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蝴蝶丛书

　　戒备森严的兵工厂里，工人们埋头干活，厂长片石荣拓接到电话走出工厂，打开铁门迎接山岛太郎。兵工厂的车间里，机声轰鸣，电火光飞溅。山岛边视察边听片石荣拓的工作汇报。一个机械师抱着图纸从他身边经过，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山岛瞟了眼机械师，顿觉面熟，于是他问片石：“他是什么人？”
　　片石赶紧解释：“他是上个月新招来的机械工程师，叫林文新。”
　　“林文新？”山岛微微蹙紧眉头，这个名字似曾耳熟，一个人影掠过他的脑海，他叫住林文新，狞厉地盯着他，问道：“你和林文华是什么关系？”
　　林文新一愣，如实说：“兄弟关系。”
　　正说着话，破空传来一阵尖利的、飘遥的悠远的竹啸声，啸声惊动了树枝上息栖的鸟群。屋子里的人都惊住了，山岛微微一怔，望向窗口，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无数细细的尘埃在光束里舞动。他走近窗边，向天空眺望，只见蔚蓝的天空飘浮着大片鳞状白云，云层下飞翔着一只斑澜的雨鸢风筝。它俯视着大地，发出一声声清越的长啸。
　　宫崎景轻呼一声：“风筝！好长时间没见着风筝了，好像有一个世纪之久，看见风筝就想到了童年。这个时候能见到风筝，真让人惊奇。”
　　山岛凝望着风筝，宫崎景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
　　片石却说：“现在正是工厂最忙的时候，我怀疑这风筝大有来头。”
　　“今天星期几？”山岛突然问。
　　“星期天。”片石回答。
　　山岛眺望着风筝，他忽然觉得天上那只飞得越来越高的风筝并没有片石说得那么严重。他转过身，继续他的视察工作。
　　林文新和其他工人到仓库装卸新到的货物，山岛阴鸷的目光仍停留在脑海中，他不禁为林文华担忧起来。工作完毕，他走到围墙边的一个水笼头洗手，突然听到围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银铃般的说话声。他惊愕地抬起头，望见高高的围墙上那一块镂空小石花窗外不时传来人语，还久不久露出一双大眼睛。他顿时呆住了。
　　“看到了没有？”一个女孩问。
　　“没看到。”另一个女孩说。
　　“再看一次！”
　　花窗里露出一张熟悉的小脸。“凤蝶，怎么是你？！”林文新看到凤蝶，大吃一惊。
　　“文新大哥。”凤蝶也很惊讶：“你在这里呀！”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林文新用责备的语气问。
　　“风筝线断了，风筝掉进了里面。”
　　林文新转头望去，果然望见一只风筝倒挂在不远处的一棵苦楝树上，他说道：“你赶紧离开这里，这里很危险。”
　　“啊？你看到我们的风筝吗？”凤蝶不甘心。
　　“我——”林文新突然感到一只又冷又硬的金属顶住了他的后背，他缓缓转过头，宫崎景正用一把手枪顶住他，宫崎景身后是山岛和片石，围墙外传来凤蝶的轻唤，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山岛怔住了，他凶狠地瞪着林文新。
　　围墙外，秋萍踩在两块垒起的石头上，肩上托着凤蝶，她摇摇晃晃地几乎吃不消。她焦躁难耐地问：“怎么啦？他不肯帮忙？都怪我，放得太高，快叫他，我快顶不住了。”
　　凤蝶使劲地伸长脖子，却没见到林文新，她低叫：“文新大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林文新一阵心急如火，他对山岛说：“她的风筝断了。”他指着那棵苦楝树。山岛顺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那只雨鸢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断了的线从枝上垂下来随风摇曳。
