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章 张铁拐

　　1996年7月20日
　　今天值班，我又换了一个新搭档。姜五河明天就要回到社会上了，干部又从大组里照顾上来一个比我们晚来了一批的新犯人，新照顾上来值班的新犯人是H市里的人氏，姓张，因为他的腿走起路来好像有点儿高低不平的毛病，人们就省去了他的真实姓名，管他叫张铁拐，尽管他并没有拄拐。
　　张铁拐刚被照顾上来值班，屁大的功夫就开始有些耀武扬威了。他在我面前口若悬河地说了些我值班时的一些长长短短，并撇着嘴巴摇着头，很显然他是对我值班的方式很鄙夷。他十分经验地说：“在这个地方值班跟在社会上值班是两码事儿。只要记住了这一点就成——劳改队这个地方，你不操他妈，他就不会喊你爹。虽说我这是第一次进劳改队，但是以前劳教所我已经去了几次了。这儿跟劳教所不会有什么两样。在这个地方值班，心善了你就吃不开，你得心狠手辣，让别人怕你，这样你才能在这个地方站得稳。平日里你的那种值班方式不行，你以为以德服人就行呀？劳改队这个地方本来就是一个缺德的地方，你想用善心，用德性去在他们中间树立威信，他们只会以为你是软弱，就会拿你不当一回事儿。在这个地方树立威信靠的是什么？是拳头，是棍棒，是你随手都能拿到的家伙什儿。不管你打过还是打不过别人，你要敢打敢斗，让别人打心眼儿里觉得你不好招惹。再说了，干部给了我们这个位置，你打了大组里的犯人，大组里的犯人也未必敢还手，就算是他蛮有把握打得过你，他也不敢动手。从今天开始，你看我怎么值班，注意着跟我学学。”
　　这个地方树立威信真的要靠拳头靠武力吗？自投改以来，也可以说是从我被捕入狱的那一天起，我还真没有服过这里面的任何一个人的武力，即使是我被别人揍的鼻青脸肿不省人事。我否定不了，武力可以征服很多人的奴性，但绝对不可能征服任何人的心理倔性。我永远都相信这一点，不管在什么地方，理可以服人，礼也可以服人。听了张铁拐这样很经验似的话，我不由得在心里笑了一下。人啊，总是这个样子，一旦得了点儿势力，就很快会忘本，尤其是在这个用张铁拐的话说是一个缺德的地方，人忘本的速度就更快了。
　　张铁拐似乎是在向我炫耀他的经验，跟我说了这些话之后，很快就走到院子里，很是激情地在各个监舍门口转悠开来，嘴里还不停地叱咤风云一样，咋咋呼呼骂骂咧咧地嚷来嚷去。
　　劳改队这个地方，就是怪事儿多，瞅着张铁拐走起路来似乎再也没有什么毛病的腿，不由得让我想到了二中队里一个资格老的都要黄皮的老犯人。据说，二中队里的那名老犯人入队之后就两个胳肢窝夹着两根拐杖，走起路来，两条腿还真是那么一回事儿地一蹦一蹦的离不开拐杖。这样拄着两拐的犯人自然就没办法下大田里出大力流大汗。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在干部面前离了拐杖就不能走路的犯人，背过干部去，两拐一扔，跑起来比兔子还快。眼前的这个张铁拐大约摸也是这样的德行，只是他装出来的没有二中队里的那个老犯人严重吧。
　　看到张铁拐这个时候就开始吆五喝六地在大院子里张扬声势，我的心里有一股吃了苍蝇似的恶心，似乎我也断定了，在以后和他一起值班的过程中，绝对不会有什么默契。
　　“尧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绝对能让你跳起来的消息。”这个时候，烧鸡从菜园组的监舍里拎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旧报纸出来了，老远就满脸激动地向我笑着，几步就冲到我的面前，很有点儿卖关子地向我说，“这个消息绝对可靠，也绝对能让你兴奋，你猜一猜会是什么样的消息？”
　　这个地方，能会有什么样的消息绝对能让我兴奋得会跳起来呢？我给烧鸡的话弄得懵懂了，皱起眉头很狐疑地盯着烧鸡。
　　“我先跟你说说这个消息是怎么听来的。”烧鸡盯着我说，“出工之后，我到工具房借工具，干部在工具房门口坐着闲聊。聊来聊去干部就聊到了这次申报减刑上了，我就听到队长这么说，说咱们中队犯人谁混得最好？还是尧克混得好，大队干部题名这一季度中队要为尧克申报减刑。中队这么多犯人，还没有这样的先例。大队干部提出来了，中队干部能不给他尧克申报减刑吗？尧克，这个消息能不让你兴奋吗？”
　　“真的？”听了烧鸡这个消息，我真的差点儿跳起来。
　　“真的！”烧鸡绝对认真地说，“我还能会骗你吗？”
　　我要被申报减刑了？！
