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返璞归宗

　　凤蝶和秋萍被扔在地上，两人手忙脚乱地扯掉罩头罩身的麻袋，发觉已被关押在监狱里。同一间房里还关押着许多陌生的学生，大家惊诧地相互呆望，待一看见秋萍那张五颜六色的大花脸时，竟忘了恐惧，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笑声。
　　狱警听到笑声，跑过来吼道：“不许笑！否则拉出去枪毙！”
　　牢房立即寂静下来，凤蝶掏出手绢擦拭秋萍的脸。但水彩已干了擦不掉，反倒弄痛了秋萍。看着秋萍的花脸，凤蝶一时忍俊不禁，笑岔了气。
　　天蒙蒙亮，一辆黑色小车疾驶进特高课里，大冢向山岛汇报：“这次抓到的全是教师和学生，一共一百一十四名。”
　　“查到这次演出的组织者了吗？”山岛问。
　　“查到了。是理工学院的一名教师樊立南。”大冢说。
　　姬树鹏进来报告：“秋育恒、宗政庆安到外事部投诉，要领人。”
　　“领人？”大冢一怔：“领什么人？”
　　“秋萍、凤蝶。”姬树鹏说。
　　大冢和山岛相视了一眼，一丝惊异均掠过两人眼中。
　　狱警打开牢门，把在打盹的凤蝶和秋萍分别叫出来。
　　秋萍提心吊胆地走近审讯室，小腿不由自主地在哆嗦。站在门外不敢进去。“进去！”狱警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趔趄，迈进了审讯室。
　　大冢和姬树鹏瞅见一个身穿戏服，涂个大花脸的小丑进来，一时万分错愕，百般纳闷，嘴已张成圆形。
　　“你是什么人？”大冢疑惑地问。
　　“秋萍。”秋萍胆战心惊地回答。
　　“秋萍？！”姬树鹏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仔细端详那张脸，不无诧异地说：“你真是秋萍？”
　　秋萍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难道还有第二个秋萍？是不是还想让我砸碎你新买的眼镜？”
　　姬树鹏大吃一惊，这次秋萍的声音和上次在花园的语调是一样的，他烧成灰都忘不了！他转过头，尴尬地对大冢说：“她的确是秋育恒的女儿。”
　　“哦？”大冢问道：“你这副打扮是什么意思？”
　　秋萍看了眼姬树鹏，从他眼中看到鼓励的眼神，她说：“学院举办文艺演出，我演一出古装戏。戏没演完，就被稀里糊糊地抓来了。”
　　大冢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另一头，凤蝶带着一种惊恐的心情走进另一间审讯室。室内光线很暗淡，气氛阴森，她浑身不住地打起了冷颤。审讯台上坐着一个宪兵官，他深邃的眼睛藏在军帽的阴影下，一道阴寒的目光咄咄逼人的直射过来。审讯台边站着捊袖敞胸的宪兵。
　　置身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凤蝶顿感脊背上爬着一股冷飕飕的寒气，冷得她有一种窒息感。当看到宪兵官站起身，接触到那双慑人心魄的目光，她慌忙低下头，心脏一阵接一阵地觳觫，冷汗湿透了衣衫，两手不安地绞起了衣角。
　　“怎么回事？被抓到这来？”突然听到一个似曾耳熟的询问，她吃惊地抬起头，注视着那张阴影浓重的脸，惊诧布满了她的眼睛。
　　“不好好读书，跑到这来搅事？”宪兵官语气狞厉地说。
　　凤蝶凝神注视对方，无奈室内光线太暗，对方背着光，她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相貌，但是那个声音越听越耳熟。她做了个深呼吸，怯然地说：“学院搞活动，不参加就会被扣学分，影响毕业成绩。”她低着头解释，脸上已布满了涔涔冷汗。
　　“以后不要再参加这种针对性的演出，再被抓住就不好办了。”对方说。
　　“知道了。”她机械地点着头。
　　宪兵官命卫兵领着凤蝶走出了特高课。事情的转机变得很快，轻易被放出来，没有波澜，以致于凤蝶都在疑惑。
　　
　　时间转眼进入榴火七月，气温逐渐炎热。城外的泥路上，一条长蛇般的队伍在移动。队伍走到一条三叉路口，对面行驶来一辆灰色小轿车。队伍挡住了车子的去路，车子急忙刹车。
　　“怎么回事？”宗政庆安正打着盹，车一停，他马上醒来。
　　司机回过头，惊恐地说：“日本人围上来了。”
　　宗政庆安走出车子，看了眼团团围上来的杀气腾腾的日兵，面不改色语气平静地说：“我找你们长官说话。”