　　山岛走近墙边，林文新见状，感到要出事，他大叫一声：“快跑，凤蝶！”
　　凤蝶和秋萍听出声音不对，赶紧离开，凤蝶紧张地拎着一双鞋，两个女孩沿着荆棘密布的荒草地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宫崎景用枪托照着林文新面门砸去，林文新当场流出鼻血。
　　山岛端详着取下来的风筝，宫崎景在他耳旁问：“怎样处置林文新？”
　　山岛转头对片石说：“密切监视他，一有情况立刻通知我。”
　　视察兵工厂后，山岛回到司令部。松坂立即向他报告：“泗浦地区出现游击队的伤兵，也出现了白露的踪影。”
　　山岛走到壁图下查看地址，他转身对松坂说：“加强海面封锁，派一个便衣小组监视泗浦及附近的橄榄村桔梗村。”
　　“派漆世威去吗？”松坂问。
　　“派他去。另外派人盯住他。”山岛说。
　　松坂走后，山岛又拿起风筝，仔细地看。他忽然想起有个名古屋人在桃红路附近开了间书店。他思前想后，决定到书店去看看。他解下军刀，穿上便衣，走出了司令部。漫步在闹市街头，此时已接近下午五时，霞云如水，夕阳彤红，把天空染上一层夺目的光彩，大而圆的落日悬在灿烂的云层中，鸟群鸣叫着从云层下飞过。他走到书店门前，只见店里书客众多，热闹而不失安静。屋顶成群的鸽子在嬉戏，不停地发出咕咕的鸣声。
　　山岛信步走进书店。书店里宽敞而整洁，十几排大书架排满了整整齐齐五花八门的书籍，书架下聚满了如饥似渴的书客。空气里弥漫着清幽的书香。一个胖胖的满脸温和笑容的矮个子男人在小柜台前忙着收钱。想不到在排斥日货期间，这间书店的生意居然如此红火，想必这个久保章治确实有他的一套生意经。
　　他走到书架前慢慢地浏览，时不时抽出感兴趣的书本翻阅。他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像一般读者一样陶醉在书的海洋中。不知何时，忽然听到一声亲切的招呼：
　　“先生，买书？”
　　山岛转过头见是久保章治，书店已没有多少客人。他点点头，说：“随便看看。”
　　“您想买什么样的书？”久保问。
　　“有关于蝴蝶方面的书吗？”山岛改用日语问。
　　久保惊愕地望着山岛，嘴巴张了张，结舌着。好半晌，他微笑地说：“这类书几乎没人看，进货很少。前几天进了一套昆虫丛书，请跟我来。”他招呼两名店员看店，领着山岛走进一间仓库。这间仓库堆满了尚未拆装的书籍。久保从一大堆书籍中抽出一捆崭新的书本，轻轻拍去上面的灰尘，对山岛说：“这套书总共五本，内容很丰富的。“他拆下包装线，拿一本让山岛过目。
　　山岛翻了翻，问道：“就这一套吗？”
　　久保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一套。这套书还是我特意去进货的，从不摆在外面的书架上。”
　　“为什么？”山岛不解地问。
　　久保坦诚地笑说：“这套丛书是准备留给一个顾客的，她和您一样，一进书店就问有没有关于蝴蝶方面的书。”
　　山岛心头一动，心中忽然有一种暖暖的渴望。他不动声色地问久保：“她是不是叫凤蝶？”
　　久保惊愕地张圆了嘴巴，然后忙不迭地点着头说：“正是，正是！您认识她？”
　　“认识。”山岛说：“她经常来这吗？”
　　“每个周末放学常路过这里。我早想进这套书给她，但事情太多，拖了很长时间才买到。”久保看着山岛，小心地问：“先生贵姓？哪里人氏？”
　　“山岛太郎，东京人氏。”山岛回答他。
