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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章 张大林、王华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10-10 08:58:54      字数:17260

  1996年6月8日(一)
  大组出工之后,柳干事拎着一叠子计分考核簿子进了工棚。
  该不会是我把计分考核簿子填出什么错了吧?我很狐疑,也有些不安。
  柳干事把那一叠子计分考核簿子往我面前一甩,说:“P队副让你替他把他分管的这个小组的计分考核簿子签上字。”
  原来是这样啊!
  我翻开了一本计分考核簿子。
  “P队副的名字签到分管干部这一栏。”柳干事用手指了一下我打开的计分考核簿子,说,“签过之后送到队部去,把整个中队的计分考核簿子盖上主管干部的印章。抓紧时间替P队副签字,一百多本计分考核簿子要盖章,大队催着要审核,今天下午就要报到大队去。”
  犯人的计分考核簿子在中队就是这样被审核的!
  柳干事吩咐我之后,绕着监舍看了看各小组的卫士,喊着要四进宫把大院子里要打扫得干净,然后他就离开了工棚。
  天哪,今天我又没有了轻闲的空儿了!我不禁在心里这样仰天长叹一声。可是,干部的吩咐不管是对是错,都是命令!我开始模仿着P队副的字体在他分管的这个小组的犯人计分考核簿子上签字。一本计分考核簿子要签上他P队副的十个名字,二十本计分考核簿子就是二百个名字。字不需要工整,但一定要像他P队副的笔迹。P队副的字不是行云流水之类的迹象,也说不清属于哪一类的字体,我感觉很像他的长相,苗条但不匀称。
  我匆匆地签完P队副分管的这个组的计分考核簿子,可是,与我一个班次的姜五河出带工还没有回来,我不可能把大门一锁去队部,只能等着姜五河。
  对面三中队的宣教员张大林隔着两道大门和两道大门间的大路向我扯着喉咙喊:“尧克,三课教育那些东西都补齐了没有?补齐了就借给我抄抄。你说这该怎么个补法?麻烦死了!这几天补了一大摞子,前天给我们T指导员一看,说不行,要我重新补。你说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们指导员说了,要我向你学习学习。你交过班之后没事儿就过来指导指导我吧,我搞得三天三夜没有能睡觉了,就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现在是头昏脑胀的,两个眼皮沉得都睁不开了,丢手就想睡觉。”
  “我也没有补齐呢。”我向张大林摇着头说,“我也是一样,天天搞得头昏脑胀的。”
  “你说这省局是不是吃饱撑得没事儿干了,下来检查各什么东西呀?检查是假的,不检查也是假的,检不检查都是假的,自打我进这个劳改队一来就没有见过三课教育是啥鸟玩意儿!这一检查,搞得三课教育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似的。他们真是吃饱撑的没事干的话,就找棵大树坐到树下看蚂蚁上树,省城要是没蚂蚁,就买个小狗养着给狗挠蛋玩儿。他们这一下来检查,可把我们折腾得苦了。他们不下来检查还好,要是下来检查出了哪个中队的假做得不瞒眼了,他们一肚子的不舒服,我们还一肚子的委屈。本来就是假的,管个蛋用啊!”三中队的宣教员张大林隔着两道我们两个中队间的这段距离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发着牢骚,“你知道我这个时候为什么扯着脖子跟你唠吗?我困啊,嘴巴一停,立马我就能睡着。说起来谁也不信,现在我就觉得自己跟家里养的马一样,站着站着就睡着了,甚至连走路的时候都能睡着了。”
  “你比我好到哪儿去了呀!一天就值三个小时的班,有的是时间休息。我不光要补那些东西,一天还要值十二个小时的班啊!”我真的很羡慕其他中队的宣教员,每天值三个小时的班,这个大队的这么多中队的这些宣教员中间,只有我这个宣教员,一天要值十二个小时的班。
  “你们柳干事不懂头,指导员也不懂头,怕是全国的监狱里也没有哪个宣教员一天要值十二个小时的班的。我估计,恐怕全国的监狱里只有你这一个宣教员一天值十二个小时的班!”张大林有些开玩笑地说,“你看我们队的内勤干事和指导员多混世,处处给我方便。不瞒你说,昨天我们指导员还给我批了一张条子,说我这几天太辛苦,让我到我们队的鸡棚里去逮一只鸡回来补补营养。T指导员要是还在你们队的话,那就就比我现在还快活,因为你做事儿不让他烦心,你就经常有鸡吃了。我做三课教育这个,不行。上学的时候,我是个学混子,三天至少有两天半不进学校,初中混到了毕业,二十六个英语字母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让你说,就我这个水能做中队的宣教员?可我们指导员就让我做这一角,我说我不行吧,我们指导员还偏说就我行,让我一边干一边学。我们队有个中专生,指导员就是不用他。劳改队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你能开飞机不用油,说不用你就不用你,用你怕节约能源了。人家说什么——‘任人唯贤,任人唯亲’,我这不贤也不亲,就是走了狗屎运!”
  对于这里的一切,我只能报之一笑。
  “你听说了吗?今夜二中队大组死了一个劳改,是自己用秧绳子吊死的。他睡下铺,秧绳子就拴在上层床栏杆上,就这样把自己吊死了。不瞒你说,前天夜里我们队也差一点儿吊死一个,要不是值班犯人进去查人数,人就死了。”张大林又扯着嗓子向我发布了一个新闻。
  我似乎对这样的新闻不十分吃惊了。死亡,本来是一种自然规律。但是,非自然死亡,在非外因的作用下,常常与绝望连在一起!一个人如果对生活还有一丁点儿的希望,就绝对不会寻短自杀。
  “三夏和三秋这两个大忙季节最容易出事儿了,还有冬修水利的大坝,你想不到的事儿都能出来,所以,值班这差使看着轻松,其实并不轻松。像二队今夜死了的这个,几班值班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还是喊过起床之后,他们同一个小组里的犯人发现的,这样的值班也太失职了。他们这个班推那个班,那个班推这个班,推来推去的,最后推到了三点到六点的这个班次上。这个班次也没话说了,他们在交接班的时候就根本没有去监舍里查人数,也不知道监舍里都有什么情况。推到三点到六点这个班次,值大门班的没什么责任,因为他只负责大门口的情况,那个家伙又不是在大门口吊死的。值后门班的那个家伙这下就倒霉了,给他们指导员一顿剽之后,又给铐起来了,估摸着要下大组干活了。”张大林像老太太一样不停地扯着嗓子说话。
  值班,并不是意味着要你什么都不干,而是有责任在身上压着,整个中队里的安全在你的班次上是要你负完全责任的!