　　宫崎景打量了眼镇定自若的宗政庆安，搜了一遍他的身体，没有问题便把他带到夹在队伍中骑着高头大马的山岛面前。山岛跳下马，一双锐利的眼睛打量着宗政庆安，后者在那双凌厉锋芒的目光下毫无怯意，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本通行证，递给山岛。
　　山岛看了眼证件，问道：“宗政先生，出城干什么？”
　　“去广州，会见一位老朋友。”宗政庆安道。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王易昆。”
　　山岛的目光如利剑般直直落在宗政庆安脸上，问道：“是北平外交部的王易昆吗？”
　　宗政庆安暗暗吸了口冷气，他坦然地说：“是的。”
　　“今年初他回过广州。”
　　宗政庆安怔住了，他意识到这个山岛一定是了解了某种情况，他不能隐瞒什么，如实说：“他没有回来，这是他今年第一次回来。”
　　“撒谎！他乘坐的是运兵专列火车，买的是包厢票。”山岛冷冷地说。
　　宗政庆安不疾不徐地说：“没错，他是买了包厢票，但他没有回来，他是为一位朋友的女儿买的票。我亲自到广州接人。”
　　山岛犀利的眼中浮上一个闪动的神色，放了宗政庆安。宗政庆安重新坐回车里，为刚才的事情思前想后，也理不出一点头绪，脑子反而越想越乱，到最后竟然不胜其烦，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明显地感到山岛对他的事有所了解，而他偏偏什么也不知道，就像一蛤蚂蚁在沙漠中跑来跑去，也跑不出沙漠地带，反而给沙子弄得晕头转向。
　　“真窝囊！”他恨恨地说了一声。
　　宗政庆安回来后，愈想愈心烦，犹如明知房里设有一个定时炸弹，却不知炸弹藏在何处。他找了个时间，到棋社去找凤阳。凤阳对事情的考虑远比他这个律师要强，想问题长远，这点他对凤阳是深信不疑的。
　　凤阳见到宗政，便说：“我正想到府上找大哥……”
　　宗政庆安没等凤阳继续把话说下去，早打开了话匣子：“我从广州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山岛，从他的问话中，我感到惴惴不安，他似乎对我们的事情了解得很多，这一点让我始料不及。我担心他会在我们毫无思想准备时来个偷袭，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要小心谨慎才是。”他满脸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凤阳问明情况后说：“从他的问话中他似乎在验证某件事的真实性，看来他对我们确实有所了解。”
　　“没错。得提防点儿！”宗政庆安停顿了一会儿，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凤阳说：“曹立民在沃河打鱼，碰上日本人在抓壮丁，他逃了回来，在逃跑中被子弹打穿了左腿，他逃回到家当晚又被特务抓走。”
　　“你想救他？”宗政庆安问。
　　“受人点滴恩惠，当以涌泉相报。”凤阳说。
　　宗政庆安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曹立民被抓这件事？”
　　“在路上碰到他女儿。”凤阳看着宗政庆安说：“我想请你再帮次忙，请你出面保释，费用由我付。我在学校给曹立民找份工作，让他们全家得以安心生活。”
　　宗政庆安愕然地看着凤阳，感叹道：“就冲你对曹立民这份情意，我不帮你就说不过去了，但是有条件哦。”
　　凤阳憨直的脸上挂着一抹笑容：“说吧，你的条件难不倒我。”
　　宗政庆安哈哈笑起来，连日来的郁闷压抑随着笑声一扫而光。他拍着凤阳的肩膀说：“我的条件很刁钻，你恐怕不敢答应。”他停了停，说：“我想认凤蝶做我女儿。”
　　凤阳凝视着宗政庆安足足有一分钟，他伸出手握住宗政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那么让她再拥有多一份父爱吧。”
　　宗政庆安的双眼霎时红润起来，两年来一直处在哀痛与忧郁的心在凤阳一句朴实的话语中为之熔化，时时刻刻蒙在眼前的阴霾瞬时化为一片泪翳。他紧握住凤阳的双手，泪珠炫然在眼里滚动。
　　
　　还没到周末，女生们就在商量怎样过周末。秋萍坐在凤蝶床上，碰了碰后者，轻声说：“别看小说了，告诉我，你明天打算怎么过？”
　　凤蝶阖上书，说：“到棋社帮爸爸刻印棋谱。”
　　“扫兴，大好时光都被你浪费了。”秋萍不悦地说。
　　凤蝶笑了：“那个歌舞团怎么还不来呀？到时我陪你一起去看。”
