请！”
　　小伙子当仁不让，气宇轩昂的走上主席台。领导们都感到惊讶，这次来三河湾，让他们不得不刮目相看了，这里真的藏龙卧虎啊！这个人是谁？台上的人不认识，台下的人认识的也不多，不过当地的职工还是认出了他，是三河湾的上海知青。
　　他来到台上，作自我介绍。“我叫雷平飞，是来自上海的知青。刚才听林女士的诵读，心中不免有些感想。能背诵一篇《矛盾论》就能被大家所赏识，那么能背诵通篇《毛泽东选集》的人，该置于何地呢？”
　　什么？能背诵通篇的《毛泽东选集》？全场的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都现出惊骇之色。有这样能耐的人，难怪来会场里踢场子。不过有点太吓人了吧？这不是人哪，分明是一台记忆的机器啊！他如果真的能背出通篇的《毛泽东选集》，就是一台不折不扣的机器。
　　台上的领导也感到惊讶，不过，还是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你要对你的行为负责，你能背出来，咱们什么话都没有，如果你敢无理取闹，扰乱会场秩序，不管你是哪里来的，一定会治你的罪。”
　　雷平飞对此微微一笑，没有言语，显得自信满满，成竹在胸。
　　下面有人翻书，找出来一篇。“请你背诵一下《论联合政府》。”有人出题，他稍加思索，便开始流利地背出。
　　“论联合政府，一九四五年四月二十四。一，中国人民的基本要求。我们的大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开会的:中国人民在其对于日本侵略者作了八年的坚决的英勇的不屈不挠的奋斗••••••”
　　这篇《论联合政府》，比起《矛盾论》更长，达到了四万多字，难度上有过之无不及。很显然，看热闹的不怕乱子大，背不出来丢人也是丢他的人，话说大了就是在吹牛，吹牛是要上税的。不过，这篇文章也是一块试金石，如此难度大的文章都能背诵出来，那么，一些小文章就基本不在话下了。大家的针对性是很强的，我们是因为这篇文章有难度，才望而却步。我不会是别人也不会的，以自己之短去衡量别人，才能显出高手，才能让人口服心服。
　　这位年轻人在台上的精彩表演，让人把那一点看热闹的想法全部驱散，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崇敬与敬佩！真的是高手啊！林育林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下面的人一边聆听，一边忍不住议论着，都暗暗地竖大拇哥。
　　他在台上，把上海知青的风采都展现了出来。他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他们不远千里，扎根边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他们战天斗地，把众多的河滩地和草滩地都开垦出来，播种上粮食，他们把大森林当成了他们的家，与这片山水融合在一起。政府给他们修建了房子，他们和当地的农民在一起劳动生活，生活得其乐融融。
　　雷平飞就是其中的代表，他听说了林场举行职工学毛选的活动，便想检验一下自己的学习成果。为了背诵毛选，他起五更，爬半夜，吃了许多的苦。他想知道自己的这些苦，是不是能换来一分甜呢？他还想把自己的学习心得，有机会与林场职工进行交流，互通有无。
　　果然，他登上台来，不同凡响，一篇《论联合政府》，让他背诵得风生水起，气韵不凡。他的精彩表演，把会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在领导最总结发言时，明显能够感觉到他的激动。“学习《毛泽东选集》是一项政治任务，是一项长抓不懈的任务。这次来，欣喜地看到让人满意的成果，这个成果是丰收的，也是丰硕的，林育林和雷平飞是学习《毛泽东选集》所涌现出来的杰出代表，林育林是我们林场的职工，而雷平飞是我们三河湾的知识青年，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他们的杰出表现，让我们看到了毛泽东思想融入到祖国的山山水水间，已经在我们脚下的土地，生根发芽，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最后，省领导们当场决定，邀请林育林和雷平飞加入学习《毛泽东选集》专项小组之中，去全省乃至全国进行巡回表演与交流。由于雷平飞是外单位人员，还需要去进一步沟通和确认，以借调的方式，把他安排进来。
　　林育林与雷平飞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们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只眼睛被相互所吸引，迸发出的火花，照亮了彼此的心。
　　对于柯老财的处理，领导们没有上纲上线。经过调查，柯老财的家史很贫困，竟然是三代的贫农！真正的根正苗红！他家可是苦大仇深，被地主压迫和剥削，不能苟活，才逃难来到东北，是共产党救了他家的命。正如柯老财所说的，他从骨子就热爱毛主席，热爱共产党，至于他背诵出现错误，只是因为紧张所致。
　　领导们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让何志贤也松了一口气。
　　注释①抽抽巴巴：东北话，物体表面干缩。
　　 ②溜道：东北话，快而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