  “好在二队的宣教员焦作这几天忙着补那些鸟东西了,要不就值后门班倒霉了。还好,他值班时坐在大门下补那些鸟玩意儿了,没他什么事儿。”张大林很为二队的焦作感到庆幸,“不然的话,二队再上来个新宣教员,咱们要找他帮忙就不方便了,新关系必定不如老关系。”
  估计张大林真的是怕自己嘴巴合上就能睡着了,噗噗突突像机关枪一样说个没完。
  我隔着我们两个中队之间的大路向他笑了一下。
  张大林忽地拉开了大门,径直向我们队走了过来,同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阿诗玛,拆开盒自己点上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全甩给了我。
  “刚打开的,你留下来抽吧。”张大林吐了一口烟,眯着两眼向我说。
  “你的档次挺不错的啊!”我看着手里的阿诗玛,向张大林说。
  “大组犯人家里来人接见,刚吃的,两条,有的抽。”张大林很心安理得地说,“干咱们这个职位,没这个档次就别混了。听他们说,你在你们队值班犯人中间混得不怎么样?劳改队这个地方,你考虑那么多干嘛?该吓唬的吓唬,该震的震,该打的就打,该哄的就哄,该骗的就骗。咱们这个职位不好坐,坐上就不容易下大组,因为别人来不了。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在这个位置上,你不使用点儿手腕哪成?我在我们队,不管哪个大组犯人接见,第一个他就得想到我,然后才会想到别人。我坐那儿不用动,最好的东西就乖乖地给我送过来了,带进来的现金也得先想到我。你这样认死理儿不行的,想学这里面的招数,我可以教你。不过,到时候你得教我三课教育这上面的事儿。”
  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在这里面享受张大林他们这样高贵的待遇,也不想让别人在背后骂我在心里恨我。
  “你要是认死理儿想不开,马上大组犯人就敢欺负你,到那个时候再想挽回局面就不那么容易了。现在你要是把整个中队的局面抓到手里了,以后你就舒服了,什么都不用你动,也不用你再发脾气,他们都乖得比孙子都乖!这人啊,那才怪着呢。就我来说,在这里面就只仅仅打了一架,好了,现在什么都给我抓到手里了。刚上来值班的那一天,我以查人数为借口,把我们中队最横的一个老几一半截砖头砸得头上缝了好几针。就这么一架,就这么一半截砖头,声势造出来了,整个大院子里再也没有谁敢跟我怎么样了。现在我在我们中队的院子里,不管喊谁做什么,他们都会跑得比兔子还快。衣服脏了往那儿一放,鞋子脏了往那儿一脱,不声不响的就会有人给你刷洗了,他们还会能为你做了这些乐得屁颠屁颠的。原先你们队的张铁龙用的就是这一招,不过,这一招让他用得太滥了也就是作恶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要是能把你们队的老妖给降住了,不光在你们中队你能吃得开,在这个大院子中的六个中队里你一样平蹚!”
  张大林真的能叙,尽管他的两片上眼皮在不时地往下耷拉,但他仍絮叨得有模有样。
  “到我们队干什么?”我和张大林谁也没有注意到柳干事已经站到了大门下,他盯着张大林问。
  “报告柳干事,报告柳政府,我是来向你们队的宣教员学习取经的!”张大林向柳干事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回答着柳干事说。
  “你不是你们队的老宣教员了吗,还向我们队的宣教员学什么习取什么经?你的经验和方法不比他足得多了呀!”柳干事看着张大林,不能理解地说。
  “柳干事,柳政府,你就别笑话我了。我这个宣教员就是个名儿,让我拿笔写字手都发抖得厉害。以前就是糊弄一天是一天,现在要检查了,糊弄不下去了,只能临死抱佛脚,让尧克指导指导。”张大林一脸不严肃的样子,“柳干事柳政府说我是老宣教员,说我经验足方法多,那跟扇我的耳刮子没什么两样。我们队的T指导员就跟我说了,要我多跟你们队的尧克走动走动,多向尧克学学。”
  “你能向他学什么呀?到现在我们队的那些东西还没有补完补齐呢。”柳干事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还是禁不住脸上透露出来的微笑。
  “柳干事,柳政府,你真会替他谦虚,我们队的指导员就佩服尧克有才,说尧克是你的得力助手,说你们队有尧克这样的宣教员,你柳干事就省心多了。我们指导员经常向我说要我多向尧克学习,什么时候能达到尧克这个水平,他跟我们队的管教干事就不烦心了。”张大林很有鼻子有眼儿地向柳干事说。
  我甚至有些怀疑张大林的这张嘴是不是原来在社会上卖了狗皮膏药。
  张大林看了一眼柳干事,眯缝着眼接着说:“柳干事,柳政府,你看你这多轻闲,有什么事儿一吩咐,尧克马上就利利亮亮地做好了。你再看我们队,干部吩咐个什么事儿,交代十遍二十遍怎么一个做法儿,我还是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该从哪儿下手,干部都恨不得手把手地教我,有时候我还是会把干部气得直跳脚。柳干事,柳政府,跟我们队的干部相比,你多省心啊。尧克要是在我们队当宣教员,我们队的干部一准会整天省心得偷着乐。这样的宣教员,有个什么事儿只要一声吩咐就不用操心了,平时又不给政府干部惹事儿生非的,你多省心呀。柳干事,柳政府,你想想,这样的宣教员,就是整个劳改队,你还上哪儿找去?”
