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和雅

　　常净单手施礼，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从东瀛来，是客。如果你们是拿着血淋淋的武器而来，对不起，咱们没法做朋友。关于我们兄弟二人，那是家事，不劳烦施主操心。”
　　“来来来，咱们这么多年不见，今天不谈国事，只喝酒！”古籁说着，命人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酒，是三瓶日本清酒。
　　“狐天，去，拿几瓶龙山的特产‘玄中红’。哪有客人待客的道理，今天贫僧做东。”而狐天没有动，常净扭头生气地问：“你耳聋了？”狐天说：“在这儿你说了不算，我只听太君的。”
　　“你——”常净差点把茶杯砸过去。
　　“狐队长，既然狐喊君喝不惯清酒，那就按他的意思来。”古籁说话了，狐天这才下去。
　　古籁打开了一瓶清酒，一人倒了一碗，常净端起之后，二话没说一饮而尽。
　　然后放下碗，抿了抿嘴说道：“你们这清酒还是这股味，差劲，还是喝我们龙山的白酒吧。”说罢，他打开一瓶狐天刚拎上来的玄中红，又互相满上。
　　古籁愣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随即表示同意，就这样两人开始推杯换盏地喝了起来。俗话说，酒后见真情，酒后吐真言。这日本人也是人，喝点白酒，他也兜不住，几碗酒过后话也多了起来。就他这酒性，一点没变。
　　“今天能见到狐喊君我真的很高兴。那几年在满洲，你常来我店里喝酒，就不喝我们的清酒，你骨子里恨着我们日本人啊。可是，你知道吗？有谁愿意背井离乡跑这么远来受罪？有点怀念我的家乡了，以后一定要带你去我的家乡北海道，那里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等战争一结束，我就带着雅子回去，我们一起生活，生好多好多可爱的孩子，陪着他们……”古籁深情地说着，常净却是一惊。
　　“雅子，你是说雅子？”虽然常净是个僧人，但是听到“雅子”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是激动了，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稳重。
　　古籁此时也喝得兴起，朗声道：“雅子是我老婆，过段时间她就会来龙山的。她可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不想打仗，她想教书，那好啊，让龙山的孩子们都学会日语，建立大东亚共荣圈……”
　　那时在东北，雅子喜欢家乡的料理，狐喊常常陪她去古籁的料理店喝两杯清酒。所以，如果真是自己的妻子，古籁就不会这么说出来了。他哪里能想到，古籁喝惯了清酒，一斤白酒下去，早糊涂了，自己说了啥恐怕都记不清了。他更想不到的是，雅子每次去古籁的料理店是在接送情报，古籁的料理店就是一个情报站。当年狐喊毅然辞退了军中的职务，对于关东军来说就失去了利用价值，松下雅子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他们命令她撤出来，但她不肯，这才制造了撞死小宝的惨案，威胁雅子，如果不忠于天皇，那就让狐喊也去陪着小宝。就这样，雅子被古籁带走了。
　　常净哪里知道这些畜生干出来的事，一直把他们当朋友。就现在，还放下出家人的清规，酒肉穿肠过，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酒肉和尚。不过，杀戒早已破了，生在乱世，为了消灭侵略者，为死去的乡亲报仇，也没有什么可坚守的了。分手时，古籁拉住常净的手，说道：“你的，酒量大大的。”此时，有人正要拍照，古籁生气地训斥：“不，不要这样。我和狐喊君是多年的朋友，别让他难堪。”
　　常净此时喝得也是舌根发软，他打心底里蔑视那些见缝插针捕风捉影乱扣帽子别有用心的人。他强打着精神拍了拍古籁的肩膀说：“你的，也不赖！”
　　常净这一夸奖让古籁很是受用，高兴之余，他对常净说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很感谢你的酒，我喝的很高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出来，我一定办到。”
　　常净一听他这么说，还真就有啥说啥了：“我的要求很简单，带着你的部队滚出龙山，滚出中国，回你的北海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去，能办到吗？哈哈哈！”
　　古籁一听这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常净发呆，常净不耐烦地对他说：“看什么看，这是实话！”
