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章 古老妖

　　1996年2月29日
　　从年初五出工到今天大约已经一个礼拜了。
　　春节后出工大约都是如此，到大田里捣捣戳戳应付着时间等待收工的口令，几乎没有什么太重的力气活儿。再加上现在很多人关心着马上要春耕编组的事情，大田里的劳作也就不是那么紧张了。我也一样关心着马上的春耕编组，在春耕编组之后该何去何从，我心里也没有个底儿。说实话，我心里在巴望着小屌李明民的那个位置，尽管我知道这次编组我不可能顶替他小屌李明民，但我的心里还是在热切地巴望着。
　　“尧克，编组后就跟你混了！”新调来的古老妖向我笑了一下说，“别干了，干个鸟！咱们聊聊。组长要是找你，你就说是我古老妖不让你干的。”
　　春节后，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这个自称古老妖的犯人调进了我们这个中队。虽然他在大组里，但他的衣服一天到晚地穿得板正，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就连中队里的那些大劳改，也绝对比不上他的衣服名牌，也比不上他的衣服干净。中队里的那些“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的大劳改，见了这个古老妖也都点头哈腰地表示恭敬，并且每顿饭那些大劳改都会像伺候亲爹一样给古老妖端菜送饭。从这些情况来看，这个古老妖一准有一定的来头儿，只是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背景。古老妖在工棚里神仙一样自在，到大田里也是神仙一样自由。每次出工，他从不领工具，别人干活，他就在大田里站着跟旁边的劳改闲扯。站得累了，扯得没趣了，就跑着跟组长谈话聊天。用他的话说，别说是在这个中队，就是在这个大队的任何一个中队，以至于整个Ｂ湖劳改局，到哪儿他都一样。并且他强调说，在整个Ｂ湖劳改农场，不管是在哪个大队哪个中队，没有人不认识他古老妖的。
　　古老妖，这是一个很妖怪的名字！只是不知道这是他的本名还是绰号，反正大院子里的大劳改都是这样称呼他。只是他说的在这个Ｂ湖劳改农场没有人不认识他有点儿夸张了，我就不认识他什么古老妖。
　　“到哪个中队，那些大劳改都得给我面子，不然，我就不让他好过。”古老妖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和我聊扯起来，他很傲慢地说，“你们这些新劳改不清楚我，我说一下你们就知道我是谁了。去年，不对，前年了，九五年冬修水利工程的时候，你们对面那个中队的收方就是我，因为工地上出了点儿事儿，死了两个新劳改，这年把时间在看守所等待加刑了。Ｂ湖劳改队，我从八五年蹲到现在，已经十年了，还有五、六年的时间要蹲呢，这就是我古老妖。编组之后，你坐了宣教的那个位置，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别忘了照顾我古老妖。”
　　我无语地笑了一下，对于这样的收方，我心里有磨灭不了的仇恨，尽管他古老妖以前不是做我们这个中队的收方，爱屋及乌，也就恨屋及乌了。在我的印象里，这些收方啥的，没有一个是什么好鸟的。
　　古老妖见我一笑，也笑了一下。
　　我不但觉得古老妖这个名字很怪，而且也感觉这个人很怪，这个怪，并不像小说中江湖怪侠的那种怪，而是一种说不清而又让人不敢接近的怪。
　　“笑什么呀，我说的都是真的。要是你让我古老妖帮忙，不需要你烦神。劳改队这个地方的差事我什么没干过？都干遍了。什么差事怎么干，不用交代，并且保证干得让你满意。”古老妖看着我，像模像样十分认真地说，仿佛我马上就需要他帮忙似的。
　　“开我的玩笑呢。这次春耕编组，我上不了那个位置。”我笑了一下。
　　“哪里开你的玩笑？宣教那个位置你不坐谁坐？咱们这个中队其他人没有你这个水，能写能画的，你坐那个位置都有些委屈。宣教那个位置挺简单的，初中文化做起来就绰绰有余。说实话，你干那个差事也不一定比我干得得心应手，我有这方面的经验，在其他中队宣教的位置我也坐了两、三年，经验大过学问。你再有水，摸不着门找不到经验，就是个门外汉，也就干不出什么门道。”古老妖很经验地说。
　　宣教，顾名思义，就是宣传教育。即使这一年多来小屌李明民没有教过我什么，我想，应付这个差事也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入狱前，我曾经为一家大报做过采编，性质也就是搞宣传。何况这一年多来我也做过几次宣教的事情。从刚才古老妖的话里我听得出，他古老妖在巴望着宣教这个位置。我已经感觉出来，与古老妖这样的人打交道，无论哪一方面，稍不小心，恐怕就会掉进他的圈套。
　　“我呀，现在不想那个位置。”其实，我很想得到照顾，很想坐那个位置，坐到那个位置上之后，就有属于自己的充裕的时间了，但是从古老妖的话里我听得出，他已经是我的另一个威胁了，“中队有了你这样有经验的人才，干部就不会考虑我了。”
