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有生必有死，生死相偎依

　　大家把身上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下，为了防止万一外面真的有救援人员挖进来，大山捡起一个土块，在旁边石壁上写了几个大字：我们一共七人，往洞里去找路了。还标上了日期和时间，划了一个大大的箭头。
　　古丽娅看了嘴里嘟囔着：
　　“这个大山，心思比女人还细，是不是真的投错胎了。”
　　他反唇相讥：
　　“对，可能是咱俩都投错胎了。”
　　古丽娅被噎了一下，看了一眼，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跟以前不一样了，不知道哪儿变了。
　　收拾好东西，把手机打开，吩咐大家靠近点，就带着她们向着漆黑幽深的洞里走去。
　　无尽的黑暗仿佛是一张怪物的大嘴，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危险等待着他们。
　　
　　洞是北方少见的溶洞，洞里很潮湿，但却没有看到流水。到处都是钟乳石和石笋，各种奇形怪状，在手机微弱的灯光下投射着阴影，更加阴深恐怖。
　　这个洞要是好好开发一下，一定会是一个不错的旅游景点。就算不开发，也可以带人来搞洞穴探险。
　　大山头前带路，遇到比较难走的路，虽然自己能爬上去或者跳下去，还是会到旁边探一下路，看一下有没有缓坡或者其他通道，让几个女生不那么艰难。或者在前面拉或者在后面推，确保每个人都不掉队。
　　温婉如看了心头一暖：这个大男孩处处照顾别人，能舍命来救几个女人不是偶然。以前总把他当小孩，现在觉得他的身影高大了许多。
　　
　　不知在洞里走了多长时间。平时这些女生恨不得没走几步路就喊累，这次爬高上低倒是没有怨言。
　　山洞一直往前面延伸，到里边却越来越大，简直像一个穹顶大厅，有的地方石头能碰到脑袋，有的地方很高，微弱的灯光照不见顶，如同漆黑的夜空。
　　洞口和岔路也越来越多，只能选择大一点的洞口和宽一点的路，到后来发现，他们彻底迷路了。
　　为了怕走回头路，也为了让万一进来找他们的救援人员能找到他们，大山用藏刀在走过的路边的石头上都刻一个记号。后来发现有好几次，看到了自己刻过的记号，于是再选择另外的路线，最后还是会绕回到有记号的地方。
　　原来，他们一直在里边绕弯子。
　　柳依依有点着急了，声音里透着恐慌：
　　“大山你怎么带路的？这样绕来绕去，啥时候能走出去呀？”
　　他没计较，知道大家心里都很害怕，自己也一样，只是强作镇定。
　　这黑漆漆的山洞里，根本无法判断方向。也许，这个山洞根本没法通到外面，就是一个封闭的洞穴，仿佛是一个天然的棺材。
　　想到这里，后背泛起一阵凉意。他也怕死，一想到家里还有母亲和家人，一想到自己长这么大还没谈过女朋友。要是死在这里，这一辈子太不值了。
　　这样走下去，除了累死没有任何意义。最糟糕的是，不但吃的东西基本没了，水也快喝完了，每个人都嗓子冒烟。
　　这个破山洞也很奇怪，虽然潮湿，却看不到一滴水。只好偶尔用舌头舔一下潮湿的洞璧，缓解一下干渴的喉咙。
　　
　　前边有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一边挨着洞璧，带着她们挨着洞璧坐下，自己坐在对面。每个人垂头丧气，连体力最好胆子最大的古丽娅也不出声了。
　　几个女生又累又饿又渴，洞里越来越凉。她们互相依偎在一起，靠在洞壁上。
　　关掉已经快没电的手机，光亮一消失，黑暗立刻如一堵墙一样压下来，把他们都埋在里面。
　　洞里面是绝对的黑暗，这种黑暗一般人很少体验过。即使是在偏僻的郊外，也会有星光或者微弱的天光，即使闭上眼睛，人的眼睛也可以感觉到光线。
　　洞里没有丝毫光线，眼睛努力的睁着，看不见任何东西。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手伸到眼前都看不见，让人怀疑自己的手是否还存在，周围是否是一片虚空。
　　有人开始低低哭泣，虽然看不见，也知道她们都已经脸如死灰，彻底绝望了。
　　大山平时号称百科全书，遇事总是能想出一些点子。面对这无边的黑暗和铁一样的石壁，也无计可施。
　　人类自诩足智多谋，发明很多奇技淫巧，面对冷酷的大自然，只能哀叹自己的渺小。
　　他浑身瘫软，也准备放弃了。刚才找路的时候还不觉得特别累，现在一陷入绝望，立刻浑身无力。
　　内心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弱，仿佛一盏已经油尽的枯灯，不需要微风，再挣扎几下火苗就会熄灭。
　　
　　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一辈子养育儿女操持家务，又要下地干活，父亲的去世对她打击很严重，现在又得了重病，如果不能及时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想起了自己的姐姐，年纪不大却已经头发花白，生活的重担让她不堪重负。本来自己是家里的男丁，是家里的顶梁柱，却远在他乡，什么事都要她跑前跑后。
　　想到了自己，年纪不小却一事无成，只能糊口不能养家，只有暗恋没有初恋，青春爱情的美好都没有尝到。现在却和几个美女埋骨荒山，都没人知道。
　　这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死亡是什么？之前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死后会怎样？也从来不知道答案。
　　内心一阵恐慌，没力气安慰几个女人了，也没有安慰她们的借口了。
　　