　　古籁晃着猪头似的脑袋，说：“狐喊君还是像当年一样，有什么就说什么，没关系，今天开心。但是，令狐喊君失望了，作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还望狐喊君理解！”
　　常净听后也没在意，“你小子听着，只要你敢把屠刀对着老百姓，老子就见一个鬼子宰一个，绝不留情！”这常净真喝多了，“贫僧”都不说了，喊开了“老子”。一听这话，两边的小鬼子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他。
　　“干什么？让狐喊君走，他是皇军的朋友。今后，谁也不准难为他！”常净不理会他再说些什么，醉醺醺一路跌跌撞撞奔天林寺走了。
　　没过几天，雅子就来到了龙山。古籁没有和她说狐喊的现状，又怕她在城里教书难免遇到狐喊，而雅子缠着他就要去教书，不愿意呆在家里边，他正在愁眉不展的时候，警备队长王良有来汇报工作。
　　古籁就想起来，王良有他们村离城不远，倒是挺合适的。
　　“王队长，你们村可有学校？”这句话问得突然，王良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点头哈腰地说：“有的，有的。十几年前我家族的一位先辈把村里的几个私塾合并成了一所学校。”
　　“日语课，上吗？”古籁这一问，王良有紧张了，他晃了晃渗出汗珠的脑袋，呐呐吭吭地说：“日语教师不好找，还没有。”
　　“你觉着雅子怎么样？”
　　王良有一听这话，这不是要命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能负责得起。
　　“这，这……”
　　“你不用担心，雅子是为大东亚共荣教学的，是传播文明的，她不是士兵，是不会有人对她不利的。王队长，是不是？”古籁都这样说了，王良有也不好推辞。
　　“好了，这事就教给你办，记住，日语老师和雅，和老师。认识一下！”和雅的中国礼节自然没得挑剔，要不是在古籁这儿见到她，王良有真以为她就是一个中国姑娘。
　　和雅去了城南村学校教书，按照王良有的意思是要留在家里住宿的，但和雅说还是住旅馆好一些，抬脚就来到了他家对面的“丰亨”店。不管怎么说，这姑奶奶可是惹不起，出了事谁都跑不了，这店是他本家开的，反复嘱咐，安排和雅住在了里院正房，房东的隔壁。
　　自从日军占领龙山以后，实施奴化教育政策，废除了民国的教科书，改用日伪教科书。
　　虽然和雅教书特别认真，对学生也热情，但是孩子们却并不喜欢听，不是趴在桌子上，就是请假不来。倒不是因为日语课代替了国文课，而是大人一听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鸟语”，拽着耳朵就一阵狠打，孩子们不想当小“汉奸”，所以就想方设法逃课。和雅也不管，来几个算几个，编着顺口溜教他们，“糖蘑菇是鸡蛋，咪西咪西是吃饭，够干够干是换换，八格牙路是浑蛋，一麻斯是滚蛋……”把一些抽象的日语单词用孩子们喜欢的顺口溜说出来，便于记忆。每当孩子们下课后嬉闹时还玩笑式地用日语交流，和雅脸上的笑容就如墙角的兰花一样灿烂了。
　　当然，也有例外，她房东的儿子王杰虽然嘴上不敢说，但他心里一直跟和雅较着劲儿：“不知俺爹什么想法，让个教日语的住在家里面，外人以为咱家是汉奸呢。哼，想当汉奸的才学日语，我就是不好好学鬼子文，气死她。”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但王杰见了和雅总是不搭理，甚至睕她一眼，就躲得远远的。
　　这时，丰亨店的掌柜王仁就会拿了鸡毛掸子追着王杰里外院的跑，教训他没有礼貌，“天地君亲师，做人就要敬天法地、孝亲顺长、忠君爱国、尊师重教，你小子就这样对待老师？揍死你个小王八犊子……”院里院外鸡飞狗跳，和雅不由得想起了狐喊和小宝父子俩，曾经不也是这样追逐着、打闹着吗？她的眼圈红了，转过了身，屋檐下挂着一串红辣椒，特别刺眼。
　　她越来越看不懂王仁了，最近请了个账房先生，姓贺，戴着个眼镜，穿一身灰布长袍，斯斯文文的，算盘打得“吧啦吧啦”响。她看着有点不对劲，哪儿不对呢？是的，那眼神，那眼神不简单，可不是一个账房先生那么普通，何况，王仁见了他还毕恭毕敬的，谁是掌柜谁是账房先生啊？她心里狐疑，却也不想深究，她已经不是早年前的她了，随着小宝的死，她对天皇的忠心也死了。
　　她之所以跟着古籁来到龙山，就是因为她知道这是狐喊的家乡，她清楚狐喊是一个四海为家的人，但他的家人需要有人照顾。她来了，多多少少能关照他们。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广聚德从来没有被鬼子找过麻烦，这是事实。
　　然而，她没有想到，有多少次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匆匆的脚步没有一人回眸，灯火阑珊处的美景毫不留情地被国恨家仇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