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章 名著和稿纸

　　1996年11月7日
　　减刑裁定下来之后，我一直在静候着大队能把我调到大队部去。可是这些天过去了，仍不见有什么迹象。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当时许辉拿我开玩笑，但我认为许辉不会这样，这中间又会是怎么一回事儿？
　　下午出去带工回来天色已经很晚了，刚回到外层大院子的门口，正碰上黄教导员推着自行车从大院子里出来，我急忙立正站好，向黄教导员问了一声“干部好”。
　　“是尧克呀。”黄教导员听到我的问好，似乎有点儿意想不到，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停下来说，“在中队里好好干。本来想在你减刑之后把你调到大队部去，可你们中队的干部不愿意放你。虽然中队要服从大队，大队也要考虑到中队的实际情况。你们中队干部说了，如果放你到大队部去，这个中队的宣教这一块儿也就瘫痪了。这次减刑一年，在中队里好好干，值好班，三课教育这一块做得更好一些，以后还有一次减刑的机会。”
　　听黄教导员这么一说，我向他点了点头，心里一股子说不清滋味的感受一下子将自己堵得喘不过气来。当时许辉没有骗我，只是在中队干部这一块儿出了状况。说句实话，虽然与黄教导员接触的不多，但我对黄教导员这个人挺敬佩的。他和蔼又严肃，对事情的处理也分明公正，在整个大队里的犯人中间有着良好的口碑。加之他也时常动笔写点儿东西，自然我对他更加敬重几分。黄教导员对我谈不上什么欣赏，但印象还算不错，有时碰面的时候也会跟我谈一些写东西方面的情况。我可以这么肯定，如果我的身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一定会成为很谈得来的朋友。
　　我不知道是怎样跟黄教导员告别的，整个人被又一次希望破灭的感受坠得昏沉了，真的注定了我要在这个中队呆到刑满了，可是以后的日子该怎样应付？这里面的各种状况让我已经感到十分的疲惫。不管这个中队里的那些人是怎样的心态，也不管自己又是怎样的心志，每天与那些人掺和在一起，不想与他们为友，也不想与他们为敌，但整天来回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种种让自己觉得惶恐不安。在心里我每天都想逃离这样的人群，离开他们，我就会感到清静。离开他们，我就会觉得解脱。只要与他们掺和在中队这个大院子里，我就时刻感到不安。余刑还有两年半的时间，两年半的时间就是近一千个日夜，在以后的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我又该怎样每天与他们那些人掺和啊？我不敢保证这样与他们相处下去就不会出事儿，保不齐哪天我就疯了，就神经了。多少次我盼着干部能把我调到小单位去外宿，可我知道这个愿望很不可能兑现，不单是我这样断定，整个中队里的犯人也都这样断定，甚至我们这个点上的几个中队里的犯人也都这样断定，原因就是我把我们中队的各种资料作假做得太真了。中队大院子里的各种事情和那些所谓的材料让我焦头烂额还不说，柳干事那儿也让我顾及不暇，许多本是他分内的事情，很多时候他也让我代劳。本来以为这次能调到大队部去，就可以摆脱了这里的人，摆脱了这里的事儿，然而希望又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我刚回到工棚。小伙房里的犯人追着屁股后面喊我，说柳干事有事儿要我去队部一趟。我只好折身出了大院子，去队部听从柳干事的支使。
　　“《犯人计分考核簿子》干部已经都签好字了，明天过来把它整理一下报到大队部去，另外这些包裹你把它拿到工棚干部值班室去，把这些信放到干部值班室的桌子上。”柳干事手里握着一叠子已经经他审阅过的信，见我进了他的那间又是办公室又是住房的屋门之后，向我吩咐着，然后用手一指地上的一堆包裹。
　　我点头从柳干事手里接过那些信，往那堆包裹上瞅了瞅，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上竟然写了我的名字。该不会是父亲邮寄什么东西过来了吧？我仔细地看了下面的地址和姓名，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我最要好的一个同学邮寄过来的。我不禁上前提了提这个包裹，虽然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很有分量，就像我此时的心情一样。
　　“安东是你什么人？”柳干事见我拎了我的包裹，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我同学。”我禁不住心里的激动。
　　“会给你邮寄过来什么东西？”柳干事仍是一副不经意的口气。
　　我有用手摸了摸包裹，推断说：“大概是书。”
　　“先打开看看，到工棚就不用费事检查了。”柳干事吩咐说。
　　听到柳干事的吩咐，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包裹，果真是书！几本书的下面是厚厚的方格稿纸。