  “你这样说,就跟你们队的T指导员商量商量,把尧克调到你们队去当宣教员,让你们队的干部高兴得整天偷着乐?”柳干事与张大林开起了玩笑。
  “柳干事,柳政府,你别呀!尧克调到我们队,我干啥去呀?要么就是下大组,要么就是一天值十二个小时的班。尧克不调过去,不管我拉屎臭不臭,我有这个茅坑蹲着。”张大林一脸着急地向柳干事说。
  张大林这样与我们队的柳干事说话没有一点儿顾忌,或许是柳干事不是他们队的干部。
  “你到我们队来当宣教员呀。”柳干事笑了一下。
  “你们队,我可混不了。”张大林摇着头说,“你们队的大侠太多,我这个小鬼儿在我们队能混得开,到你们队就只有伺候那些阎王爷的命了。”
  “听你们队的干部说,你在你们队跟‘阎王爷’差不多,阎王爷到哪儿都是阎王爷。”柳干事看着张大林笑着说。
  “那可不能这么说,我在我们队可以称‘阎王爷’,到你们队就小鬼也不是了。”张大林仍旧向柳干事摇着头说,“柳干事,柳政府,我不能跟你叙了,几天都没睡觉了,我得回去睡会儿,睡醒了还蹲我的那个茅坑拉我那一摊子的屎。”说着,他就走出了我们队。
  “搞好了没有?”张大林走后,柳干事马上就对我整起了脸色,两眼冰冷地盯着我问。
  “搞好了,早就搞好了。”我回答着说。
  “搞好了?我安排你搞好之后干什么呀?”柳干事的脸仍阴沉着。
  “我走不开。江五河带工还没有回来,我们两个一个班次,现在这个班次就我一个人。”我向柳干事解释着说。
  “你就不能找其他班次的值班犯人代一下班?”柳干事责怪着问。
  “李明民也出去带工了,古老妖马上要去大队取药,朱伟和阿唐值的是下半夜的班,现在正在休息。再说了,没有干部的安排,他们谁也不听我的呀。我找他们代班,他们会跟我指着《门卫制度》说规定不允许顶班替班。”
  “这都是理由?”柳干事盯着我,有些蛮不讲理地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今天上午你必须把计分考核簿子上的章给我盖好了送过去!”说完,他气愤愤地离开了中队大院回队部了。
  看着柳干事离去的后背,我开始琢磨起柳干事这个人来,说真的,在我们六个值班犯人当中,除了我把他当干部尊重着,其他五个值班犯人都敢和他顶嘴。就是我尊重着他,他却有些欺负我了,平时不管他有什么私人的琐碎事儿,他从不喊其他值班犯人,他也知道喊不动其他的值班犯人。所谓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大约柳干事就是那种善于欺善的人吧。可他这样“欺负”我,我又没有什么办法,我是在他手下度刑期的犯人!
  柳干事走后不久,大伙房的李亮一手抱着一摞什么东西,另一只手还拿着什么东西过来了,走到大门口,他喊着我说:“我往队部送开水,回来时柳干事喊着我要我把这些东西抱给你,柳干事还说了,限你一个小时的时间把这些全部盖好章。”
  走出大门接过这些《罪犯日评计分考核簿子》,一百多本计分考核簿子要一个小时盖上一千多次的章,我是机器呀!
  李亮把另一只手里的东西交给我,说:“这是印泥和队长、指导员的印章。”
  每个计分考核簿子上要盖十个章,这十个章不光是盖指导员的或者是队长的,生产劳动表现要盖队长的印章,思想、学习方面的表现要盖指导员的印章,这两个印章绝对不能盖错了位置。这一百多本的计分考核簿子别说盖章了,就是一本一本地翻一遍,恐怕一个小时的时间都不够啊!
  “柳干事还说了,要你盖好章之后马上给他把这些计分考核簿子送过去。”李亮走出大门时,又回头这样交代我。
  我从三课教育室搬出了三张桌子,一路排开放在大门下,一个小时的时间要求,我必须采取工厂里的那种流水线一样的作业方式,一次将四、五十份计分簿子都翻到需要盖章的地方一路排开,队长的印章一路盖下去,然后再换指导员的印章一路盖下去。
  这样的速度也确实惊人,就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的速度了,盖完所有的计分考核簿子,我抬头看了看钟,半个小时的时间还不到!
  我把盖好的计分考核簿子重新整理起来,然后从饭厅招呼了一声李亮,让他再往队部送开水的时候顺便再把这些计分考核簿子捎过去。
  李亮听了我的招呼,很吃惊地回了一声:“这么快?!”
  “就是这么快!”我向李亮喊着说。
  “稍等一会儿,我把这两瓶开水灌满了就顺便帮你带过去。”李亮从大伙房里向我答应着说。
  不大会儿,李亮一手拎着两瓶开水过来了,他抱起我递过去的计分考核簿子说:“我送完这两瓶开水,再去拉一趟水回来,上午就没有我的事儿喽。”说着,他有点儿万事皆休一样轻快地去了队部。
  交掉了这份差事,我只是略感轻松了一点儿,接下来还有九四到九五年度的东西在等着我去糊弄,好在前一段时间已经糊弄出不少,如果不然,不知道又会被柳干事折腾到什么程度。
  李亮拉完水回来,说他上午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要与我叙叙。
  劳改队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叙的呢?大家都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大家都心照不宣的东西,还能叙出什么呢?