　　“你真能混！混得大队干部都为你说话。”烧鸡很佩服地看着我说，“能混得大队干部给说话减刑，这可不是容易的事儿。别人混得好，那叫混得好？表面上耀武扬威的，好像可以在整个中队里一手遮天，背后让别人咬牙切齿地咒骂，那能算是混得好？你这次申报减刑，谁也没有料到，谁也不会相信，更不会想到大队干部出面提议为你申报减刑。就是我亲自听到了队长说的这个消息，到现在也不敢相信。包括你，也不会想到，也不会相信。”
　　我知道了前几天队长为什么会对我莫名其妙地对我一笑了，也明白了队长那一笑中的许多含义。
　　“你知道吗？知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时，别人又是什么样的反应的吗？知道别人怎么推测你的吗？大部分的人都说是你跟大队干部有特殊关系，还有人说你把大队干部陆股长忽悠晕了，是他亲自给你搞得这次减刑。”烧鸡与我绘形绘色地说了些别人对我的议论。
　　其实，我与大队干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只是我肚子里比别人多了点儿墨水儿，在这个地方也能算得上是个人才，大队干部爱才惜才。再说了，我与陆股长的关系也很简单，我也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把陆股长忽悠晕了，即使我的这次减刑是陆股长亲手安排的，那也是他出于爱才惜才，还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家乡的那片土地。
　　“你真得好好感谢大队的陆股长，在这个地方能出面给你办这样的事情，那绝不亚于再造之恩。有人家里花了很多钱找人办这样的事儿，也未必找到这样的人，即使找到了这样的人，人家也不一定就愿意这样费心地去办。你倒好，不用跑不用忙，大队干部就把事情给你办好了。”烧鸡仍紧盯着我。
　　不由得，我还是想起了那天去大队领《五好个人报表》的情景，在我退出大队管教股的那一瞥中，我应该看得出大队陆股长已经开始为我减刑的事儿忙乎了。虽然减刑这事儿出乎我的意料，虽然也出于中队其他犯人的预料，但是仔细想来，似乎大队干部为我操心这事儿，不光是爱才惜才，这中间他们也没有忘记我为大队办的那份小报所付出的心血。在我还在大组里参加劳动的时候，每一期小报在出来之前，负责小报编辑的许辉都会下来征求我组稿和版面设计之类的意见。现在我被照顾了，时间比较充足了些，每次到大队办理中队的一些事儿的时候，我几乎都会到那份小报的编辑室里去看上一眼，有时候许辉会到我们中队请我。可以这么说，如果现在没有我的参与，大队办的那份小报每一期也就不一定出来得那么顺利。我也知道就因为大队的那份小报，大队干部曾经有心把我从大组里直接调到大队里去，由于我不服气黑皮焦亏他们那些人，就有人能向大队打报告说我有逃跑思想，大队也就把调我去大队的计划取消了。
　　“烧鸡，该回监舍了吧。”这个时候，张铁拐在大院子里神气地绕了几圈之后，来到大门下很不耐烦地瞅着烧鸡问。
　　张铁拐这种说话的口气和气焰让我不耐烦了，我瞅了一眼张铁拐，不耐烦地说：“干部让我跟烧鸡谈话呢。干部安排过了，值班犯人随时都可以找其他犯人谈心交流思想。”
　　张铁拐听了我的话，马上笑着说：“这个我知道，只是马上值班干部就要进工棚了，见他烧鸡在这儿站着跟你说话，总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他烧鸡又不是大组犯人，也是我们中队里的一名职务犯，算得上是半个勤杂犯半个外宿犯了，也是经常直接跟干部打交道，在很多时候我们值班犯人还不一定有他自由呢。干部进来发现烧鸡在这儿聊天交流思想，也不一定就说什么。就算是烧鸡是大组里的犯人，在这儿聊天交流思想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对于张铁拐，我也开始上纲上线起来，不然就压不住他的气势，我有些不屑地看了他张铁拐一眼说，“知道怎样做好一个勤杂值班犯吗？不但要值好班，还要准确地把握中队每个犯人的思想动态，以便更好地协助干部做好监管工作。”
　　“这个我知道，只是……”张铁拐有些尴尬了。
　　“今天就聊到这儿吧，明天有时间再聊。”烧鸡见我把张铁拐说得有些尴尬，很是知趣地和我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回了监舍。
　　张铁拐见烧鸡回了监舍，转身也去了，很是神气地又开始兜着院子咋咋呼呼地转悠起来。
　　大院子里的十几个灯泡吱吱啦啦地发着光，把整个大院子照得很是明亮。
　　烧鸡告诉我的消息是真的吗？瞅着满院子里的灯光，我仿佛在做梦一样地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