　　“这句话你还真说对了，劳改队这个地方，你开飞机不用油，说不用你就不用你。你什么都不懂，干部想照顾你，就可以让你边干边学，边学边干。”古老妖很是正经八百地睁着两眼盯着我，说，“劳改队我也蹲了十多年了，什么事儿我都经过，什么事儿也都看得透。在这个中队里哪个人不清楚，小屌李明民那个位置除了你之外，真没人能坐，大队干部那边好像有了安排。”
　　古老妖这个人真的太妖了！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通知古老妖，说干部过来了。
　　古老妖一脸的不高兴，说：“干部来了又怎么样？我古老妖在劳改队十来年了，从来都没有怕过什么干部。”
　　尽管他古老妖嘴上说不怕干部，他还是有些无可奈何地回他们那个组了。
　　古老妖，应该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一个恐怕神鬼都缠不清的人物，我感觉应该如此。对于这样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正当我往深处在琢磨古老妖的时候，古老妖在不远的地方和干部吵嚷起来。
　　“你不能打我，法律规定不能体罚犯人。你是干部，我是犯人，我尊重你，你不要让我跟你犯相。我跟你犯相，你是干部，我是光头，本来我就没有什么脸面，你是干部，你要是难堪了，你的脸面就没有地方放了。”古老妖两手抓着生产队副的两个手腕子吵嚷着，“不是我不像话，也不是我不想干。我不能干活，一干活就浑身有病。干部要是把我身上的病全治好了，你们不让我干活我还要干呢，因为我要改造！”
　　“你有什么病？思想病，态度病，认识病！”干部恼羞成怒，但挣不脱古老妖的两只手，“你自己看看，你像话吗？整天比我们干部都轻闲快活。”
　　“来劳改队十多年了，一直都是这样。我的思想没有病，态度没有病，认识也没有病，就是身体有病，在劳改队十来年了，劳改队也没有给我治好。”古老妖的声音比生产队副的声音还要高出了不少。
　　收方、组长过去把古老妖拉开了。
　　“你古老妖了不得，你不是光头，干部都说不了讲不了。”生产队副甩着大约被古老妖抓疼了的手脖子，愤愤地说，“把他带回工棚交给队长和指导员去！”
　　大田值班犯人带着古老妖回去了。
　　古老妖的身影仍是一副烧不熟的样子。
　　真不知道干部会怎样处理这件事儿？
　　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一个犯人竟敢如此地放肆与干部这样犯相！是什么让他古老妖如此？他古老妖为何又能如此？
　　“快点儿干你们的活儿！瞅什么瞅？有本事你们也混得跟古老妖一样，没哪个人敢管你，也没有哪个人会管你。”曹大侠见我们对古老妖今天的举动有些议论，立马瞪眼催促我们。
　　“谁和他比？本来他的刑期并不长，在劳改队越蹲越长，光加刑就加了三次了。他又不想什么好事儿，把劳改队这个地方当成家了，谁跟他比！”有略知古老妖一些情况的同犯听到曹大侠的催促，嘴里嘟囔着说，“我们不会跟他比，要是真跟他比，也会和他一样。”
　　虽然组长在不停地催，但今天的劳动气氛不如前两天高涨了。虽然说年后刚出工的几天一直都是在应付时间，可今天的应付时间已经明显地不同于前两天了。
　　收工回到工棚，见古老妖被铐在饭厅的窗子上。尽管如此，他仍是一副十分悠闲得意的摸样，窗台上放着香烟、火机和茶水。这个阵势，哪里是在受罚啊，分明是在享受啊！
　　劳改队，这是一个让人永远都无法看清，更无法看透的地方！
　　
　　1996年3月4日元宵节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满大院子的月光罩住同犯们的长吁短叹。
　　浸着今夜这清冷的月光，我不禁想起了欧阳修的这首《生查子》，多少的辛酸，多少落寞，多少怅惘，都在其中。
　　文豪面前耍笔，有些自不量力，但我还是填词一首——《临江仙》，以记今宵的心情。
　　
　　玉宇婵娟独好，曾否携手相邀？
　　风吹五鼓春更寒，
　　清辉冷院洒，凉风心头绕。
　　
　　忆往昔月下嫽，却添心头悢焦。
　　奈何前尘已缥缈，
　　独守这圆月，入梦也人亦憔。
　　
　　或许是因为大院子里少了张铁龙这样残忍的家伙，虽然气氛依旧压抑，但这种压抑已经不是完全来自于这个大院子，而是来自于同犯们本身心里的那种对家人对社会的渴望了。
　　“狱中望月节节高，春风它吹动了杨柳树梢……”有人这样放开嗓子十分苍凉地唱起了这首《狱中望月》。
　　这样的一嗓子唱得月光像冰冷的雨水滴滴索索地飘落在这个大院子里，大院子里溅起的光辉支离破碎地弥漫开来，像遥远的时光山谷里传来的啼血杜鹃在“子规子规”地呼唤着。
　　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鞭炮声传过来，社会就是离我们这么近，近得可以听见社会上燃放的炮仗的声音。
　　尽管我很清晰地听到了这样的炮仗声音，但我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声音来自于社会。我更不愿意相信这是社会上人们在欢度元宵的声音。
　　“进工棚查人数！”值班犯人一声喊喝。
　　顿时，大院子里被冰冷的月光打湿心情的同犯们慌慌张张地都回了各自的监舍。
　　我们都很清楚，查完人数我们就被锁进了监舍，外面的月光也被紧紧地锁在了不再属于我们的世界……