　　久保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对山岛太郎早有耳闻，但从没想到他会单独出现在他面前，而且会与他聊家常似的谈话。他悚然地盯着山岛那张年轻的脸孔，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听说你的书店种类齐全，今天抽空来看看。”山岛注视着久保，语气随和地说。
　　久保渐渐消除了紧张慌乱的心情，他搓着双手，恭敬地问山岛：“您现在买这套书吗？我马上给包装起来。”
　　“包装好一点。”山岛掏出钱递给久保：“留给凤蝶。”
　　久保顿时呆住了，短短的眉毛扬了扬，不禁笑了起来。传闻中的山岛冷酷无情，残忍凶暴。但是只要是人，都会有感情，就无法避免感情中最脆弱最敏感的情愫。久保不肯收钱，他看了看窗外，说道：“下午她和同学去放风筝了，通常都是这个时候回来。”他看着山岛，试着说：“您不妨到客厅饮杯茶，等她回来？”
　　山岛想了想，于是点点头。久保立即把他请上二楼。二楼的摆设全是日式，光线充足。他沏了杯热腾腾的香茶端给山岛，又端出几样点心与切了片的水果。山岛看着忙前忙后略显笨拙的久保，脸上露出笑容。久保看着山岛饮了一口茶，微笑说：“您慢用茶，我下楼等凤蝶，免得错过了。”
　　久保走出客厅，叫两个店员收工。他走出店外，街上行人渐少，天边的晚霞火一样通红，屋顶上的鸽子见主人出来，纷纷飞下来，停在他脚边。久保漫不经心地给鸽子撒食，两眼盯着路口。时间慢慢流逝，他的心情开始有些焦急。他虽与山岛是初次打交道，但他已察觉出山岛对凤蝶是情有独钟，他之所以帮穿针引线，完全是出于心中那份热情与关心。他频频地望着路口，心底暗暗祈祷凤蝶的出现。
　　山岛饮完一壶茶，抬头望了望西沉的落日，他站起身，拉开门望下楼。大门外，传来久保抑制不住欢喜的招呼声。只见凤蝶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一道桔红色的霞光包围着她，在她的发际、肩上、袖边、裙旁镶上一层绛红色的金边。他竟有些眩惑，她脸上恬然的笑容和身后的落霞让他深深陶醉。
　　“凤蝶，有位先生想见你。”久保对凤蝶说。
　　“谁呀？”凤蝶不解地问。
　　“山岛太郎。”
　　凤蝶一怔，这个名字好像听说过，但她对陌生的名字不感兴趣，于是婉言拒绝，以时间晚了要赶回家为由，转身欲走。
　　久保极力劝住凤蝶，进书店捧出一套包装好的书硬塞给凤蝶，凤蝶无法拒绝他的盛意，只好接受。
　　回到家门前，凤蝶蹑手蹑脚地取出钥匙开门。凤阳坐在餐桌旁边看报边等她。他听到女儿轻轻的开门声，头也不回地说：“今天去哪儿玩啦？这么晚才回来。”
　　“和秋萍去放风筝。”凤蝶洗了手走到餐桌边，桌上已摆满了做好的饭菜。
　　“爸爸，楼下的花草长得真好，栾阿婆还种了许多的萝卜和青菜。”凤蝶盛了一碗排骨汤给凤阳，心情极好地说。
　　“栾阿婆虽然老了，却很能干，把庭院收拾得非常干净。”凤阳放下报纸，端碗喝汤。
　　“栾阿公这么老了还出海打鱼，真够可怜的。”凤蝶说。
　　凤阳看了女儿一眼，慢悠悠地说：“栾阿公过两天就不用去打鱼了，爸爸跟公园管理处的主管说好了，让阿公在公园做清洁工，扫扫地，整理花草就行了。”
　　凤蝶又惊又喜地看着父亲，说道：“爸爸对身边的人真好！”
　　“小妮子！”凤阳疼爱地看着女儿，自从女儿回来，他的生活充满了温情：“吃饭。下星期别去玩，有空帮爸爸印棋谱。下星期要新招一批学员，比较忙。”
　　凤阳看了眼女儿顺手放在书桌上的一套书籍，便问道：“是去久保书店买的吗？”
　　凤蝶不否认，只是说：“是一套昆虫丛书。”
　　凤阳略有不满地说：“以后少和日本人打交道。日本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凤蝶一听，点点头埋头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