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章 照片

　　1996年12月7日
　　昨晚忙了大半夜才把计分考核簿子糊弄完，今天就多睡了会儿。早晨起床之后我还正在洗漱，在中队小组坐班的那个叫朗喜的老犯人背着行李过来找我要鸡棚门上的钥匙，说干部让他进鸡棚了。我洗漱完毕找出鸡棚的钥匙交给他，然后同他一起进了鸡棚。刚打开鸡棚的门那几只鸡一下子就扑腾着膀子冲出了鸡棚。这几只鸡给圈了几天，这样一开门都刑满释放了一样争相外出了。我让朗喜点了一下鸡的数字，六只鸡一个不少，然后我就回自己的住处了。
　　我收拾着以小组为单位把夜间没有整理的计分考核簿子整理了一下，然后就抱着计分考核簿子去了队部。把这些计分考核簿子交给柳干事之后，我要柳干事给开了个路条，好去大队供应站去退那些东西。
　　柳干事给我开过路条之后，我拿着路条进了我们这个点的大院子，找了几个中队的宣教员帮忙，凑齐了那些东西，然后用一个大篮子装着那些东西去了大队。到了大队供应站，供应站里的会计告诉我，说已经盘过账了，那些东西没办法再退。我只好又把那些东西带回来，把从其他中队凑上来的又还了他们，然后把剩下来的那两个笔记本和白纸交给了柳干事，向他说明了大队供应站不给退货的原因。
　　“他们不给退也好办啊，全开在你的大账上。”柳干事不动声色地说。
　　听到柳干事仍旧是这样没有道理地说话，我什么也没说就拿着那两本笔记本和白纸离开了他的办公室。那些东西总共是一百四十四块钱，我现在每月享受五块钱的劳改津贴，大账上要是积攒够这一百四十四块钱，要两年多的时间，也就是说，打现在开始到我刑满，如果没有第二次减刑，基本上也就够这一百四十四块钱了。扣就扣吧，反正劳改津贴很多时候会在大账员手里莫名其妙地就没了。不过这一百四十四块钱不是个事儿，倒是柳干事这没有道理的做法让人觉得咽不下了。这是在劳改队，如果是在社会上，他柳干事这样做事儿，怕是马上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了。在社会上，怕是他柳干事也不敢这样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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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决定不上大坝了，我想用这个时间给父亲写封回信。本来这封回信应该昨天晚上就写的，只因为那些计分考核簿子给耽搁了。
　　我找出纸笔，把父亲的来信又仔细地看了两遍，然后落笔给父亲写信。
　　
　　父亲：
　　克儿接到了您的来信，愧疚难当！
　　克儿知道这次把您的心伤透了，克儿也知道在您的心里克儿现在应该是一个能够光
　　宗耀祖的天之骄子，可克儿现在不是，克儿现在是一个辱没门风的罪人。读小学时贴满
　　墙壁的奖状令您骄傲，读初中时，那一摞摞烫着金字的荣誉证书让您欣慰。那时候克儿
　　就是您心中的希望，每逢有人夸我的时候，您的脸上总会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笑容。
　　读初三那年，您为了让克儿时刻保持着旺盛的精力应对中考，从邻居家借钱为我买了很
　　多的营养品。当时有人建议让您劝我考中专院校，等工作了还可以深造，原因是咱们家
　　的经济条件太差，我有了工作就可以减轻你的负担了。您只是对人一笑，说尊重我的意愿。
　　其实我知道，那个时候您就深信经过三年高中，克儿一定能够考上一个名牌大学，将来一
　　定比我读了中专院校要有出息得多。当您知道我被保送上了高中时，那份自豪就很灿烂地
　　在您的行走坐卧中时刻流露着。
　　读高二那年我就开始与社会青年交往了，您并不知道这些。但是，纸里总是包不住火
　　的，高三上学期我与社会青年窝赃被刑事拘留了。当您得知这个消息时，您很吃惊，怎么
　　也不会相信你的克儿会犯下那样的错误。七天拘留释放我时，您仅仅对我说了一句话——
　　“克儿，你现在不是孩子了，应该知道什么是是非。”这句话我现在依然还记得。但是，您
　　怎么也不会想到，从拘留所出来之后我去了理发店，把头剃得锃亮，然后就大模大样地进
　　了学校。在走进我们班级时，我还恬不知耻地在自己的光头上很响地拍了两下。从拘留所
　　出来不多久，我因为参与社会青年的一次斗殴，把别人的头给打烂了，治安联防大队又把
　　我追了一个多月。出了这事儿之后，您什么也没有再对我说。后来，我就和班上的卷毛一
　　起犯下了这样一场大罪，并且一直庆幸案子没有被公安局侦破。当高考渐渐临近的时候，
　　我似乎发现自己该努力了。可是，船到江心补漏迟，再怎样努力，毕竟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高考失败让您的心伤透了，也让我清醒了，可我该怎么做？当我接到第一份样刊时，我以
　　为这样您会感到欣慰，然而，您那颗已经绝望的心似乎没有什么觉察。紧接着，第二份、
　　第三份……第九份、第十份样刊连续而来，我看得出您在心里笑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
　　我因为先前犯下的这个大错被捕了，我能想象得出这次会给您带来怎样的打击！
　　父亲，从进看守所那一天起克儿就时刻都在想着能有这样一次机会——克儿跪在您的