  李亮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一阵,不知不觉竟把话题扯到了伙房总管的身上。
  “那些肉,还都在我们工棚呢!不过,我可不管这鸟事儿,我只是大伙房里一个跑腿干活儿的伙计,分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把事儿做完之后,就什么鸟事儿都不管不问,看见的也装作没有看见,这样,什么鸟事儿都扯不到我身上来。”李亮一身无事儿地轻松着说,“再过两个月我就刑满了,我去充大头装傻鸟管那事儿呀?这两个月咱不给自己找那么多麻烦。就前天钱四,说实话,如果咱们不是老乡,如果你不是这样老实,我会装那个愣头青上去打他呀?要是当时不是你,换了别人,不管谁把谁打死了,我连上前看一眼都不会,我还怕打起来会逬到我身上血了呢。”
  我向李亮很承情很感谢地笑了一下。
  “老乡,你刑期还长,你这样值班不行,该搞的一定要搞,该整的一定得整,别再这样老实了!在社会上老实人就吃亏,更别说在这里面了。你看这里面旮旯琉球的都是什么人,没什么好鸟。你真的叽哩噗通地把他搞一顿整一顿,他在你面前比孙子都乖。往后不管是谁,只要他拿你不搁劲儿,就搞他,整他。你怕什么?只要我还在这个地方,你搞不过我就上,反正这儿咱们的老乡也不少。虽然说这儿咱们的老乡不少,但咱们老乡不团结,所以就在这个大院子里混不起来。我劝你以后把在社会上混的劲头拿出来,我就不信那个邪,用你在社会上的那个劲头,谁还敢拿你不搁劲儿!”李亮说了自己,又很老乡地这样劝我。
  “你们两个在哈什么呢?哈得一头的劲!”四进宫拎着一个水桶从菜园组的监舍里一晃一摇地走过来,老远就向我和李亮这样吵着打招呼,“我到外面拎桶水,该烧该炒了,估计要不多大会儿大伙房该往大田里送饭了。”
  四进宫拉开大门上的脚门儿,探出头去左右张望了一阵,忙退着身子把头缩回来,轻声对我和李亮说:“不好,指导员过来了。”说着,他拎着水桶疾快地往菜园组的监舍里回。
  听说指导员来了,李亮也起身去了菜园组的监舍。
  我把桌子上的值班记录很有模有样地摆放好了,然后静静地守着大门坐下来等着指导员的到来。可是,时间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仍不见指导员的动静。我起身拉开大门上的脚门儿,向四处看了一阵,哪儿有指导员的影子呀?我向对面的三中队值班犯人打声招呼问了一下。
  “哪儿是你们队的指导员呀,是二队的指导员。二队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指导员能轻闲得了,还不跑来跑去的?”三中队的值班犯人回答说。
  一场虚惊!
  我刚才真的很担心是我们队的指导员,如果是我们队的指导员,如果四进宫探头给指导员发现了,我一顿的吵训是免不了的,值班期间绝对不允许随便放人出入,除了有干部的指示之外,即使四进宫这样半个勤杂犯人每天打扫卫生出去挑水,指导员都要求必须有值班犯人跟着,不然,四进宫不得出中队院子半步。四进宫刚才鬼头鬼脑地探头,要是真的给指导员发现了,准会怀疑平时四进宫进出自由,自然会追查一番,虽然可以撒谎圆过去,可毕竟是撒谎,指导员追究得认真了,就会真相大白。
  四进宫在菜园组的监舍里又耗子偷米似的探出头来向我打了个手势,脸上还一副疑问的表情。看得出来,他是在向我打听指导员的情况。
  我向他摇了摇头。
  四进宫又拎着水桶出了菜园组的监舍,并轻手轻脚地向大门下走过来。
  “今天怎么了?江五河带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四进宫来到大门下,抬头看了看那个电子钟,有些心急和抱怨似的说,“都快十点了。”
  “说不准是到哪个老乡那儿叙老乡了。”我向四进宫这样推测说,“再有几天就回家了,跟老乡叙叙乡情,或者是有其它什么事儿了。”
  四进宫又拉开大门上的脚门儿探出头去左右瞅了瞅,然后快步出了大门。
  我跟出大门在大门口向队部的方向盯着,如果队部有什么干部过来,我可以马上通知四进宫。
  四进宫慌慌张张地从拎着水从大伙房的后面走回来,他刚进门,指导员的身影从队部晃了过来。我仔细地看了看,免得像刚才四进宫那样慌张看错人了。这次没错,就是我们队的指导员,还好,四进宫如果慢上一步,就会给指导员发现。多亏四进宫没有慢上一步!
  四进宫听我说指导员来了,脚步放得快了许多,他也顾不得桶里的水碰碰撞撞地往外洒了,本来就走路不稳的两条腿打着摽紧往菜园组的监舍里倒腾。
  指导员慢慢接近了中队大门,我立即反应开门,立正。
  指导员踱步进了大门,左右的黑板报上来回看了看,然后不动声色地问,:“刚才是谁出去拎水了?”
  四进宫还是给指导员瞅到了!
  “报告指导员,是四进宫,打扫卫生之后,他说厕所的地面没冲干净,就又拎了两桶水冲了冲。”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撒谎的能耐竟然如此见长,随口就能说出这样的谎话。
  指导员背剪着双手转过头来看了看我,不知是从鼻子里还是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然后就踱着步子去了饭厅。
  我静静地守在大门下,心里却在盘算着指导员会不会去追四进宫,谎言是经不起追查的。
  指导员在饭厅里呆了一会儿又踱着步子出来了。
  “其他的值班呢?怎么就只看见你一个人?”指导员在大门下站下步子,向整个大院子里看了看,问。
  “报告指导员,朱伟他们那个班在休息,古老妖去大队领药去了,江五河和李明民带工还没回来,听说是在大田里比赛插秧。”我向指导员解释说。
  “以后值班时要特别注意了,今天夜里二队就出事儿了,值班时绝不允许你们坐在一起聊天叙话,要勤查勤看,更不允许你们对大组犯人动手动脚!”指导员面对着中队的院子,背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马上古老妖回来,通知他到队部去找我。”安排完这个,他转过身来,迈起方步出了大门。
  古老妖到哪儿去了,谁也不知道,反正每次出去的时候他总是安排要是有干部找他,就说去领药了,或者去大队病号房了。当然,没有干部找他就不用这样说了。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了,江五河和李明民才慢慢悠悠地回来,刚进大院子,李明民就有些神志不清地对我说:“尧克,待会儿大伙房往大田里送饭的时候帮我出去带一下工,我不行了,头晕得厉害。”
  “一瓶啤酒就喝成这样了!”江五河向我指着李明民说,“小尕伎的酒量真不行!”