　　一片哭声中，一个声音冷静轻柔。众人止住哭声，竟然听到一个人在吟诗：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陶悠南自顾自背着这首诗，其他人听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
　　大山静静听完，给大家解释：这是陶渊明的《挽歌词》，相当于陶渊明给自己写的挽歌，想象自己死后的情形。
　　陶悠南的声音悠悠说道：
　　“哭有什么用？如果我们注定死在这里，也没办法。人生由命非由他。”
　　她问：
　　“大山，你怕死吗？”
　　“当然了，谁不怕死？”
　　陶悠南说：
　　“庄子说人生若梦，其死若休。我们总以为自己活着，可能只是大梦一场。我们在梦里相聚，在梦里学习、工作、恋爱、成家、奋斗。只是南柯一梦，等死了才是梦醒时分，才能到另一个真实的世界。”
　　柳依依带着哭腔：
　　“你这是安慰我们吗？你以为说这些，就不怕死了？”
　　陶悠南继续如同自言自语一样说：
　　“我一直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其实我不是独生女，小的时候还有个妹妹。她比我还漂亮懂事，学习也好，嘴巴也甜。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亲戚都喜欢她，我很嫉妒，觉得她分了爸爸妈妈对我的爱。于是就盼着她得病，变成哑巴，变成丑八怪。后来妹妹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没有抢救过来。我吓坏了，以为是我的诅咒害死了她。虽然嫉妒她，可也没想让她死。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偷了妹妹的生命，占有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大学时还得了抑郁症。后来我治好了病，又学了心理学。就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剩下的日子都是赚的。我去不同的城市，见不同的人，感受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对我来说，死了，也没有遗憾。唯一遗憾的是，还没有好好地爱一场。”
　　众人都沉默。大山想，怪不得平时陶悠南神情总是带着淡淡的忧伤。
　　
　　温婉如的声音响起来：
　　“其实，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小时候家里本来就穷，还有个弟弟，生下来就是脑瘫。有的亲戚劝我爸妈，把我弟弟送福利院或者直接扔了，爸妈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弟弟虽然有病，长得浓眉大眼。嗯，有点像大山。”
　　温姐平时看自己的时候眼神那么温柔，又总是关照自己，刚开始还以为是纯粹的校友情谊，或者有点其他想法，原来是把我当成她的傻弟弟了。
　　“弟弟的病一直要花钱，负担很重，所以才找了现在的老公。那时候他使劲追我，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但我没资格谈感情，人不能什么都要。你们可能觉得我很俗，可没有钱怎么给弟弟治病，没有钱怎么给爹妈养老。一直没要孩子，一是因为跟老公没感情，不想给他生孩子。更是因为我实在害怕，弟弟经常住院，还需要动手术，都是大手术。每次手术都是我签字，每次都想，如果生个孩子像弟弟一样，肯定会掐死他，不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苦了。去年，弟弟还是去世了，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的婚姻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看起来外表光鲜，实际上活得并不快乐。甚至羡慕那些卖菜的民工夫妻，虽然辛苦，但有说有笑，互相关怀，比我幸福得多。”
　　没有想到这个看似风光的女人，内里也是如此的脆弱。
　　
　　“我也说一下吧。”柳依依打破沉默，“我没有爸爸。妈妈当年跟一个有家的男人好上了，怀上了我，这个男人却没有离婚。给了我妈一笔钱让她把孩子打掉。我妈坚决不肯。她一个人带着我，周围的邻居也欺负我们，班上的孩子嘲笑我是个没爸爸的野种。妈妈从小就跟我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千万不要相信男人。可能是妈妈的影响吧，我对男人又爱又恨。尤其是那些本来有老婆，又对我动手动脚的男人。好多男人对我垂涎三尺，想占我便宜，但并不是真的对我好。我对婚姻根本没信心，觉得自己不可能真的喜欢上任何一个男人。到现在我也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好男人。当然，大山除外。”
　　大山觉得自己无辜躺枪，心说，我才不要你夸我呢。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真正的幸福，所以死了也没什么惋惜的。人生就是用来享乐的，穿最漂亮的衣服，买最贵的包包，住最大的房子。该享受的基本都享受了，够本了。现在，我的人生到头了。也好，这个世界本来也没什么可留恋的。”
　　
　　古丽娅插嘴：
　　“你好歹有爸爸有妈妈，虽然你爸爸不要你了。我从小就没了妈妈，根本不记得妈妈长什么样。妈妈只留下了一张照片，妈妈很漂亮，像仙女一样。小时候我问爸爸，爸爸说妈妈去天堂了。在天上等着我们，将来我们都要去天上团聚。所以我不怕，很快就可以见到妈妈了。”