　　“还都是些外国名著。”柳干事伸手拿起那几本书，一蹦一蹦很快地翻，嘴里念着书的名字，“《死屋手记》、《嘉莉姐妹》、《邦斯舅舅》、《简•爱》。”
　　我知道，柳干事不是在真正地翻书，而是在检查这几本书里有没有夹带信件。
　　几本书被柳干事翻过去之后，也没能翻出只言片语来。他有些不耐烦地把书交到我的手里，又疾快地把那些稿纸大致翻了一下，然后向我一挥手，示意我把这些包裹带到工棚去。
　　我把自己的这个包裹重新整理一下，用绳子扎得结实了，然后连同地上的那些包裹肩扛手提地带到了工棚干部值班室里，又把那些信往干部值班室里的桌子上一放，提着自己的包裹到三课教育室了。
　　重新打开包裹，心里真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安东，从读初一开始我们就成了最要好的同学，初中三年过去了，我们都读了高中，虽说不再一个班上了，但关系一直处得很铁。高考之后他去了一所院校读大学，我却来到了这个地方。转眼几年过去了，原本以为自己不与他联系他就会把自己给忘了，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不仅没把我给忘了，还这样清楚地记得我的爱好。我仔细地翻着这几本书里的每一页，尽管柳干事检查过了，我还是深信在这个包裹里一定会有他的书信。几本书翻过了，我便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那些稿纸，在这些稿纸中间，我还是翻到了他的字迹。在一本稿纸的背页上，有他给我的一封信。
　　
　　尧克：
　　你是个混蛋！你是个特大的混蛋！
　　怎么也没有想到你现在会是在那个地方！不光是我，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想到你竟然这样出息了！我们几个从初中开始相处，就你的脑子最好使，就你最聪明，当时也都认为将来就你最有出息，现在看看就你最差劲了！超子读了大学外语系，现在已经工作了。博杰现在正在读研，小福子上了金融学院之后也毕业工作了。就我，比他们几个差劲儿了一些，好歹也能说得过去。就连二虎子，高中毕业之后去了部队，也在部队上读军校了。而你，现在混得算个什么东西呀！得到你的消息之后，我真想把他们几个聚到一起到你那儿去，大伙儿一起好好地把你痛揍一顿，你让我们这些朋友太伤心了！
　　高考之后，我们就各奔东西了，但我们没有忘记你这个朋友，一直牵挂着你是否上了高复班。后来听一个同学说好像在哪一个高复班里看见过你，我们也就放心了些，相信你第二次高考一定能考进一所很好的大学。但也真是从那个时候起，就彻底没有你的消息了。大约是在九二年，我在几家报刊上看到了你写的一些东西，略略也就赶到安慰了些。后来，又听说你在全国性的诗歌大赛上拿了奖，当时不知道心里激动得怎么说了，毕竟你有成绩了。有一年暑假我去你家找你，伯父说你不在家，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后来，我经常去你家找你，还曾在伯父的面前抱怨过你，说你把同学和朋友都忘了。前几天我又去了你家，伯父没有藏好的一封信让我意识到了你经常跟家里有联系的，在我向伯父再三请求和追问下，伯父才说出了你现在的情况。当时听到你现在的这样的境遇，不知道是恨还是什么了，恨不得马上生出两个翅膀飞到你那儿去，狠狠地扇上你几个耳光。你呀，怎么就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了？现在事情业已如此，对你恨也好，埋怨也好，都已经改变不了你的现状了，作为朋友，作为兄弟，其它的话也不愿再多说，人贵知耻而后勇。你很聪明，已经被聪明误了，一回了，一定不能再让你的聪明误了你第二回。该怎么去做，你自己心里自然明白。作为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最要好的同学，也无需再多说些什么。
　　你喜欢读书，特汇过去几本名著。你喜欢写作，就与你买了这些稿纸。我们这些朋友只有一个心愿——在你重新踏入社会之后，仍然比我们几个要强！
　　最后还是止不住想再提醒你一句：栽倒了，自己爬起来，那才叫男子汉！
　　
　　安东
　　十月二十五日
　　
　　读完安东的这些话，我浑身发燥，脸上也是火辣辣地热。是安东刻薄吗？不是，如果安东不是真心拿自己当朋友当兄弟了，也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为自己走到今天感到无地自容啊！可以这么说，论天赋，我不比任何人差；论大脑的反应能力，我不比任何人弱。但是真的论起聪明来，我比任何人都糊涂啊！想想那些同窗几年的同学们，读研的、工作的，自己这又算什么啊？曾经多少次反省自问，曾经多少次清晰后而又迷茫，曾经多少次在心里大声向自己几乎：自己还有救吗？？？辜负了多少关怀？辜负了多少关心？就连自己的青春，也这样漠然地让它蒙上了尘埃，更不用说自己的岁月已经被风蚀得十分苍白，凌乱的脚步始终还在迷惘的圈子里消沉地徘徊。是该彻底地醒一醒了，往自己的前方认真仔细地看一看，为自己的未来认真仔细地想一想，自己该怎样去设计自己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