  李明民慢慢悠悠地就去了菜园组的监舍了。
  “刚才指导员过来了,问你们都到哪儿去了。我告诉他说你和李明民在大田里比赛插秧还没有回来。”
  “不管你怎么讲,都没用,今天也该着倒霉,刚才在菜园老板那儿吃饭给指导员逮了个结实,虽说指导员没有看到酒,可那是喝酒的场面,满屋子又都是酒味。小尕伎还好,一瓶啤酒之后就躺到旁边的床上睡觉了,怪不得指导员说我和李明民比赛插秧比赛到中队菜园子里的酒桌上了。”江五河又有些庆幸地说,“还好,指导员虽说知道我们喝酒了,但没看到酒,只是向着我们发脾气,说要我们到大田里看看大组里的犯人在干什么。”
  “指导员也就是发那么一句脾气,你们两个的刑期马上就没了,指导员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什么事儿能过去也就过去了。”
  “这也说不准呀!”江五河拽过那把马扎子椅子坐下来,瞅了一眼那个电子钟说,“你有什么事儿就忙去吧,我在这儿看一会儿。”
  “我还能有什么事儿!除了这些鸟东西,还是这些鸟东西。”我向江五河指了指桌子上一堆三课教育的东西说,“我看了,我把九四到九五的这些东西糊弄完了,恐怕还要我补九三年到九四年的,九三年到九四年的补齐了,还会补九二年到九三年的,连我没进监狱之前的东西恐怕都得补齐了,反正不会让我闲着。”
  “你怎么不找指导员谈谈这事儿呢?你这一天要值十二个小时的班,加上柳干事的一些事情,还有中队里的三课教育这一大摊子的事儿,再加上一天三顿饭的时间,一天你睡不了几个小时。像你,一天能睡四到五个小时就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就拿今天来说,从早晨六点到中午十二点,六个小时的班值过去了,马上再代李明民出去带工,不到下午三、四点回不来。回来之后一、两个小时又接晚六点到深夜十二点的班,一、两个小时你能休息什么?今天替李明民带工倒是个例外,平时你自己应该能算出来自己一天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最多也就六个小时。你跟其他的值班不一样,像我吧,其它什么事儿也没有,值班十二个小时,还有十二个小时可以休息,睡上八个小时,还有四个小时可以安排其它的事儿。”江五河为我算了算一天可以休息的时间,说,“前几天我就跟你说你应该找指导员谈谈,你自己不当一回事儿。你自己不当一回事儿,干部就更不把你当成一回事儿了,累的还是你。”
  “跟他谈什么?他能看不出来?”我苦笑着摇摇头说。
  “他就是看出来,也会装作看不出来。你不是能干吗?那你就多干。你这样干,他又不用烦心,该干的事儿你干好了,该值的班你也值好了,他能没事儿的时候坐下来想着为你调班次?你不找他,他就绝对不会想到你一天能休息多少时间。”江五河轻蔑地笑了一下说,“他只看你做出的成绩,不会看你一天的辛苦。”
  “我怎么跟他讲?”
  “就直接告诉他你这样一天十二个小时的班受不了。一天十二个小时的班,还有其它很多的事儿要做,每天都休息不过来。”江五河紧紧地看着我说,“你别的什么也不用说。”
  我沉默下来。
  “劳改队这个地方,你不用不好意思,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劳改都蹲了,还有什么能让你不好意思的呢?跟他说出来也就说出来了,给不给你调班那是他的事情。你这样默默无闻地任劳任怨,委屈的就是你自己,他也看不到你的委屈。”江五河这话说得不像是喝多了的酒话,“其实,劳改队这个地方就是说你行你就行的地方。你干得再好,说你不行你就不行,不服还不行。就你这个宣教员,据我所知,其他几个队的宣教员都不如你干得好,你看吧,那个柳干事还老说你干得不行,借助这个借口,他就能整治你。劳改队这个地方讲的是现实,今天一天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过去了,这一天的刑期就给轻轻松松快快活活地减去了。至于明天会是什么样,今天你就别考虑,考虑得再好都没用,谁也不知道明天干部会怎样安排你。说句实话,我就为你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忙感到不快活。说这话也不是谁要讨好谁,我讨好你也没有什么用,我说的就是这个理儿,事实也在这个地方摆着,就整个大院子里的人来说,没有人不说你辛苦的,都说你辛苦。值班图的是什么?一是快活,二是减刑。我倒不知道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快活?不是,感觉着你比大组犯人还累呢。减刑?那可不是你想减就减的,减刑有很多的事儿呢,这一点你也该明白。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值班图的是什么!”
  我很相信江五河说的这些,但我也相信踏实的人没有什么大亏吃的。
  朱伟起床了,他来到大门下抬头看了看电子钟,咒骂了一声说时间过得真快,还没觉得睡过瘾,马上又得起来接班带工了。然后,他就去忙着弄水洗漱了。
  江五河向大院子里喊了一声四进宫,很快,四进宫端着一杯茶水从菜园组的监舍里出来了,紧赶慢赶把手里的茶水送到了江五河的面前。
  江五河从四进宫手里接过茶水,拧开了茶杯盖子吹了两口,抿着嘴喝了一口,又把茶杯盖子合上了。
  “小屌李明民喝多了吧,进了菜园组倒头就睡,这么大的工夫,睡着了。”四进宫看着江五河,很轻视小屌李明民的酒量似的笑着说。
  “他小鸡八孩子,有啥酒量呀!”江五河把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催着要我把桌子上的那些材料什么的都收起来。
  这儿是个什么东西都会转眼就会没的地方,我也很清楚,这些东西放在这儿,很快就会成为别人的擦屁股纸,就会成为大组犯人的大炮皮,虽然这个时候大组犯人都在大田里,不可能长出几千米的长胳膊拿这些东西,但是,院子里留下的这些勤杂犯人当中,会有人把这些东西掖起来上厕所用。
  我收拾完这些东西,朱伟也洗漱完毕从大伙房回来了,他找了顶草帽戴到了头上,然后就很不乐意地在大院子里喊着小屌李明民出去带工。
  我告诉朱伟今天我代小屌李明民出去带工。
  朱伟很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向上挑了挑,一脸的嘲讽。
  我也找了一顶草帽,随着朱伟出了院子。
  “你呀,真窝囊,大热的天出去代他带工,自己找罪受!”刚走出中队的大院子,朱伟就这样嘲讽着向我说,“我就不愿意出去。我和阿唐两个人一替一天出去,谁也别想占巧,谁也不会吃亏。到了大田,咱们不能在大田上面站着,干部都在旁边瞅着,咱们也要下田比划着表现表现!还得留心着大组的犯人别逃跑了。”
  “小屌李明民有事儿了,跟我打个招呼,让我今天代他带工。”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后天轮到我带工了,我也跟你打个招呼说我有事儿,你帮不帮我带工?你呀,脑子就是不转圈儿,这样又热又累的事儿找到你帮忙了,他有好事儿怎么就没有想到你呢?他这就是看你老实好欺负,欺负你呢!”朱伟很抱怨我今天的这个行为,“你这样好说话,大家以后有个什么事儿了,都会找你帮忙了。他有事儿,你就不会也有事儿?今天上午你就是不出去带这个工,干部回来找的是他,不是你。你当带工轻闲呀?不轻闲,要担责任的!万一今天上午这顿饭的工夫哪个大组犯人日溜了,你想,你能脱得清?让你出来带工,就是要你看人的,人看跑了,你不负这个责任?你呀,就是猪头脑子。劳改队这个地方,不是好心就能得到好报的地方!”