　　她一向爽朗，这会儿声音却开始哽咽。
　　
　　大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感叹：
　　“我不怕死，就是担心家里人。妈妈身体不好，前几天还在想办法借钱她看病。我要是走了，她该多伤心呀。从小到大，一直花家里的钱，好不容上了大学出来工作，想给家里做点贡献。这下完了。我也想过，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死亡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一出生就开始走向死亡的倒计时，每一天都在接近死亡，大部分人却浑浑噩噩。可能也是没时间想死亡的事吧，毕竟，活着已经很难了。好像柏拉图说，死亡没什么可担心的。死亡无非就是两种结果，一种是无知无觉，就像长眠。可以好好休息了。一种是有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儿可以见到亲人，见到古代的圣贤，那也很好，真正得到了永生。人之所以怕死，就是因为不知道死后会怎样。我小时候会怕鬼，长大了彻底不怕鬼了。人比鬼更可怕。甚至真的希望有鬼，要是哪天看见一个鬼，会握着他的手说‘谢谢你呀，这下我就放心了’。因为有鬼，就证明死后有另外一个世界，死后不是漫漫长夜，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很羡慕那些信仰宗教的人，他们有信仰，就会很安心。相信死后能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可以安详的离去。这会儿信什么都太迟了，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最悲催的是，我还没有谈过恋爱，虽然无数次梦想过爱情的滋味，但只能想象。从小到大，都没有好好拉过一个女孩子的手，更别说亲密接触了。小时候家里穷，总是想着长大了、工作了就好了，会过上富裕的生活，会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上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钱，只希望一起粗茶淡饭，赏花对月，烹雪煮茶。我不是高富帅，但比起他们，也没差到哪儿去，不缺高尚的心灵，不缺善良和爱心，不缺奋斗和努力，可就是没有成功，没有女孩子喜欢我。真得死不瞑目，老天爷就是不公平，要是死了，正好去找老天爷评评理去。”
　　大山以前很少当众说过这么多心里话，这次面临绝境，反倒一吐心声。
　　隔着黑暗，能感受到几个人盯着他。
　　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绵软温暖，握住了他的手。似乎在说，你不是没好好拉过女孩子的手吗？我拉你。
　　看不清是谁的手，但能闻到一股兰花般的气息。
　　他一下子沉静下来，死亡不再可怕。只要闻到这股气息，自己就会很踏实很放松，只想这股气息一辈子围绕在身边。
　　
　　李美眉拍了一下巴掌：
　　“哎呀，你们都太伤感了。大山，你别伤心了，他们不要你的话，还有我呢。我才不像你们那么多愁善感，反正都要死了，还不说点高兴的。我不怕死，就是觉得麻辣烫还没吃够呢。要是能出去，一定每天去吃。曾经有一把串串摆在我面前，我却不知道珍惜。如果上天能再给一个机会，我会说：老板，再给我来一百串。”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有周慧子还在低低哭泣：
　　“我不想死，爸爸妈妈该多伤心呀。我也没怎么看过世界，没有享受过人生呢。，我的理想，就是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去看世界。不在乎他是不是有钱，不用高富帅，只要真心对我好，愿意保护我，遇到坏人的时候，为了保护我可以不顾一切，甚至忍受屈辱。”
　　大山能感觉到到她说话的时候，看的是自己。
　　
　　大山心想，反正快要死了，不能摸着黑死。把手机打开，亮光虽然微弱，但光明代表着生机，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
　　几个女生抱在一起，似乎在等着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来。不禁有点凄凉，自己孤独一人，而且真的就要孤独一生了。
　　看见灯光亮起，温婉如朝他看了一眼，挪了过来。
　　大山往旁边躲了一下，没想到温婉如紧挨着坐到了他身边，一伸手竟然抱住了他。浑身一震，处在温暖的包围里，仿佛饥渴的婴儿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漂泊的游船回到了久别的港湾。
　　她把他的头埋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摸着。大山感受到她胸部的柔软和弹性，闻到一阵甜香。
　　如果这就是死亡，就欣然接受吧。
　　其他几个女人看见他们抱在一起，只是呆呆地看着，没有惊讶。
　　柳依依也挪了过来，从后面抱住了赵大山，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其他人也挪过来，抱在一起，大家抱在一起。每个人的温暖和体香不一样，但都是那么美好。
　　大山已经升到了云端，生前没有女人缘，临死却能跟这么多美女亲密依偎，也算没白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