　　面前，任凭您狠狠地打克儿一顿，狠狠地骂克儿一顿，让您解解对克儿的怨恨，让克儿减
　　少一些对您的愧疚。然而没有这样的机会。就算是有这样的机会，打克儿一顿骂克儿一顿
　　真的能填平克儿对您心里的伤害吗？不能，绝对不能，因为克儿伤害的是您一辈子的希望。
　　来到这儿之后我听干部们说，只要表现踏实好好改造，干部就给申报减刑。投改之后，我
　　就拼命地干自己的劳动任务，超限度地忍受各种凌辱，目的也就是能早一天得到减刑奖励，
　　早一天回到咱们那个家去。十月二十八号我接到了减刑裁定，当天我就让武大姐帮我把减
　　刑裁定书寄回去了，就是想让您尽快得到这个消息，让您知道您的儿子现在学得争气了。
　　眼下，克儿仍旧会严格要求自己，争取能够获得第二次减刑奖励。克儿也深信，只要不受
　　其它成分的影响，一定能获得第二次减刑。
　　父亲，现在我不在中队大院子里值班了，被干部调到小单位外宿了，像生产队时的
　　会计一样负责中队的收入和支出。这个差使要比在中队大院子里值班还要轻闲自由。不
　　过在小单位改造稍不留神就会犯错，但是，请您放心，您的克儿现在懂事儿了，知道该
　　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克儿一定会时刻提醒自己，严格要求自己，把握好自己，因为克儿
　　还要争取第二次减刑呢。
　　父亲，克儿也知道母亲没了，您现在的日子过得孤单，可克儿眼下不能在您跟前，
　　请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该添衣服的时候添衣服，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另外，对于姥姥，请您代我母亲多对她尽一份孝心，也请您替儿子多尽一份孝心。我姥姥这辈子很不容易，我母亲在的时候，我母亲是她满心的指望。我母亲没了，眼下只有您和我是她的亲人了，她所有的指望都在您和我两个人的身上了。
　　父亲，克儿别的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想让您知道，您的克儿现在真的懂事儿了。
　　
　　不孝的克儿
　　十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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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父亲写完回信之后，我越发觉得心里空了。虽然这封信还没有寄出去，但我的心已经贴上邮票给寄走了。家里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从父亲的来信中连个大概也推测不出来。
　　我无意识地翻起自己的东西，不经意间在我的笔记本里翻出了我的两张一寸照片，一张是我办高中毕业照时照的，一张是前一段时间为参加“法律知识竞赛”照的。一种很奇怪的心理让我把这两张照片放到了一起做个对比。也正是这样不经意的一对比，我一下子恐惧起来。这两张照片上的人是我吗？最近照的这张相片上，自己所显示出的年龄至少要在三十五岁以上，而自己实际年龄只有二十六岁啊！三十五岁和二十六岁之间，是十年的跨度。十年的跨度这又说明了什么？我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呀！毕业照上的自己有着一张白皙细腻的脸，有一双十分有神的眼睛，有一股勃发的青春气息。而现在的自己的脸，已经被灾难风蚀得像干裂的沟壑一样，深深的皱纹映射着自己沉郁荒凉的心情，目光模糊呆板的双眼透露着自己麻木疲惫的感受。我已经十分年轻地衰老了，衰老到自己不敢想象也不敢相信的程度。三十五岁，或许就是自己生命的二分之一的界碑。二十六岁，或许是自己生命的三分之一的界碑。二分之一和三分之一，在单单的数值上差别并不大，而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上，或者就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的距离。十年，二十年，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来说，那该是一段多么珍贵的时间距离呀！十年，或者是二十年，这中间的生命内容，或许就是一段令人骄傲的生命内容。然而，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跨越了这段生命距离，把这段生命忽略了，把自己的这段生命距离丢失了，同时也把这段距离上的生命内容丢失了。
　　我仔细地对比着手里的这两张照片，尽管我欺骗自己原先的那张照片上不是自己，但是，被照片唤醒的记忆还是让我无法否定原先的照片上就是自己。我试图想把两张照片上的自己之间的距离拉近一些，可是，现实无法更改，历史的距离也无法拉近。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我无力回天。我心酸心痛地放下了手里的两张照片，我不敢再将这两张照片做任何的比较。
　　窗外是苍苍茫茫的阳光，太阳在渐渐地西沉，阳光也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