  一路上,朱伟一直不停地向我说着他对劳改队这个地方的看法和认识。我不能不承认朱伟的正确,也不能不承认他的偏激。
  来到大田,朱伟和我分了工,他去一个组,我去一个组。
  来到李黑子所带的那个组,我先把人数查了查。
  “尧克,下来赛一趟!”还没等我把人数查完,李黑子在大田里扯着嗓子向我挑战着喊。
  李黑子这是想出我的洋相!我的秧插得怎么样,他很清楚,一车拉到这个地方的人,又在大组一起干了一年多的时间。但是,他这样当着他的组员挑战似的向我叫阵,打肿脸也要充回胖子,踢两脚也充一次英雄汉。
  我把他们组的人数查完了,向李黑子一笑说:“赛就赛,猫咬谁的鸟还不一定呢!”说着,我就挽起了裤腿和袖子,一副英雄挥戈赴阵的慷慨形象下了田。
  “咱们不但要赛质量,也要赛速度!”李黑子见我与他站了个并排,向我强调着说,“我知道你的秧插得质量绝对没问题,今天咱们主要是比速度。你要是超过我了,一趟给你一包烟,超过我两趟就给你两包烟。你要是落在我后面,我什么都不要。”他稳操胜券似的又向我笑了笑。
  他们组的组员一边插着自己手里的秧,一边注意着我和他们的组长的比赛。
  比赛开始了,李黑子总是很自豪地催着要我快一些。其实,我看得出来,他的速度已经是他的全速了,他想再快一些都不可能了。不过,我自己也不明白了,去年插秧能把我甩在后面看不到踪影的李黑子今年怎么竟然甩不下我了,尽管我觉得自己今天这个速度还没有达到我的极限速度。
  我低头向李黑子笑着说:“我开始超你了!”说着,我把手下的速度又放快了不少。大约一分钟的时间还不到,我竟然把李黑子甩下了两、三公尺。
  我抬头催了一下李黑子:“李组长,加把劲儿哟,我就要插到头了。一包烟呀!”
  “怪了,怪了!竟然让你把我超了?”李黑子并没有回头看我,嘴里这样不服气地说着话,手下仍在不停地插着秧,“今年你的手怎么变得这么快了?去年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今年我怎么能把秧插得这么快,并且质量上和去年一样每平方公尺四十八棵不多不少。我继续以最快的速度往后退着步子,手里以最快的速度向下插着秧,一趟秧下来,我竟然把李黑子拉下了十公尺左右。我上了茅沟埂子,心中一股很强烈的战场凯旋的喜悦。冲着李黑子,我也喊了一嗓子:“李组长,服不服?一包烟了呀!不服就再比一趟,晚上收工给我送两包烟过去!”
  “一包烟了,我记住呢。”李黑子把秧插到头,努力地直了直腰,向我说,“可能是你去年的压力大,速度不敢放快了。今年不一样,心里没什么压力,心情轻松了,速度就放开了。你今天这个速度,我都不敢相信了。不过,今天咱比个三局两胜,再来两趟。”
  第二趟的比赛,一开始我就用自己最快的速度,一趟秧插到头,也就五、六分钟的时间,把李黑子拉下了半趟秧。
  “不是都说尧克插秧是特大螺丝鸟吗?这秧插得,都能飞起来了!”就在我直起腰要往茅沟埂子上抬脚的时候,T干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插过的秧趟子前,很是佩服地说。
  我回头看了看T干事,向T干事笑了笑。
  “去年插秧怎么一回事儿呀?”T干事笑着问我。
  我向T干事摇头笑了笑。其实,怎么一回事儿这个问题,应该由他们干部去思考。
  “今年和去年身份不一样了!”T干事恍然大悟似的摇头笑了笑。
  不是身份不一样,在这个地方,不管我现在是什么样的改造任务,身份仍是一个劳改犯人。可能是我所处的位置不一样了,心里的压力也不一样了,所以今年才会把秧插得这么轻快。有时候,压力不一定就是动力,很可能还会成为行动的障碍。
  李黑子无需再与我赛第三趟秧了,三局两胜,胜负已经是定局了。他上了茅沟埂子之后,很在他的组员面前丢面子似的摇了摇头说:“你这速度,整个中队没几个人能比得了。”
  就在这个时候,队长在田头喊了一声开饭。
  听到队长的吆喝,李黑子向他的组员喊了一声上田站队。顿时,几乎他所有的组员都像躲避炸弹爆炸似的把手里的秧把子往田里一甩,疯狂地踏着田里的水冲到了田埂子上。
  看到他们如此的情景,我不禁想起了去年我们在大组时的情形来。可能真的是今年的中队的改造形势比去年好了些吧,去年我们在大田时,即使是黑皮焦亏允许我们上田站队了,我们也没有今年他们的这股子疯狂的劲头。去年,张铁龙他们那股子势力始终像一张魔网一样紧紧地把我们给网住了。自打张铁龙出事儿被调到别的中队之后,这个队的环境似乎要比以往轻松了很多。
  李黑子让组员站好队之后,连续报了两遍数,这才让组员从田埂子旁边把各自的饭钵子找到手,又一遍报数,这才带着这个小组去田头打饭。
  干部都纷纷回队部吃饭去了,大田里的安全也就交给了出来带工的值班犯人、各小组组长和外值班犯人了。
  “今天你们看到了吧,尧克在我们那一批犯人中间,插秧是慢手。就这样的慢手,你们中间也没有谁能追得上。”李黑子这个组打完饭之后,一溜排地坐在田埂子上吃饭,李黑子端着手里的饭碗,开始向他的组员训话了,“说你们插秧不行,你们还不服气,今天你们服了吧!要想以后得到照顾,得到轻闲差使,你们就必须干得突出了!你们看着这些组长、勤杂犯整天挺快活的,那都是他们干出来的!今年你们每人每天八趟秧的任务,你们还说任务重了。我们去年每人每天十趟秧,半晚上就收工回工棚了。今年你们八趟秧的任务,每天要干到啥时候?要是像去年每人每天十趟秧,把任务干完,你们每人脖子上都得挂个马灯了。要是这八趟秧的任务交给我们去年那个组,每天下午三点就能收工回工棚去。”
  我看着李黑子这样对他的组员吹牛皮似的训话,心里不觉得感到李黑子也变了。