　　秋萍一脸的不满：“听说去佛山了，好多地方出高价钱请去表演，我们去放风筝怎么样？”
　　“去哪里放风筝？”
　　“石竹洼，雁泊湖附近。那里树木很少，遍地长满了石竹，瓜叶菊，醉蝶花，视野开阔，一览无遗，很适合放风筝。”秋萍说。
　　“那里离兵工厂很近，不太安全。”凤蝶说。
　　“听说兵工厂戒备森严，周围极少有人走动。应该没事。”秋萍说。
　　“以后有空再去行吗？我得帮爸爸刻棋谱。”凤蝶用征求的语气说。
　　“好吧，我到时去棋社找你。”
　　正说着话，老蝦叔来找凤蝶和秋萍，让她们尽快回家，说有位姓宗政的管家来接她们。她们很是疑惑，向谭永明请假之后跟随管家来到宗政的别墅。今晚的别墅装饰一新，四处张灯结彩，整个住宅沉浸在一片喜庆之中。客厅里早已高朋满座，凤阳、林茂森夫妇及他们的小女儿、秋育恒夫妇全聚在一起谈笑风生。今晚的宗政夫妇更是身穿盛装，脸上洋溢着喜色，气氛尤为隆重。
　　凤阳走到凤蝶面前，对她说：“今晚是个特别的日子，是算好的良辰吉日。宗政伯伯要认你做女儿，爸爸同意了，你能得到多一份父爱母爱，对你的人生有着极大的意义。”
　　凤蝶很是吃惊，但很快她恢复了平静，她望了眼站在不远处的宗政夫妇，自从回到湜源，接触最多的人就是他们，而他们对她的呵护和关爱不亚于凤阳，她是有深刻体会的。她看了眼父亲，点点头。凤阳祈盼的眼中顿时露出一层喜悦的色彩，他牵着女儿，把手交到娴蘅手中，娴蘅的双眼里霎时湿润起来，激动地拥抱着善解人意的凤蝶。
　　宗政庆安牵着凤蝶走到祖宗牌位前，认亲仪式由秋育恒主持，凤蝶向祖宗牌位虔诚地叩拜，接着又向宗政庆安夫妇叩拜，管家拿出族谱，宗政庆安亲自把凤蝶的名字写在自己名下。礼成之后，凤蝶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宗政凤蝶。娴蘅取出一只玻璃种蝴蝶玉戴在凤蝶脖子上，她的目光越过娴蘅，看到凤阳暗示的眼神，又看了看宗政庆安夫妇期待的目光，鼓足勇气腼腆地叫了声：“爸，妈。”
　　宗政庆安夫妇把凤蝶拥抱在怀里，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客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宾客们纷纷上前贺喜。婉蓉对娴蘅说：“真没想到，你会得到一个如此钟灵毓秀的女儿，了却了心愿。”
　　娴蘅笑咪咪地说：“还应了那句老话‘一个善念，终成好事。”她搂着凤蝶的肩头，说：“女儿好，女儿是个宝，孝顺贤惠能防老，人人都称道。”
　　娴蘅的话引来一片笑声，娟蓁带着秋萍也来向娴蘅道贺：“娴蘅好福气，从此两家是一家。”
　　曹立民拄着拐掍，上前向宗政庆安贺喜。
　　宗政庆安由衷地说：“托你的福，让我的家庭重新完整。”
　　花园里摆上五桌丰盛的宴席，宾客们移步花园用餐。餐桌上，宗政庆安又把上次在路上遇到山岛的事和自己的疑虑说给秋育恒听。
　　秋育恒却说：“我和山岛接触不多，但了解他冷酷阴险的个性。听说，为了追捕一名共产党，把沃河下游的两个村庄的一百多名壮丁全抓走了。”
　　“抓走这些无辜的村民干什么？”林茂森皱着眉头问。
　　“去充苦力，也有可能去充作炮灰。”秋育恒说。
　　宗政不安地对凤阳说：“在为曹立民奔走时，我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山岛爱看棋赛，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眼皮就跳，我担心你，你一下棋就两耳不闻身外事，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
　　凤阳微笑地点头，他给在座的人斟满香烈的醇酒，站起身说：“来，饮满此杯。为了能与女儿团圆有劳各位大力相助，此后，各位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出声，凤阳绝对义不容辞！”
　　众人相继站起身，轻轻碰了碰杯，酒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这声音久久萦绕在耳边，也萦绕在众人心间。
　　这边台，娴蘅携凤蝶与众女眷吃饭聊天。花园里彩灯闪亮如珠，与夜空的星辰交相辉映，柔和的晚风掠过树梢，在回荡着欢声笑语的夜色中静静地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