  大多的犯人碗里的饭只吃了一多半,黑皮焦亏便吆喝着要他们下田了。
  各组组长听到黑皮焦亏的吆喝,便催着各自的组员把碗里的饭倒到大田里去,然后集合整队报数,各小组的犯人就这样又扑扑腾腾地下了田。
  李黑子又嚷着要与我再赛上两趟秧。
  我摇了摇头,将手脚重新洗了洗,向李黑子说:“不赛了。再赛,你还是败将。待会儿干部一来,我就得回工棚,工棚里还有很多事儿呢。”
  “那就抽支烟。”李黑子让过一支烟来,看着他的组员向我摇头诉苦似的说,“这个组,没法子带,快手没几个,一大堆的螺丝鸟。”
  我接过李黑子递过来的烟,随着他的话把这个组的组员看了一遍。也果真,好多的组员插秧比我在大组时还要慢。或许人都有这样,位置变了,对以前自己的经历就有了另一种的心理,李黑子手下的这些组员不就是大组时的我吗?可这个时候的我竟然为李黑子的这些组员绣花儿一样的插秧着急了,对于李黑子对他们的吵嚷吼骂也觉得理所当然了。
  “你看吧,他们跟去年你插秧的速度差不了多少。”李黑子见我瞅了他的这些组员,凑到我的耳边轻声说。
  李黑子的这话让我一下子醒了似的觉得不好意思,是啊,他的这些组员其实就是去年大组时的我。或许是李黑子的这样一句话又唤醒了去年挨在我身上的打骂,唤醒了我对他的这些组员的同情,我转脸看着李黑子说:“其实,每个人的手都不慢,你应该好好想想他们慢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仔细想想你是不是他们慢的一个原因。”
  李黑子摇了摇头,似乎不同意我说他是他的这些组员慢的一个原因,皮笑肉不笑地对我一笑说:“劳改,都是一个鸟德性!你就站在这儿看着,我要是一拎棍子下田,他们马上就会秧插得快起来。你要是不相信,就站在这儿看好了!”说着,他弯腰挽了挽裤腿,抬头向他的组员喊了一声——“我下田了!”
  李黑子的喊声还没有落尽,他的这些组员立马就是另一种情形,几乎所有的组员都给电催的一样加快了速度。
  李黑子顺手从田埂边儿上拔起他刚才插下去的所谓的公尺棍子下了田,田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得像要给拉断的弓弦一样,刚才那几个插秧比拉破车的病牛还要慢的家伙一下子变得竟然敏若灵猿了。
  武力,是对付人的奴性的最简洁最有效的办法!
  奴性,是人类的一大悲哀!如果人类摆脱了奴性,这个世界上也许就不存在武力了。
  李黑子用棍子噼里啪啦地打了几个组员,几个组员在田里鬼嚷狼嚎地叫喊了一阵,田里的气氛像点着了捻儿的炮仗一样,这些组员的速度也出奇地快了。不觉得我又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驱使着李黑子他们使用武力?单是李黑子他们本身想在组员面前耀武扬威吗?这些组员本身的奴性是不是一个很大的原因?
  “尧值班,下来帮我插一趟吧。一趟五块钱,家里来人接见就给你。”有人这样喊着向我讨好请求似的商量着说。
  “尧值班,下来帮我插。一趟五块钱,另外再加一包烟!”又有人这样跟我讲条件,“尧值班,一趟秧五块钱一包烟照给,另外我还承情你给我帮忙了。”
  我很清楚完不成任务将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我向他们笑了笑,说:“帮你们两个每人插一趟可以,我什么都不要。但是,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你们的问题。如果我帮你们插趟秧就能解决你们的问题,现在我就下田。”
  看着他们哀求的神情,我真的不忍心拒绝他们。尤其是看到那个没有向我说话,而一直在用期待的眼神看我的王华,我的心一酸一紧。王华是外省籍人氏,自己在家开了一个什么公司的经理,因诈骗我们省的某一单位而被判刑。五年的刑期刚开始不久,整个人就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也难怪吧,像他王华这样的人物,在社会上出则车,陪则妹,山珍海味家常便饭,哪儿受得了这儿的苦累,再加上李黑子他们的折磨,瘦骨嶙峋,不足为奇。再说了,入得这个地方,大伙儿都是剃着光头的劳改,没有什么经理或者什么长之分。这个地方不会因为你原来在社会上是什么经理或者什么长,就会让人高看一眼,除非你家里不停地向这个地方送钱来,打点这个地方的这些有一点儿权势的劳改,要不然,即使原来你在社会上权可倾国钱可填海,一样过不上安稳的日子。我不知道别人看到王华这个昔日的经理眼下落成这个模样时心里会是什么样的滋味儿,反正每次我看到他时,心里就有一股很强烈的同情和怜悯。王华昔日是个经理,在这些职务犯的心里,一样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王华现在落进来了,家里一准还是富可流油,多折腾他王华,自然王华就会写信向家人告急要钱。可是,自打王华进了这个中队,我也搞不清楚是不是家里来过人,反正他王华的日子一直不好过。我又挽起了裤管脱下鞋子下田了,决定帮王华插上一趟秧。
  一趟秧插完了,王华很感激,嘴唇哆嗦了半天,眼里淌下泪来,才吭吭哧哧地喉咙管子里喘着吱吱啦啦的声音向我说:“尧值班,整个中队值班、组长中间就你一个好人。记得上次你值班时半夜我向你要水喝吗?换了别人谁会给我弄那一杯水呀!你给我弄了。家里要是来人了,你什么也不用说。将来出去到我那儿去,我王华要是不把你当恩人供养着,就不是爹娘生养的!”
  从王华的喘气吱吱啦啦的声音里我可以断定,他的内脏有毛病,要不,喉咙里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我很清楚王华对我说的这几句感激的话很真诚,看了一眼王华,说:“赶紧插秧吧,别说这些了。”
  “尧值班,我真干不动了,整个内脏给他们打得都疼,有些日子了,一天比一天重,熊猫组长说我是装的,不让我看病,还天天打我。”王话向我诉着委屈,喉咙里还是吱吱啦啦呼呼隆隆地响着不正常的声音。
  “有病你就去找犯医看病,组长不让你看病你就找干部。”我很心酸地看着王华。
  “我不敢找干部呀。熊猫组长说了,谁要是找干部说头疼蛋痒,回到小组里他就照死里整谁。我哪敢去找干部呀!他们现在每天还整我,说我不愿意干活。不是我不愿意干,是我真的干不动了,整个内脏稍一动弹就疼,现在连走路都费事了。”王华张着嘴巴喘气向我说着他的这些委屈。
  我盯着王华看了一阵,心里再也接受不了他这张痛苦的脸了,向他说:“你别急,先干着,我这回去就帮你找指导员去。”
  “尧值班,帮我也插一趟秧,咱心里有数!”与王华相邻着的马振华向我喊着说。
  马振华这个人很够混,平时眼皮儿挺活,不该他打扫的杂务组里的卫生几乎是他包下来了,每天清扫两遍,定时准点儿。值班犯人脱下来的脏衣裳往那儿一扔,他收工回去就给洗了。所以,杂务组里的值班犯人很少有人难为他马振华。工棚里,杂务组值班犯人的天下,他能混得不受难为。两个组长面前由于他的勤快卖力,每天睡觉前给两个组长做一遍按摩推拿,帮着两个组长洗洗刷刷,出了工棚,自然两个组长也照顾他。
  “帮你插不插都一样,反正你完不成任务你们组长也不找你麻烦。”我向马振华一笑,心里却在记住要赶紧回去帮王华找指导员。
  “两个组长是不找我麻烦,可我也不好意思呀,每天都完不成任务。”马振华向我很难为情地一笑说。
  就在这个时候,朱伟在大田头上喊我,说带工干部都已经到大田了。
  马振华很失望地向我摇了摇头。
  回来的路上,朱伟很兴奋地告诉我,今天他帮别人插了四趟秧,挣了二十块钱,并且他还说从三夏开始,出来带工不带工的,已经挣了几百块钱了。
  “你真跟他们要呀?”我很吃惊。
  “我该白帮他们插呀?”朱伟说,“家里来人接见,少一分都不成!”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摇头。
  进工棚之前,我直接去了中队队部,因为我向王华说了要帮他找指导员。
  指导员听了我的汇报,很是吃惊,沉默了片刻,便让我重回大田把王华带回工棚,让古老妖给王华看病。
  我又返回了大田,先是跟带工干部打了个招呼,就直接去了李黑子他们那个组。
  “尧值班,是谁家里来人接见了呀?”有人这样喊着问我。
  我没回答这样的问,向李黑子说要把王华带回去。
  “款爷家里终于来人了!”有人见我把王华喊上了田,马上很兴奋地嚷着叫。
  路上,王华知道是我向指导员汇报了他的情况,立即以最原始也最真诚的方式扑腾一声给我跪下了,并疾快地向我磕了几个头。
  我一把把王华从地上拽了起来,王华的整个身子已经很轻了,估计着也就半袋子化肥的重量。我责怪着王华不该跪下来向我磕头。
  “你就是我的恩人!”王华眼里淌着泪向我说完这句话,整个身子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王华把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一下子就意识到他走不回工棚了,就拽起他整个身子让他趴到我的背上。
  我背着王华紧跑着先进了队部。
  指导员见情况确实紧了,就让我背着王华先进工棚找古老妖。
  我又紧背着王华进了工棚,喊着古老妖抓紧时间给王华看病,并且向古老妖强调着是指导员的指示。
  古老妖一见王华的这阵势,马上也紧张起来。他让我把王华放到犯医室里的那张小木床上,两只手开始在王华的胸部和腹部来回地按,同时问王华他按到的地方是不是疼。
  古老妖应该能够看到,不管他的手按到王华的哪个地方,王华的脸上都是一阵痛苦的表情,他这个时候问王华,可躺在那儿的王话只张嘴不说话了,倒是喉咙里吱吱啦啦的气儿喘得急了。古老妖一见王华这样了,马上戴上听诊器又在王华的胸部和腹部听了一阵,马上沉下脸色说:“这毛病,我还真不敢给治了。他这马上得去大队病号房。”古老妖向我看了看。
  就在这个时候,指导员已经追着进了犯医室,听古老妖这么一说,立马就让我帮着收拾一下王华的铺盖,喊着要大伙房赶紧着把送饭的板车拉过来。
  几个值班犯人见指导员在工棚里嚷着,都纷纷出来帮着把王华弄到了板车上,古老妖拉起板车上的王华就颠开步子一路小跑着去了。
  指导员骑上他的那辆摩托车,紧跟着古老妖也走了。
  指导员离开了工棚,顿时,工棚里又恢复了原来的气氛,对于王华的事儿,他们都很淡漠,也许是司空见惯了,经常有人会被组长收方打得吃药住院这样的事情,见怪也就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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